素日裏吵得人耳朵疼的白玉堂忽然成了悶葫蘆,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不對,何況是心細如發的展昭。他把白玉堂讓進屋裏,給他沏了一壺茶。斟茶時,細巧的葉片在杯子裏舒展開來,顏色從一抹濃墨展成了淡綠。


    白玉堂開口求他:“展昭,我素日裏定是得罪端木姑娘太多了,我請她帶我去冥市,哪怕是指條路也好,她說,沒門!天王老子來了也沒門!不過我想,你開口的話,她總是還能把門開條縫的。”


    展昭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頓了頓輕聲問了句:“那牛車上的姑娘,你是不是認識?”


    “認識。”


    “她怎麽死的?”


    白玉堂不說話了,舉起麵前的茶杯一飲而盡,幹幹淨淨,連茶葉都吞下去了。


    平日裏,他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這個時候,居然很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嘴,他說:“我也想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下了早朝之後,展昭去找端木翠,拎了一盒子太白樓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端木翠剛洗完一大盆衣服,晾衣繩上掛完一件又掛一件。小青花兩隻小細胳膊掛在盆沿上,也不知是做俯臥撐還是單杠,一個不平衡,頭朝下栽在一盆待掛的衣服上。端木翠很嫌棄它:“去去去,弄髒了你給我洗幹淨!”


    展昭莞爾。


    端木翠剛迴開封不久時,正趕上他有幾樁案子集在一處,東奔西跑,心裏頭很怕冷落了她。公孫策曉得他的心思,寫來的信裏讓他放一百個心,原話展昭還記得,“端木丫頭越發精神”。


    展讀時,都能想象到公孫先生執筆時的憤憤模樣。


    後來,跟端木翠獨處時,展昭頗為小心地提起此節,原意是想問她在人間生活是不是覺得太悶,哪知這位姑娘眼睛一瞪:“我忙著呢。”


    她還得意揚揚地拿出個本子給展昭看。這是她離開仙界時在楊戩允許之下打包下界的為數不多的幾樣行李之一,厚度之驚人,足以讓展昭咋舌。封麵空空如也,打開扉頁,一行鬼畫符,據說那是倉頡造字時的原版文字。


    倉頡字書展昭是不認識的,在端木翠的指點下,他才知道這是她的座右銘,讀出來豪氣衝老天一個窟窿。


    ——如若再世為人,待辦之事萬萬件!


    萬件也就算了,還萬萬件!展昭一滴冷汗。


    冊子裏還分了目錄,諸如洗衣篇、繡花篇、麵食篇、木刻篇,再如打鐵篇、牧羊篇、馴馬篇、金銀器篇,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展昭虛心求教:“端木,繼太史公之後,你是決意編纂一部民間史記,萬象全書?”


    端木翠答了兩個字:“非也。”


    接下來的理由陳述讓展昭哭笑不得,大意是,瀛洲兩千年漫漫長路,無聊之至,閑時貪看人間百態、種種新奇玩意兒,於是一一記錄在案,留待哪天下界不做神仙時逐樣嚐試——諸位,兩千年的發展啊,兩千年,奴隸時代進入了封建社會,絲綢之路開了,火藥發明了,唐僧出國了,鑒真東渡了,這得多少新發明多少新進步多少新嚐試啊,她樣樣看著新鮮,樣樣都想嚐試,那可不是萬萬件!


    信手翻到洗衣篇,什麽皂角、澡豆、麵塗法、生麥粉、棒槌捶、搓板搓,展昭又是一滴冷汗:“那你在上界時,橫豎無事,怎麽不一一試過?”


    端木翠嗤之以鼻:“展昭,你知道什麽叫天衣嗎?天衣無縫,連針線都不用,怎麽會髒呢?偶爾蒙汙,抖一抖燦然一新,我還洗個什麽勁兒,不是腦子有病嗎?”


    這裏,端木翠是撒了謊的,就憑她那性子,怎麽可能不試?她把楊戩那件上鏡率最高的酷帥兼具的大氅放在池子邊一通木棒猛捶,捶沒捶幹淨我是不曉得,反正據稱臀部位置被捶了個洞。氣得楊戩拎著三尖兩刃戟滿府找她,後來還是在哮天犬的幫助下翻牆跑了的——當然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楊戩不允許她再收看一尺碧潭的民間洗衣頻道。


    扯遠了,以上題外話,中心思想無非一個:這姑娘興趣多多,精力充沛,視洗衣為一大樂事,偶爾還拉上張龍、趙虎、公孫策他們一起洗,美其名曰交流體會,洗得四大校尉麵如菜色,公孫先生膽戰心驚,難怪下筆時牢騷滿腹。


    端木丫頭越發精神!


    展昭把桂花糖蒸栗粉糕放在邊上,從盆裏拿起一件,抖開了幫她晾上,問她:“這次又是怎麽個洗法?”


    端木翠神秘兮兮:“我拿腳踩的。”


    好家夥……


    展昭看看衣裳,又看看她:“我可不曾聽過中原有人這麽洗衣。”


    “不是中原人,高麗人。”


    展昭無語,半晌勸一句:“咱們中原人洗衣裳的法子就挺好,用不著效法高麗。”


    端木翠深有同感:“她們光著腳踩,倒是不怕冷的,我踩了那麽小會兒,凍得渾身都哆嗦了。”


    春寒料峭,她倒是真有這個閑情雅致。展昭苦笑,又晾幾件衣服,把話題往正事上轉了:“端木,昨兒晚上見到的,你說叫冥市的,記得嗎?”


    “嗯。”


    “那個地方,人去不去得?”


    端木翠正把一件褙子攤開了晾,聞言突然就不動了。過了會兒,她從衣裳後頭探出頭來,看著展昭笑得意味深長:“啊哈,合著展護衛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話裏有話,替人打探消息來了。”


    居然才開頭就被人識破了,展昭隻好老實交代:“五弟托我……”


    “哪個五弟,展家行五的小弟嗎?我怎麽沒聽說過。”


    “白兄……”


    “就知道是那隻白老鼠。”端木翠撇撇嘴,“他不是能耐得很嗎,他要是高興,玉帝的禦花園都能走上一圈,問我冥市做什麽?我又不是神仙,隻是個江湖賣藝的。”


    展昭坐到邊上花壇階上,揭開點心盒蓋拈了塊栗粉糕給她:“小氣神仙,白兄隻說過那麽一次你是江湖賣藝的,你記到現在。”


    端木翠很警覺地不吃:“吃人嘴軟,想賄賂我嗎,那是沒門兒。”


    展昭也不惱火,轉了個方向,把栗粉糕送到自己嘴裏:“冥市,人去不去得?”


    “都說了是冥市,自然隻有鬼去得。”端木翠鼻子裏哼一聲,“要是人去得,就不叫冥市了,那是開!封!大!街!”


    最後四個字,拉長聲音,一字一頓,像是跟人賭氣。


    小青花適時亮了個嗓子:“就是!”


    配合得當,狗腿之氣展露無遺。


    展昭長歎一口氣:“那是幫不到白兄了。”


    他低頭,看似愁眉不展,心裏暗數一二三。果然,數到第三時,她有聲響了:“那姑娘,白玉堂認識嗎?”


    展昭暗笑,端木翠的性子果然還是沒變,縱然多撐一陣,還是耐不住了要問。


    他想了想,如實作答:“也不算認識,白兄說,那是早年初出江湖時,管的一樁不平事。說出來稀疏平常,那姑娘和家人一道迴鄉,山路上遇到歹人,正好讓他撞到,少年心性,出手救人,如此而已。因著是學成之後第一次行俠仗義,腦子裏記得牢,一眼就認出是當年那姑娘。”


    端木翠若有所思:“所以呢?”


    “他說,冥市裏那姑娘的模樣,儼然跟他當年看到的一模一樣。如果這就是那姑娘死時的模樣——也就是說他救下那姑娘不久,那姑娘就又遭了毒手,他想知道個中緣由。”


    端木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那就是想查案咯,那麽就去找包大人,去找展護衛,去找當地的官府,巴巴地要去冥市做什麽?”


    已經過了這許多年了,翻查卷宗談何容易?更何況,有些偏僻地方的案子,根本無人報官,也無人查問。展昭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頓了頓,拉著她在身邊坐下:“來,坐下說。”


    端木翠在他身邊坐下,順勢把栗粉糕的盒兒抽了過來,自己拈了一塊嚐,吃完了還不見展昭開口,她覺得奇怪:“很難說嗎?”


    展昭的麵色有些凝重:“端木,有些事情,你未必一下子能明白。”他字斟句酌,“白兄也好,我也好,徐慶他們也好,大家初出江湖時,仗著一身武藝,都是一般的烈性子,見不得欺男霸女張揚跋扈,一旦撞上了,往往血衝於頂,是定要狠狠教訓一番的。有時候出手重了,自己反而吃上官司,上了官府的通緝文書,那也是有的。”


    端木翠點頭表示理解:“嗯。”


    “更多的,是意氣用事,不管不顧。趕跑了歹人,救下的人千恩萬謝,自己隻笑一笑,轉身就走,還自以為來去自由,瀟灑暢快。”


    端木翠有點明白了。


    展昭看著滿院晾起的衣裳出神,日光高照,微風輕拂,晾衣繩顫顫的,有幾件沒擰幹的衣裳還在滴水,一派平和氣象。


    “後來辦案辦得多了,慢慢知道有些人歹毒心腸,不設下限。被你教訓了落荒而逃,並非幡然悔過,而是伺機報複卷土重來。所以閑暇下來,會忍不住去想自己最初時救下的人,到底有沒有真的全身而退。有時忽然衝動起來,想著再去循跡一番,但是一來時隔日久,二來廣袤江湖,那些人的樣貌都已經模糊,名姓更加記不清,又從何尋起?”


    端木翠也歎氣,低下頭,看腳下的泥地:“明白了。”


    展昭伸手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白兄心裏的這個疙瘩,我真是感同身受。從昨日到今晨,他怕是沒有一刻安穩過。看那情形,莫說是冥市,便是刀山火海,讓他立時去死,他也拚著想知道真相和緣由。端木,這冥市,到底去得去不得?”


    端木翠慢慢搖頭:“去不得。”


    “都說人死了,是下黃泉、喝孟婆湯、轉六道輪迴。事實上,死人那麽多,一道一道的關卡,都得排著隊來,有時候排不上,輪了空,等個十年八年是常有的事。這些排不上的,等著的,就都去了冥市。


    “冥市之內,陰氣森森天愁地慘,活人哪裏去得?那麽明顯的陽氣,一進冥市,誰都嗅得到你的氣息。你想想,就算你是展昭、白玉堂,武藝高強,你鬥得過鬼差嗎?就算鬼差管不到你,閻羅王不管你?你跑到他的地盤招搖過市,把他擺在哪裏?鬼是不能到人間害人的,你也見過我收伏這樣的邪祟,它們的下場是什麽樣子?同心而論,人跑到它們的地盤去,又算個什麽道理?”


    展昭笑了笑:“說的也是,總是我多想了。忘了你今時不同往日,還以為是冥道的辰光……我會去勸勸白兄。有些事情,你想或者不想,後悔或者不後悔,都已經發生了,有時候,知道反不如不知道來得安慰吧。”


    端木翠沒吭聲,從腳邊撿起根斷枝,在泥地上塗塗畫畫,末了吞吞吐吐:“展昭,其實,如果他真的想知道,我倒是……真能幫他去問的。”


    展昭愣了一下:“你?”


    他並不相信:“不是說,人去不到冥市嗎?不是說會被發覺嗎?你現在已經不是神仙了,你怎麽去?”


    “是啊,說得都沒錯。但是我畢竟跟你們不一樣。”


    迎著展昭疑惑的目光,端木翠狡黠一笑:“你忘記了,我是死過兩次的,雖然最後起死迴生,但是身上,總還是有鬼氣殘存的。要混過他們的鼻子和眼睛,比起你們這些人,是容易得多啦,隻要稍稍加一些偽飾就好。”


    有史以來第一次,張龍、趙虎他們奔喪,奔得如此輕鬆自在。


    開封府一窩子人都在,布靈堂的布靈堂,點香燭的點香燭,公孫策毛筆飽蘸了濃墨,麵色嚴整地寫祭文。


    通篇的嗚唿、哀哉,又追憶端木翠的生平,冥道之勇兮、宣平之義,直覺下筆如有神,文采斐然,感動得自己都唏噓不已。


    端木翠在試喪服,麻繩桑衣,紙寶店買來,並不合身,她倒也不十分在意,袖子卷卷,大差不差。


    展昭歎氣:“你真是一點忌諱都沒有。”


    端木翠答得理所當然:“我活了兩千多年啦展昭,生老病死,人生常事,是人都有這一關,走時和來時,都應該一樣坦然,要什麽忌諱。”


    她在梳妝台前坐下來,小青花舉一把毛刷,蘸滿了妝粉幫她撲臉:“主子,這樣行嗎?夠白了嗎?”


    端木翠睫毛上飛滿白粉,勉強睜開眼睛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再白一點,要像死人一樣白才好。”


    那一頭,王朝心情緊張,拽著馬漢確認:“我要哭嗎?號啕大哭?我生性不喜歡哭,屆時哭得不像,會不會露餡?”


    馬漢指點他:“哭不出來你就悲愴,悲愴就行。反正誰也哭不過小青花的。”


    那當然,上哪兒去跟小青花比呢,那嗓門,那架勢,碗口就是天然的一個喇叭。


    ……


    白玉堂看在眼裏,為了了自己一個疑惑,居然勞動得開封府上下如此大費周章,他委實過意不去。展昭過來時,他雖然覺得別扭,但還是真心道謝:“貓兒,謝謝你了。也多謝……端木姑娘。”


    話剛落音,端木翠出來了,臉上真不知塗了幾多厚,一說話就撲撲往下落粉。


    她像個控場的導演,交代大戲開鑼前的最後事宜。


    “所有的戲,都得做到十足十。得讓那頭的‘人’,真的覺得我已經死了。”


    “祭文、燒紙、哭喪、撒紙錢,樣樣都不能少。這邊的死氣,就是我進了冥市之後偽裝的‘衣裳’。死氣越盛,那頭就越察覺不到……”


    交代完畢,展昭扶著她入棺,此情此景,自己都覺得荒唐。到底有些擔心,輕聲問她:“不會出事吧?”


    她躺在棺材裏,身周珠環翠繞,都是借來的“陪葬品”,看著他說:“不想想我是誰。”


    展昭看她:“是,你厲害。瀛洲的上仙、西岐的將軍、楊戩的義妹、細花流的門主,這麽多頭銜,真也不怕腦袋被壓歪。”


    端木翠眨眨眼睛,低聲說:“少說了一個,我還是開封府四品帶刀護衛展大人未過門的夫人呢。”


    展昭心頭驀地一暖:“等你迴來,晚上去夜市看百戲。”


    棺板轟然閉合。


    香燭嫋嫋,帷幔依依,有風吹過,吹散幾張黃紙,竟真有了喪葬的詭異氣息了。祭文念畢,公孫策舉起袍袖,正作勢要往眼角揩淚,那一頭小青花一聲痛唿:“我主子啊……”


    入戲入得如此之快,真真痛不欲生,號得驚天地泣鬼神,數次要往棺板上撞,又數次被拖迴來。


    黃紙燒起,煙氣徐徐上行,再然後,緩緩地,在室內高處,形成了一個大的煙氣漩渦。


    朝上看,那一頭,影影綽綽,似是另一個大千世界。


    展昭低聲說:“端木過去了。”


    氣氛忽然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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