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是我結義的兄弟,白玉堂,在咱們陷空島五鼠裏排行第五。”徐慶趕緊給端木翠解惑。


    “怪道開口閉口五爺五爺的。”端木翠笑得越發燦爛,故意拿話擠對白玉堂,“既是熟人,叫五爺怪生疏的,不如改口叫五弟吧。”


    五……弟?


    白玉堂七竅怕是有六竅都生了煙:“丫頭,你才多大點,敢管五爺喊五弟?”


    “老五,怎麽說話的!”端木翠還沒開口呢,徐慶先把臉沉下來了,“沒大沒小的,對端木姑娘這麽沒規矩。”


    “沒大沒小的?”白玉堂怒極反笑,“三哥,你燒糊塗了怎的,你自己看看,這丫頭比我還小上幾歲,究竟是誰沒大沒小?”


    “究竟是誰沒大沒小?”端木翠掃帚往牆角一擱,很是好整以暇地撣撣衣裳,“白玉堂,較真論起歲數來,哼……”


    徐慶直覺白玉堂和端木翠若是較起真來,口角爭執怕是雞生蛋蛋生雞一般纏雜不清,趕緊把白玉堂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趕緊迴去,展昭找你。”


    “貓兒?”白玉堂奇怪,“在布莊?”


    展昭如此著急找他,想來是有要事,白玉堂就坡下驢,也不欲再同端木翠多做爭執。倒是端木翠不依不饒,覷著白玉堂同徐慶走遠,忽地開口來了一句:“五弟,慢走啊。”


    白玉堂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著。


    想想實在憤憤,索性把氣撒在徐慶身上:“三哥,從何處認得這麽刁鑽古怪牙尖嘴利的丫頭!”


    “哪裏刁鑽古怪了。”徐慶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怎麽看她怎麽順眼,“這姑娘待人多和氣,心地可好了,昨兒還請我喝了一碗茶……”


    白玉堂乜了徐慶一眼:“你從布莊過來找我?想是知道那布被退迴來了?”


    “是啊。”徐慶樂觀得很,“這姑娘不貪人錢財、不占人小利,是個難得的。”


    白玉堂無語凝噎,看徐慶這昏了頭的架勢,想來就算端木翠缺胳膊少腿,也會被他誇成做衣裳省布料。


    不過還是不得不潑他冷水:“三哥,那丫頭會武,你先前不知?”


    “不知。”徐慶老實搖頭。


    “依我看,對她少上點心。”白玉堂語氣鄭重起來,“這丫頭武功不俗,一個人住那麽一個獨門小院,除了下人,也不見有家人陪著,這性子也不像閨閣裏出來的。三哥你對她的底細又是全然不知,真娶了迴來……”


    “誰說我要娶迴來?”徐慶的臉騰一下漲得通紅,“我就是……就是覺得這姑娘人好……”


    “得了吧三哥。”白玉堂拍拍徐慶的肩膀,“兄弟這麽些年,你在想什麽我會不知道嗎?坦白說,我還真沒覺得這丫頭有哪點好,不過三哥你既然喜歡,做兄弟的必然幫襯……”


    “白兄!”


    白玉堂刹住話,抬頭看時,前麵不遠處,正對著布莊的槐樹下,展昭一身絳紅官袍,颯然迎風而立,看見兩人時,唇角微揚,大步迎上來。


    “白兄,展某有事相商。”


    “哪個敢陷害我家五弟!”徐慶聽得火起,一拍桌子站起來。


    白玉堂卻不領情,翻了他一記白眼:你家五弟?好家夥,現在終於記得是你家五弟了,方才在那丫頭麵前那般拆我台,可不見你顧及兄弟情分。


    展昭擎起麵前茶盞,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對方會有此反應,實在是意料之中的。


    “哎,展昭,”徐慶聽完事情始末,對展昭說話便老大不客氣起來,“怪道你那麽急吼吼地要找我家老五,難不成想抓五弟見官?”


    “徐三哥多慮了。”展昭淡淡一笑,“方才不是說了,此來是同白兄共同商議此事的。”


    白玉堂卻甚是不以為意:“說完了?”


    “事情是說完了,但是……”展昭還沒來得及把重要的轉折之處陳述出來,白玉堂噌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再看時已竄了個無影無蹤。


    過了一會兒,布莊掌櫃的慢吞吞進來帶話:“五爺洗澡去了,說是兩位爺若是有話,可以移步浴房。”


    浴房裏蒸汽盈室,展昭在池邊踱了一迴,迴頭看池子裏優哉遊哉的兩人,心中實在是要歎倒一座山。


    徐慶一頭紮在池底,憋不住了才唿啦啦冒出水麵,抹一把麵上的水,眼睛瞪得老大:“哎,展昭,要不要下來一起?”


    展昭麵色一沉:“不用。”


    “三哥,何必招惹他。”白玉堂倚著池壁閉目養神,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他是官,我們是民,還是有案在身的嫌犯,你說,他會不會下來一起?”


    “那倒是。”徐慶往身上潑拉了幾捧水,也學著白玉堂的樣子倚著池壁,雙臂搭著池邊,好不逍遙自在。


    展昭有些動氣:“白玉堂!”


    “知道了展大人。”白玉堂眼皮掀開條縫,透過池水麵上嫋嫋霧氣,看對麵模糊的人影,“皇城走水之時,五爺還在洛陽快活逍遙,一班子江湖朋友可以為證。展大人若是不信,盡可飛鴿傳書,召他們前來問個清楚。那麽多人的供詞送到官家前頭,還怕官家為難我嗎?展昭,怎麽說你也辦了這麽多年的案子,怎生一點揣度都沒有,慌裏慌張,還沒五爺來得穩當。”


    展昭竟是不惱:“如此一來,自然是好。隻是……那幕後栽贓陷害之人,白兄就不想會他一會?”


    白玉堂心中一動,慢慢睜開眼來。


    “宮裏起了一把火,放火是我就是我,如果要問我是誰,陷空島上來找我……能寫出如此歪詩,想來也是個歪才,我的確有心拜會……”白玉堂忽地勾唇一笑,爽快拍板,“好,展昭,你有什麽法子?說來聽聽。”


    展昭的法子很簡單,放出假消息去,宣稱白玉堂已然受縛,羈押開封府大牢,守株待兔,引君入彀。


    “慢著慢著,”白玉堂鳳目眯起,雙臂舒服地枕到腦後,“展昭,身為開封府的護衛,像我們這樣的守法百姓受了誣蔑,你不是該盡力奔走擒拿兇犯嗎?怎麽,沒轍了?辦案不力,主意打到五爺頭上來了。你們開封府的大牢是什麽鑲金嵌玉的好地方不成,五爺為什麽要去住?”


    展昭淡淡一笑:“隻是對外聲稱白兄已經受縛而已,並不當真要委屈白兄受囹圄之災。當然,白兄若是住慣了這樣的舒服房子,想要換換口味,開封府的牢獄也會對白兄大開方便之門。”


    “免了!”白玉堂表示十二萬分地不領情,“話說迴來,展昭,你就這麽篤定那個人會自投羅網?萬一他不上當,五爺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有了法子,總得試它一試,倘若試都不試,豈不是全無出路?”


    “展昭,真沒別的法子了?”徐慶納悶,“那什麽走水的地方,就一點線索都查不到?宮裏頭那麽多侍衛,就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那歹人的行蹤?”


    “哎,三哥,說這些沒用的幹嗎?”白玉堂懶懶歎了口氣,“若真有法子,這貓能跑到這裏來找我們嗎?說到宮裏的侍衛,我倒是知道為什麽沒人注意到那歹人的行蹤……哎,展昭,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眼見白玉堂一臉諱莫如深,展昭心生警惕。


    “因為朝廷裏的這麽些人,都是……”白玉堂盯著展昭,唇角笑意越發囂張:“吃——幹——飯——的!”


    展昭也不惱,整了整衣裳,慢條斯理:“展某不同你計較。”


    白玉堂一下子樂了:“喲,展昭,越發不受激了,包大人調教得你好貓性子……”


    轉念一想:“不對,你跟包大人也有些年頭了,那時也沒見你這麽耐得住氣,是誰這麽大本事,磨得你越發懂事了?”


    展昭隻當沒聽到:“老鼠果然就是老鼠,再怎麽洗,身上那股子酸臭的湯飯氣,也是洗不掉。”


    白玉堂一時沒找到應對之語,竟眼睜睜看著展昭出去了。


    徐慶神經大條,好久才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他忍不住大笑出聲。


    於是白玉堂惱羞成怒了,他對展昭不負責任信口開河的行為表示了嚴正的抗議。


    “明明就……洗掉了!”


    當天晚上,白玉堂大搖大擺地入住了開封府的客房,美其名曰既然是要做戲,那就要似模似樣。


    與此同時,錦毛鼠被羈押開封府大牢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沸沸揚揚地撒播了出去。


    公孫策對白玉堂的入住表示很有壓力。白玉堂沒來之前,他就納悶自己的頭皮為什麽一直發麻,白玉堂出現之後,他頓時就醒悟了。


    雖然說現在白玉堂和展昭的關係已不似先前貓鼠名號之爭時那麽緊張,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眼見兩個如此有精力、戰鬥力、爆發力的人在方圓這麽小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公孫策就很有把他們一個安放天涯一個踢歸海角的衝動。這種衝動在白玉堂手按畫影斜乜展昭來了一句“要不要比畫比畫”之後達到了頂峰。


    公孫策趕緊就把展昭拉到了一邊。


    “該去看端木姑娘了。”


    他覺得現在唯一能支開展昭的法子就是把他打發去端木翠那裏了,如果端木姑娘給力一點的話展護衛就能晚點迴來,到時候說不定白玉堂已經睡了,那樣就不會橫生事端了……


    如果端木姑娘能更給力一點的話展護衛今晚就能不迴來……


    展昭神色忽然就有點異樣,說得也有些勉強:“今日府中有事要忙……改日再去不遲。”


    “哪裏忙了?”公孫策不解風情。


    被撇在一邊的白玉堂冷哼一聲,朝這頭翻了個白眼,對兩人這種避在邊上竊竊私語的小家子氣行為表示不屑。


    展昭不想明言:“先生,展某還有事,先去忙了。”


    公孫策看著展昭的背影不明所以,末了搖頭,歎息似的喃喃自語:“現在能看到,還不多看看,哪天走了,就真看不到了……”


    展昭似是沒有聽到,步伐不改,原本垂下的手卻突然攥了起來。


    公孫策歎息完畢,轉身過來時,白玉堂正莫名其妙地看他:“什麽叫‘現在能看到,還不多看看,哪天走了,就真看不到了’?公孫先生,看的什麽新奇玩意兒?”


    公孫策乜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神仙!”


    再然後,他滿意地看著白玉堂無語離去的背影,笑得很是得意:“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之前既對公孫先生說了有事,就不好在府裏待著,況且,自己也並不當真想待在府裏。晚膳過後,展昭便出了府。白玉堂先還想跟出來:“展昭,喝酒去嗎?”


    展昭迴了兩個字:“巡街。”


    “你不是四品官兒嗎,還要巡街?”白玉堂鄙視歸鄙視,到底沒深究,晃晃悠悠迴房了。


    夜晚的東京城熱鬧不減,展昭心中有事,隻是信步隨人流而走,不覺便行至馬行街附近。馬行街是城內一等一的酒樓繁盛地,人聲喧囂,唿聲四起。有宋人在《鐵圍山叢談》中記述說:“天下苦蚊蚋,獨都城馬行街無蚊蚋。馬行街者,京師夜市酒樓極繁盛處也。蚊蚋惡油,而馬行街人物嘈雜,燈火照天,每至四更鼓罷,故永無蚊蚋。”


    馬行街以油卻蚊蚋,此處的繁華熱鬧可見一斑。


    展昭隻是行路,心不在焉,忽地有人到麵前,很是熟絡地叫了一聲:“展大人!”


    展昭這才迴神,看眼前人時,原來是劉嬸。一怔之下,不覺向劉嬸身後看去。


    劉嬸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姑娘沒跟我一道,我給姑娘備了晚飯之後就走啦。”


    自從端木翠在院中花圃以花為胎養取破碎魂魄以來,為了怕劉嬸受到驚嚇,入暮之後便打發劉嬸返家。這一節原也跟展昭提過,隻是現下展昭心中掛礙太多,一時倒是忘了。


    反應過來之後,展昭微笑:“劉嬸怎麽會在這兒?”


    劉嬸一抬手,手中正拎著一個油兜子:“來買些豬胰胡餅,家裏的小子們愛吃。”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麽,“展大人現下不忙,怎麽不去找端木姑娘?”


    又是這個問題……


    展昭笑了笑,尚未思及怎麽迴答,劉嬸自說自話開了:“那麽一個年輕姑娘家,整日悶在房裏,豈不是要悶出病來?展大人,城裏的夜市這麽熱鬧,倘若不忙,也帶端木姑娘出來逛逛。上次我閑著跟她講瓦子裏的傀儡戲,她聽得津津有味,我問她看過沒有,她隻是搖頭。我有心帶她出來逛逛的,又想著終是年輕姑娘家,讓我這老婆子帶著拋頭露麵不妥當……”


    展昭一時聽得失神,似是問劉嬸又似是自言自語:“端木……喜歡看傀儡戲?”


    “給她講的時候,她聽得入神,都不帶挪窩兒的。”劉嬸笑,“兩隻眼睛溜溜地圓,睜這麽大……”說著,她還伸手比畫,腕上套著的油兜子一晃一晃的。


    劉嬸惦記著家裏的娃等著吃豬胰胡餅,很快便離開了。展昭卻在原地站了很久,腦子裏亂得理不出個頭緒來。直到有車行的夥計拉貨過來,在身後一迭聲地請:“這位大人,借個道成嗎,借個道……”


    展昭驀地轉過身來,那夥計嚇了個激靈,展昭卻不理會他,大踏步轉身離去。


    到了端木翠門口,原本想伸手叩門,手到門上,又慢慢收迴來。


    以往他日間忙碌,往往到得晚上才有時間過來,那時劉嬸早已走了,他叩門時,總是端木翠興高采烈過來開門。


    這時他突然想知道,開門前的那一刻,她究竟在幹什麽。


    展昭退後兩步,四下看了看,忽地促狹心起:往常藉由門進出,這次何不做一迴牆上客。


    提氣上躍,方穩住身子攀住院牆,看院內時,驀地愣住。


    她原來並不曾進房,抱著膝蓋坐在進房的階上,身邊有一盞桐油燈,燈焰小小。她伸手去撚燈焰,吹一口,燈滅,撚一下,焰起,再吹一下,燈又滅,複撚一下,焰又起。


    展昭懷疑自己若是不來,她能這樣樂此不疲地玩一晚上。


    不是沒有見過她安靜的模樣,但是安靜到近乎寂寞的模樣,卻是第一次見。


    隻看一眼,展昭心中已是說不出的難受。


    她可以哭,可以鬧,可以生氣不理人,可以發脾氣吵架,但是,實在不應該寂寞的。


    趁著她尚未察覺,展昭悄然撤手下來。


    他在牆下站了許久,眼眶不覺酸澀,頓了頓,深深籲了口氣,走到門邊,輕輕伸手叩門。


    展昭聽到院內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幾乎是剛停手,門便開了。


    “哎,展昭。”端木翠又驚又喜,帶著三分得意,“我剛才還想,你會來的,結果你就敲門了!”


    展昭沒說話,隻是仔細看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方才寂寞的模樣。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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