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嬸下意識接過來,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展昭察覺到了,劍眉微揚:“劉嬸,有話?”


    劉嬸心一橫,豁出去了。


    “展大人,”她拎著食盒,一字一句說得小心,“按說呢你是主,我是仆,你是官,我是民,這話說出來,怕拂了你的意。你就當我長你幾歲,算半個老人家,聽進去就聽,聽不進呢,也由得你。”


    展昭一怔,笑意漸漸隱去,點頭道:“劉嬸但講無妨。”


    劉嬸鼓起勇氣:“這端木姑娘,如果看著好,心裏頭喜歡,幹嗎不娶迴家去呢?”


    展昭萬料不到她說的竟是這個,一下子愣住了。


    橫豎頭也開了,索性百無禁忌:“像現下這樣,外頭置了個宅子,每日來看,展大人,說句不中聽的話,我們那兒,隻有男人在外頭討了外室,不敢帶迴家,才這樣的……”


    展昭嘴唇動了一動,忍住了沒說話。


    “展大人若是根本就沒存娶的心思,就不要做這些讓人多心的事,平白耽誤了姑娘,也惹來那許多閑話;若是立意要娶,那就早些合了八字下了聘禮,免得夜長夢多,有不相幹的人來插一杠子。要知道,你不想要的,還有人爭著搶著當寶貝呢……”


    “展昭!”


    話說了一半,被人生生打斷。兩人一起轉頭,端木翠站在階上,長發披下,穿著睡時裏衣,虛虛搭了件翠綠色外衫,正看著兩人。


    劉嬸被她這麽一聲喊,驀地發覺自己說得造次,心下忐忑,忙拎了食盒迴了灶房。端木翠步伐輕快地過來,走到展昭跟前仰臉看他:“找我嗎?”


    展昭定了定神,低頭微笑:“給你送吃的來,背上還疼不疼?”


    端木翠皺了皺眉頭,聲音裏帶了些許嗔意:“癢。”


    “那就是要好了。”


    “嗯。”她這麽答著,忽然飛快地迴頭往灶房處看了一眼,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展昭,劉嬸欺負你啊?”


    展昭哭笑不得:“又胡說。”


    “才沒有胡說。”她哼一聲,“我聽到外頭說話,起來看時,就見劉嬸說個不停,你在旁站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跟做賊被抓了似的……”說到此處,她忽然就伸手碰了碰展昭的麵頰,然後咯咯笑起來,“臉還是燙的,還想騙我……”


    清晨的陽光柔柔照在她臉上,她笑得格外好看,黑玉般的眼眸中央有一點分外明亮,好像暗夜裏的碎銀子一樣,忽閃忽閃的。


    “端木,我們成親好嗎?”


    端木翠還在笑著,一時沒聽清:“嗯?什麽?”


    慢慢地,她就不笑了,驚惶地後退兩步,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展昭的心緩緩沉了下去,那麽溫暖的陽光好像突然就不見了,還有和煦的風,瞬間也消逝得無影無蹤。


    早就知道,很早很早就知道,肯定會是這樣。那句話,埋在心裏就好,何必要問?不問會後悔,問了呢,心就真的能安嗎?展昭忽然就笑了,他上前一步,順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嚇唬你的,傻姑娘。”


    “嚇……唬我?”端木翠有點呆呆的。


    “是啊,”展昭看起來心情很好,“公孫先生老說你聰明,依我看,也是傻裏傻氣。真話假話都分不清嗎?”


    “哎,展昭。”


    果然,一說她傻,她就急了。


    展昭微笑:“給你帶了吃了,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嗯。”聽出他是要走,端木翠聽話地讓到一邊。


    展昭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端木,晚上還有些事,可能來不及過來看你了。”


    端木翠點頭:“那好。”


    她送展昭到門口,挨著門楣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巷角,那個熟悉的身形,看起來既是沉重又是疲倦。端木翠鼻子一酸,慢慢地把門關上。


    她走到灶房門口,看著來迴忙碌的劉嬸,一字一頓:“劉嬸是跟展昭說,讓他娶我是吧?”


    劉嬸正忙著揭蓋攪湯,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嚇得險些把手中的攪勺掉到湯裏去。迴頭看到端木翠直盯著她,心頭打了個突,竟不知怎麽開口了。


    “劉嬸,以後再不要跟展昭提這事了。”


    劉嬸一下子急了:“姑娘,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端木翠打斷她,“但是不要再提了,省得他為難。”


    “展大人不願意娶你?”


    “不是,”端木翠搖頭,“展昭很好的。”


    “那是他家裏頭不同意,嫌棄你家世不好?”端木翠孑然一身,吃喝用度全是展昭一力承擔,劉嬸想當然地以為她是家世不好,“姑娘我同你說,娶妻娶賢,有沒有錢有沒有勢並不打緊。若是老夫人老爺不喜歡你,你賠著小心,多說幾句軟話,手腳麻利勤快些,嘴巴甜些,也就過去了。”


    端木翠拚命搖頭,也顧不上地上又髒又涼,倚著門框慢慢坐下來,眼圈漸漸紅了。


    “哎喲姑奶奶,這又是個什麽事啊。”劉嬸慌了,三步兩步過來,“好端端的怎麽要掉珠子了?是不是家裏不同意?”


    她終於想到這一節了。


    端木翠喉嚨發哽,低低嗯了一聲。


    “展大人這麽好的人品相貌,又有官職在身,你家裏人眼睛是長哪兒了,竟看不見嗎?”劉嬸義憤填膺,“咱不怕,展大人有一身的好功夫,你叔伯兄弟要是不服,讓展大人趕他們走!”


    端木翠沒吭聲。劉嬸抱住她,小聲給她支招:“姑娘你聽我說啊,都是女人家,我說這話不怕害臊,反正你現在人在這裏,你家裏人也管不到,等生米做成了熟飯,到時候有了娃娃,你家裏人也沒法了。”


    端木翠聽她說得荒誕,忍不住含淚笑出來,抬頭看劉嬸時,見她麵上滿滿的怒氣夾雜著疼惜嗬護之色,顯然不拿自己當外人看,心中不覺暖融融的。


    她往劉嬸懷裏縮了縮,小聲道:“剛剛展昭走了。”


    “走了還會迴來的。”劉嬸安慰她。


    端木翠沒說話了。


    展昭的那個背影,在她的腦海之中盤旋不去。


    麵對她的時候,他還是笑的,叫她“傻姑娘”,好像真的騙到她一般笑得那麽得意。


    可是一轉過身……


    他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出她的視線,他把笑容給她,留了一副什麽樣的表情給自己?


    白玉堂趕到綢緞莊的時候,徐慶不知道還在哪個犄角旮旯晃蕩。掌櫃的笑得合不攏嘴,上去就衝著白玉堂作了個揖:“五爺,三爺怕是好事近了。”


    “這話怎麽講?”關係到三哥,白玉堂立馬來了興致。


    掌櫃的喜滋滋地把徐慶這兩日的“異常表現”渲染了一通。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不過我看,三爺是上了心了。”


    “還有這事?”白玉堂樂了,“三哥這趟,當真是臘月裏的蘿卜——動(凍)心了?”一時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時找到徐慶問個究竟。隻可惜徐慶不在莊裏,讓他心癢癢得難耐,待想出去找,又怕一個走一個來,兩兩走岔了。


    “五爺急什麽!等三爺迴來,不就知道了?”掌櫃的素知白玉堂習性的,“洛陽此來,一路風塵仆仆,要不要給五爺燒上水,洗浴一番?”


    說到洗澡,白玉堂是比展昭講究和會享受得多了。綢緞莊裏現成的浴房,大塊的漢白玉石砌成的池子,注了半池子香湯,池壁上鑿了兩個注水的孔洞。若嫌池水涼了,拉一拉邊上的銀搖鈴,浴房後頭燒熱水的趕緊搖軲轆放水。水流來得小小細細,以防來勢猛,把人給燙著。浴池邊上鋪著蒯草細席,席邊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雪白粗細葛布巾,另一側放了個小木幾案,幾案上擺著清涼潤口的果茶。


    白玉堂倚著池壁坐著,雙目微合,墨樣長發浸入水中,露出水麵的肩背結實飽滿,一看便知是常年習武所致。即便是在如此適意悠閑的時刻,他眉峰唇角處隱現的桀驁不馴之色,仍是分毫不減。


    洗浴完畢,換了一身幹淨的白緞壓暗錦長袍,月白寬腰束帶,上繡精致海藍色紋樣,銀色發帶鬆結發髻,前襟綴一塊碧綠鏤花翠玉,目若朗星,鼻若懸膽,麵如敷粉,唇似塗朱,端的風流倜儻,英姿華彩。


    去房中看了一迴,徐慶還是沒迴來。


    白玉堂閑得無聊,把玩著折扇慢悠悠到布莊前頭來。掌櫃的正看著櫃外頭發愣,白玉堂上前一步,扇子在他肩上敲了敲:“愣什麽神呢?”


    “哎喲五爺,可不好了。”掌櫃的反應過來,一個勁跺腳,“三爺送去的布,叫人家給退迴來了。”


    “什麽?”


    掌櫃的拿手指向櫃案上擱著的兩匹上好淡綠色籠紗綢給他看:“可不就是三爺早上送過去的,剛來了個下人模樣的婆子,說是謝過三爺好意,東西不敢收,原封不動給退迴來了。”


    好家夥,才洗了個澡的工夫,竟然就風雲突變了。


    “那婆子呢?”


    “剛走。五爺現在追出去,沒準還攆得上。”話還沒完呢,眼前白影一閃,再看時,白玉堂早沒了人影。


    要說白玉堂心裏不急那是假的,自家三哥的事,比自個兒的事還上心。布匹退了迴來,看著小事一樁,背後的玄妙卻大——多半是人家姑娘不樂意,三哥這好事,眼看要黃。


    剛拐過巷角,就看到前麵不遠處一個灰白色褂衫的婦人正不緊不慢地走著,前後沒旁人,來退布的多半是她。白玉堂心中咯噔一聲,索性遠遠綴在了後頭,存了心思要看看,到底是哪家姑娘眼高於頂,連自家三哥都不放在眼裏。


    要說三哥,長得是憨厚粗重了點,人品拿出來,任誰都挑大拇指,熱心腸不說,私底下也是個疼人的,身邊還有他們這幾個兄弟幫襯著,吃不愁穿不愁,這姑娘被三哥看中,那絕對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三哥這愣頭青,不知道鼓起多大勇氣送了那兩匹布去,就這麽退迴來,三哥得耷拉著腦袋喝多少頓悶酒啊……


    走不多遠,那婦人進了巷道盡頭處的一戶人家,看起來那姑娘也多半住這裏。白玉堂四下看了看,這裏偏得很,大白天的也少有人來,普通人家地段,絕非大富大貴,小門小戶人家,也這麽拿腔拿調的。


    白玉堂心中多少有些別扭,在外頭待了一陣,聽到裏頭傳來年輕姑娘的說話聲,心癢癢得難耐,就想看看三哥相中的女子是怎樣的人物。明知道這麽做有些不妥,還是略一提氣,輕身上躍,一手攀住院牆,借著牆頭藤蔓遮掩,矮著身子看院中動靜。


    觸目所及,是個幹幹淨淨的小院,先前見到的那婦人拿了掃帚,正在院中拾掇著。通往臥房的階上坐了個綠色衫子的年輕姑娘,雙手抱膝,下巴在膝蓋上點啊點啊的,點了一會兒又停下來,拿手去繞烏油油的垂發。


    這個方位瞅不清麵目,不過單看輪廓,便知長得出眾。白玉堂多少就有點理解人家退布的心思了,因想著:這樣年紀的姑娘,長得出眾些,自然思謀著嫁個翩翩公子、飽學書生,兩相較之,三哥的確是不怎麽占優勢。


    正想著呢,那姑娘忽然就站起來:“劉嬸,這裏沒掃幹淨。”


    聲音脆聲聲得好聽,白玉堂原本都準備走了,聽她支使下人做事,又見她手指的地方明明掃得幹幹淨淨,不覺又停耽了一迴:明明掃得幹淨,她偏要雞蛋裏挑骨頭,難不成是個待下人嚴苛的?


    劉嬸也奇了:“姑娘,掃幹淨了啊。”


    “哪有……”端木翠皺眉頭,伸手接過劉嬸手中的掃帚,“牆頭上綴那麽老大一隻狸貓,劉嬸看不見嗎?”話未說完,忽地眸光一轉,唇角抹出一絲壞笑,不由分說,輕身飛舉,手臂一揚,掃帚朝著白玉堂藏身之處劈頭蓋臉打了下去。


    白玉堂先瞧著樂嗬,待聽到她說什麽“牆頭”、“狸貓”,心中還納悶著,忽見她氣勢洶洶殺到,這才恍悟她說的是自己,狼狽之下,忙不迭飛身後撤。


    要說錦毛鼠白玉堂,平日裏絕不會如此遲鈍,今次他認定了端木翠隻是普通人家女子,先入為主,哪裏料得出她居然會武?撤身不及往日迅捷,雖躲過了掃帚的泰山壓頂,卻未曾逃過那一擊之下的眼前揚塵。一時間滿頭滿臉,俱被掃帚上的塵垢所蒙。


    要知白玉堂素來愛潔,今次又是沐浴新畢,忽地被塵垢蒙了個滿頭滿臉,心裏真是比吞了隻蒼蠅還難受。待想不去理會,鼻端偏偏聞到菜汁湯羹的味道,猜想這掃帚勢必伺候過不少殘羹冷炙,心下更是作嘔,一怒之下,脫口喝道:“你做什麽?”


    “喲,還問我做什麽。”端木翠立於院牆之上,兩手後背,拎一把掃帚,下巴抬得高高,翻白玉堂老大一個白眼,“我還沒問你呢,光天化日,扒在人家的牆頭,鬼鬼祟祟,是要做什麽勾當?”


    白玉堂一時語塞,到底是自己沒理,攀牆頭這一節有失禮儀,怎麽圓謊都圓不過的,待想甩袖而走,見端木翠一副得意揚揚的睥睨小樣兒,心中實在氣不過,怒道:“五爺我有急事,飛簷走壁之下,借你家的牆頭一踩,也礙著姑娘了?”


    “五爺?”端木翠撇嘴,上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眼,“莫不是我這牆頭上抹了膠,五爺踩了一腳之後,恁怎麽著都挪不動窩了?”


    白玉堂也知道自己的借口拙劣,多半混不過去,隻得鼻子裏哼一聲。


    “又或者是……”端木翠笑嘻嘻的,“五爺的腿腳不好,顫巍巍地使不上勁?要不要喊了轎子進來,把五爺四平八穩地給抬出去?”


    白玉堂氣得牙癢癢,待要狠狠嗆她兩句,到底顧忌著男子漢大丈夫,不屑和婦道人家做此口舌之爭,但就此偃旗息鼓,一口氣憋著委實難平……


    關鍵時刻,救星到了。


    “五弟!”


    白玉堂心中一喜:“三哥!”


    來的果然是穿山鼠徐慶。白玉堂和徐慶久別重逢,乍然相見,喜不自禁,見徐慶大踏步過來,忙迎將上去。這一迎迎了個空,徐慶無視他的熱情,急吼吼從他肩旁擦了過去,一開口,更是險些把白玉堂的鼻子都給氣歪了。


    “端木姑娘,你怎生站那樣高處?仔細摔著。”


    個中殷切之意,實在溢於言表。白玉堂白眼都不知要翻給誰,隻得悻悻轉過身來。端木翠居高臨下,手中掃帚晃了晃,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徐慶,笑得人畜無害:“原來是徐爺的熟人。”說話間,拎著掃帚輕輕落地。徐慶大吃一驚:“端木姑娘,你……會武?”


    白玉堂也大吃一驚:“三哥,你不知道她會武?”


    言下之意:你連她會武都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人家多少,就巴巴送了布來?


    “三哥?”端木翠喃喃,不解地看向徐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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