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氣愈加糟糕,狂風挾著黃沙,晨起就一直未曾停過。端木翠直到晚間才迴營,馬車輒輒行至主帳門口,阿彌帶著女侍頂著風去車前扶端木翠下來,車簾被風扯得在半空中打橫,車廂裏灌了個通透滿飽。端木翠將大氅的雪帽罩起,向阿彌說了句話,阿彌隻聽見楊戩二字,後半句早讓風刮得不知道哪裏去了。再想問時,端木翠已經扶住女侍進帳去了。阿彌跟了兩步,想了想還是轉身問了一迴車夫,才知道端木翠是說楊戩會更晚些過來,讓她為楊戩準備軍帳。


    阿彌點頭稱是,讓那車夫先下去,走了兩步又喊住,問道:“將軍是用了晚膳過來的嗎?”


    車夫搖頭道:“楊戩將軍那頭倒是留膳了,想是不合將軍胃口,將軍都沒吃什麽。”


    阿彌笑道:“那我知道了,將軍這兩日口淡,楊戩將軍那頭的肉羹湯炙,將軍必不喜歡的。”


    說話間掀簾進帳,先頭的女侍已經扶著端木翠在榻上歇下。阿彌示意女侍們下去,向端木翠道:“姑娘,楊戩將軍晚些時候過來嗎?來做什麽?”


    端木翠淡淡道:“也沒什麽事,他怕朝歌的襲殺之人再有妄動,遣了副將過來幫我守安邑。我走時他原說要送我的,誰知丞相那頭有事,我隻說讓副將過來就行了,誰知他定要過來看看,那也由得他。”


    阿彌笑道:“這自然是楊戩將軍疼愛姑娘,換了別人,他也不過來的。”


    端木翠也笑:“我叫他大哥是白叫的嗎,自然該多疼我些。隻是丞相議事,怕是又要很晚,那時候還過來作甚。”


    說到此間,忽然就歎了口氣:“阿彌,你過來。”


    阿彌不解,忙趨身過去,端木翠握住阿彌的手,頓了許久,才輕聲道:“我要同轂閶成親了。”


    阿彌先是一愣,繼而大喜:“姑娘,怎生這麽快?原先不是說了攻下崇城之後再成親的嗎?”


    “三日之後攻城,丞相說,城破之日,就為我和轂閶完婚。”


    “是丞相同你說的?”


    端木翠搖頭:“不是,楊戩同我說的。他們去丞相帳中商議攻城之事,丞相許諾轂閶,若能城破,當同日大婚,是為吉上加吉,雙喜臨門。”


    阿彌斟酌著端木翠的臉色:“姑娘,怎麽你說起時,好像不高興似的?”


    端木翠縮迴手來,將衾被往身上拉了拉,淡淡道:“我有什麽不高興的。”


    阿彌搖頭:“姑娘,你瞞不過我的,你這哪像是高興的樣子,換作了是我嫁給展……大哥,我不知道要開心成什麽樣子呢。”


    端木翠垂下眼睫:“沒什麽不高興的,嫁給轂閶是我先頭答應過了,現下丞相隻不過是定了日子而已。”


    阿彌聽她如此說,倒不知該說什麽了,頓了頓才道:“姑娘,你吃了嗎?想吃什麽?”


    端木翠輕輕合上眼簾,低聲道:“讓夥房做些豆羹過來吧,不要加肉糜了,素些就好。”


    阿彌應了聲,輕手輕腳往外走,走了一段迴身看時,端木翠側身向內,似是睡著了。


    一時間好生惘然,心中空落一片,因想著:姑娘今日奇怪得很,緣何一點喜色都沒的?


    怎麽想也想不破,隻得先下去,掀簾時隻覺寒氣撲麵而來,忙將雪帽帶起,裹住大氅頂風出去。大風將扣領處的結帶吹起打到守衛的臉上,結帶處的玉鈴鐺發出低低的脆音,那守衛往邊上讓了讓,仍舊一副目不斜視挺立如鬆的模樣。


    阿彌左右交代了一番,這才哆嗦著迴至帳中。女侍正陪旗穆衣羅坐著,見阿彌進來,忙迎上來幫她解下大氅,因笑道:“外間冷得很,姑娘穿著這大氅,若不出聲,都認不出誰是誰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旗穆衣羅腦中似有一道靈光閃過,心中忽地鼓振不休,麵上卻依然癡傻神氣。


    阿彌笑道:“我讓夥房給將軍做了豆羹,你去看著他們,做好了拿過來我看,我再給將軍送過去。”


    那女侍應了一聲便往外走,阿彌忽地又把她叫住,道:“讓夥房的手腳快些,上得慢了,將軍怕是都睡著了。”


    想了想又搖頭,笑道:“其實我方才走時,將軍已經睡下了……不管怎樣,快些就是。”


    夥房的手腳不慢,不多時女侍已拎著食盒過來。阿彌將盒蓋打開,又取下食鼎的鼎蓋,聞了聞味道,用銀針試過,這才將食盒又蓋起,拎起食盒要走,那女侍忙道:“外間冷得很,我送過去便是。”


    阿彌搖頭道:“非宣不得入,你哪裏能隨便進將軍軍帳,屆時守衛盤問,又是麻煩,我去就是了。”


    那女侍應一聲,起身幫阿彌掀簾,旗穆衣羅側了側身,從她的角度,恰能看到阿彌到軍帳的這一段。


    風沙很大,隔得稍遠些,隻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果如阿彌所說,守衛並未怎麽盤問,略向旁讓了讓,便放阿彌進去了。


    隻片刻工夫,阿彌又退出來,女侍一直打著簾子等到她進來,阿彌籲了口氣,將裘氅解下擱到案上,笑道:“好冷。”


    頓了頓又向那女侍道:“將軍已歇下了,我將食盒放在餐案上,今夜不用收迴,你且下去吧。”


    說話間才看到旗穆衣羅,這些日子,旗穆衣羅不言不語,安靜地蜷縮在角落裏,模糊至行將融入背景之中,阿彌經常會忽略她的存在。


    阿彌緩步過去,伸手撫了撫她垂在肩上的頭發,柔聲道:“你這兩日好些了嗎?”


    旗穆衣羅不動聲色,依舊垂眸靜坐,對阿彌的問話似是渾不在意。


    阿彌歎了口氣,不過她也並不當真指望旗穆衣羅應她,當下縮迴手來,心下隻是嗟歎,忽聽帳外有人朗聲道:“阿彌姑娘。”


    阿彌心中一喜,脫口道:“展大哥!”


    帳簾打起,進來的果是展昭。外間這麽冷,他仍是一襲單薄藍衣,容色平和,眸光湛然,並無一絲委頓困乏之色。


    “阿彌姑娘,是不是將軍迴來了?”


    阿彌點頭,眸中笑意愈來愈顯,忽地悄聲道:“展大哥,我有話要同你說。”


    她語氣極是躊躇,眼光四下逡巡一迴,麵上赧色大盛,心知旗穆衣羅聽不到什麽,卻仍是想避開她,低聲道:“展大哥,你進來一下。”


    營中軍帳,多分裏間外間,外間起居迎客,角落處簾幕隔開一小方,算是裏間臥房,展昭見她朝裏間走,心中好生猶豫,阿彌掀開裏間簾幕,轉身看他:“展大哥?”


    隻要心中坦蕩磊落,進去也無妨,展昭籲一口氣,下襟旁撩,緩步入內。


    簾幕放下,下擺處尚悠悠晃擺,旗穆衣羅忽然站起身來,幾步搶到案邊,顫抖著抓起阿彌方才解下的裘氅,纖長玉指死死攥著細密毛邊,潔白玉齒深深陷入下唇中,手上卻沒半分遲疑,極快地將裘氅套到身上。


    帳簾一掀,冷風透骨而入,旗穆衣羅打了個哆嗦,緊了緊裘氅,將雪帽壓得低低,強自鎮定了一迴,向著主帳過去。


    帳門處的守衛見阿彌又從帳中出來,心中略略詫異,卻沒多問什麽。


    擦身而過時,風舞起裘氅扣領處結帶上的玉鈴鐺,清脆的響音被風攪散,迴迴旋旋,煞是好聽。


    守衛不覺迴頭多看了一眼,隻是他遲了一步,隻看到帳簾掀落間的窈窕身形。


    阿彌遲遲不說話,展昭有些不自在,或者說,對他來講,這方小小的裏間,有些太局促了。


    “阿彌姑娘,”展昭刻意與阿彌拉開了些距離,“叫展某進來,何事相商?”


    “展大哥,”阿彌鼓足勇氣,“再過幾天,端木營中會有一樁喜事,你知道嗎?”


    展昭微笑:“什麽喜事?”


    “就是……嫁娶之喜。”阿彌雙頰發燙,“展大哥,我同姑娘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我一直想著,若是能跟姑娘同時婚嫁……”


    展昭聽得雲裏霧裏:“阿彌姑娘,是你要出閣嗎?”


    “出閣?”阿彌聽不懂。


    想來西岐時還沒有出閣這種說法,展昭笑了笑,換一種問法:“展某是想問,是否阿彌姑娘不日將大婚?”


    “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將軍三日後就會大婚,我想……”


    “將軍?”展昭心中咯噔一聲,打斷阿彌的話,“哪位將軍?”


    “這裏還有哪位將軍?”阿彌奇怪,“自然是我家姑娘了。”


    “你是說,端木將軍三日後會大婚?”展昭的聲音突然奇怪起來,“大婚的是端木將軍?她和誰?”


    “和轂閶將軍啊,西岐軍上下幾乎都知道這事,我們將軍早晚是要嫁給轂閶將軍的,隻欠定下日子了。方才將軍迴來說,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婚期就在三日之後。”


    展昭忽然退了一步,臉色有點發白:“是她今日裏迴來說的?”


    “是啊。”阿彌有些慌,她被展昭的反應弄到手足無措。


    “不可能。”展昭搖頭,喃喃道,“她不是已經都記起來了麽,怎麽會還有大婚一說?”


    “記起什麽?”阿彌糊塗了。


    “將軍就在帳內?”展昭答非所問,也不待阿彌迴答,忽然轉身就走,劈手掀開內簾,大踏步向外。出帳時迎麵撞上一人,展昭直如沒看見一般,側身一讓,直直往主帳過去。


    他是沒什麽,旗穆衣羅卻嚇得一顆心差點蹦出來,她迅速閃至一旁解下裘氅,隻此錯目工夫,呆在當地的阿彌已追將過出來,急道:“展大哥……”


    她亦沒空去注意旗穆衣羅。


    眼見阿彌就要追出帳外,旗穆衣羅忽然開口了:“阿彌姑娘。”


    阿彌猝不及防,硬生生刹住腳步,待看清說話之人時,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旗穆姑娘……你、你好了?”


    旗穆衣羅淡淡一笑,蒼白的臉上難得現出一抹嫣紅。


    她將手中的裘氅展開,慢慢披在阿彌身上:“阿彌姑娘,外麵很冷。”


    阿彌愣愣看她,下意識將裘氅圍合,腦中忽然有些混沌,驀地又想到展昭,忙道:“旗穆姑娘,我現在有事,待會再來瞧你。”


    一邊說著,一邊圍住裘氅,急急追了出去。


    旗穆衣羅雙腿一軟,跌坐在氈上,懷中那個已經空了的銅管,骨碌碌滾將出來。


    展昭還未至帳前便被守衛攔下,僵持之中,阿彌急急奔過來,扣領結帶上的玉鈴鐺叮叮作響:“展大哥,方才我進去看過,將軍已經歇下了。”


    守衛見阿彌替展昭說話,麵色不再那麽冷峻,但橫於身前的戟戈卻是紋絲不動:“將軍既無宣請,旁人不得擅入。”


    “展大哥……”阿彌的眸中有憂心的焦灼,她不明白展昭這是怎麽了,“先迴去好不好?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展昭不語,忽地運起內力,一字一句,即便在這狂風肆虐的夜裏,也字字清晰。


    “展昭求見端木將軍。”


    語畢,一幹人似是有默契般,同時安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阿彌幾乎快失去耐性,裏間終於傳來端木翠平靜的聲音:“讓他進來。”


    阿彌猶豫了一下,沒敢跟進去。


    展昭見到端木翠時,她正從榻上坐起。旁側的餐案上擺著餐鼎,鼎蓋似乎沒怎麽蓋嚴,有若隱若現的白霧絲絲透出,豆羹的香氣滿溢。


    端木翠並不看他,隻是出神盯住鼎中透出的嫋娜羹霧:“展昭,夜半求見,所為何來?”


    展昭一顆心驀地沉下去,頓了一頓,忽然笑了:“夜半求見,所為何來?端木從不這樣講話。”


    端木翠淡淡一笑:“果然騙得了一次,騙不了第二次,遲早瞞不過你的。”


    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她親口承認,展昭心中,還是被什麽狠狠碾過一般,有那麽刹那,似乎吸氣唿氣,都帶斷血脈筋骨,鑽心般難以承受。


    “你說你記得宣平冥道,都是謊話?”


    端木翠笑笑:“都是謊話,我從未到過宣平,也不知道什麽冥道,我隻記得西岐。”


    “那你怎麽會知道宣平,還有冥道?”


    “機緣巧合罷了。”


    “將軍口中的機緣,對展昭而言,比什麽都重要,還請將軍不吝一言。”


    端木翠沉默,頓了一頓,忽然抬頭看向他:“展昭,這裏是沉淵嗎?”


    “是。”


    “你是來找我的?”


    “……是。”


    “你認識的那個端木姑娘,是什麽樣子的?”


    展昭一愣,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況味彌漫胸間,遲疑道:“將軍……似乎對沉淵並不陌生。”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知道一點。展昭,我想,你之前同我說的你的來曆也不全是真的。大家都不是傻子,何必話裏有話雲遮霧繞,不妨敞開了說。”


    展昭輕籲一口氣,奇怪的,心中竟有一絲沒來由的如釋重負,點頭道:“好。”


    端木翠微笑:“那你坐下說。”


    說話間,她移去餐鼎的蓋子,低首聞了聞,順手拿起餐盒裏擱著的調羹,想了想又問展昭:“你用膳了嗎?”


    帳外風聲依舊,軍帳的幕壁被吹得內外震顫,帳內卻是另一個世界。難得如此平和溫暖,豆羹的香氣嫋嫋如霧,透過這霧氣看端木翠,眉目一時清晰一時模糊,明知她不是要找的人,心中卻並不失望。相反地,忽然覺得這端木將軍,也是一個親切的朋友,可以毫無負擔地同她說說話、飲飲茶。


    她低首用膳,烏黑的發遮住臉龐,卻露出頸後一抹瑩潤玉色。展昭移開目光,心中卻慢慢柔軟下來,輕聲道:“端木是我的朋友。”


    端木翠咬住調羹,忽笑起來:“你喜歡她?”


    展昭沒提防她有這一問,麵上微窘,待想找個話題岔過去,正迎上她明亮目光,隻覺無所遁形,訥訥了一迴,點頭承認:“是。”


    端木翠哦了一聲,很有些小小得意,頓了頓又問:“你怎麽會到沉淵來?”


    展昭不再隱瞞:“有人擅開冥道,意欲危害人間。端木是瀛洲上仙,職責所在,不能坐視,我同她一起進了冥道,原本力戰之下,封閉冥道屈指可成,誰知……誰知沉淵作怪,端木墮入沉淵之中,我希望能找她迴來,所以跟了進來。”


    端木翠聽得很認真:“這是……多久之後的事?”


    展昭開始沒聽明白,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兩千年後。”


    端木翠吃了一驚:“兩千年後?是殷商治下嗎?還是武王後裔治下?”


    展昭微笑:“不是殷商,也不是武王,那之後朝代更替,帝王輪轉,數都數不清。”


    “你說那個端木姑娘是瀛洲上仙?”


    “是。”


    端木翠拉長調子哦了一聲,一時無話,拿調羹在餐鼎中攪了攪,隻喝了幾勺,又兀自出神:楊戩還說我修煉千八百年也成不了仙,可見都是胡說的……


    忽地又想起什麽,一笑莞爾:“難怪你總不願說自己的來曆,兩千年後……兩千年後的人,長得也不稀奇嘛,你們怎麽長來長去還長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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