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自然不相信她問沉淵的原因是“就是想知道”,但是見她目光閃爍,知道硬問下去也套不出什麽來,索性先順了她的話頭:“那還是上古時候,共工和顓頊爭奪帝位,共工不敵,怒而觸不周山,天傾地覆不說,連閻羅森殿都分崩離析。一時間人間妖魔橫行,但是最邪惡奸佞的鬼怪,都聚集在冥道之中,沉淵是其中最為惡毒的一種。後來女媧娘娘力挽狂瀾,煉五色石補天,又剖心瀝膽封印了冥道,人間始得太平。”


    端木翠聽得入神:“這麽說,沉淵其實是妖怪?”


    “是,世上妖怪,林林總總,有的以男子精氣為食,有的以女子美色為食,有的以人的貪婪暴戾為食,至於沉淵,它以人對逝去之事的眷念為食。”


    “以人對逝去之事的眷念為食?”端木翠訝異,“那要怎麽吃?”


    “沉淵有無數觸手,可以探知人內心最深處的眷念,倘若這眷念足夠深厚,沉淵便可以以此搭建出幻境,幻境種種栩栩如生,一旦沉溺其中,根本分不清虛幻真假。”


    “那也不對啊。”端木翠若有所思,“大哥,譬如我很想娘親,倘若沉淵找上了我,讓我進入了幻境,那我豈不是會變成幼時形態?即便我眷念那時情形,但我心裏還是知道我是西岐戰將的啊。”


    楊戩點頭:“這就是沉淵的惡毒之處,在進入幻境之後,你的清明意識會被封閉,殘留的隻是你幼時記憶,你根本不會記得後來當了戰將,也不會記得認識了我或是轂閶。”


    端木翠愣住:“那就是說我永遠都不會醒了?”


    楊戩沉吟:“除非……你進入沉淵之時,有人為了尋你歸來,進入你的幻境。譬如你入沉淵之後,我去找你迴來,你的幼時自然不可能有我的存在,我的出現本身就是對沉淵的一種衝擊。倘若你與我接觸日久,記憶日深,或者可以記起什麽也未可知。”


    “若是記起來了會怎樣?”端木翠緊張。


    “沒那麽容易記起,倘若你的清明意識蘇醒,沉淵必然竭盡所能,花言巧語,哄騙你再度睡去。而且……”


    “而且怎樣?”端木翠追問。


    “而且,就算你的清明意識蘇醒了,你也出不了沉淵。因為在沉淵做主的,是另一個你,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那另一個你明明確確知道自己是虛幻的,偌大沉淵皆為幻境。她會死去,願意讓你重新主宰身體。”


    端木翠聽得雲裏霧裏:“一定要死嗎?”


    “當然,死即破,不破不立。”


    “自己知道自己是假的,還要願意讓真的那個出來,還要去死……”端木翠頭大如鬥,“大哥,我聽不大懂。”


    楊戩大笑:“不懂才好,沉淵深鎖冥道,與你何幹?”


    “可是……”端木翠揉著額角,想問什麽又記不真切,愁眉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大哥,我們現在……不會是在沉淵吧?”


    楊戩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個栗暴:“端木,你不會是做夢做糊塗了吧,你看看我,哪裏像假的?我們怎麽會在沉淵?”想了想又大笑,“若是在沉淵,對你倒好。”


    “為什麽?”


    楊戩忍住笑,一本正經:“若是在沉淵,你能蘇醒,那麽下一刻,你身上的傷也就不治而愈了。幻境中的傷害亦是虛幻,蘇醒之後如風過無痕。端木,你要不要試試看?你現在抹了脖子,沒準蘇醒之後,一點傷都沒有,跳得比誰都快……”


    端木翠大怒:“才不!”


    天光已現,展昭在校場外圍時停時走,演武的兵衛已陸續散去,隻留三三兩兩之人還在互相切磋。晨時的空氣尚顯清冷,展昭一襲藍衣,迎風翻起,竟不覺半分寒意。


    一夜混沌,腦中雜亂攪嚷,額角跳突疼痛不止,心中卻前所未有地踏實平靜。


    昨夜他親耳聽她說,記得宣平。


    記憶沿著宣平延伸開去,冥道、信蝶、公孫先生、開封府、包大人……諸多親切印記,自進入沉淵之後,宛如潮過瀝沙,平展無痕,如今終於一一凸起,漸漸清晰,一如在腳下鋪開一條返鄉之路。


    展昭的雙目有些溫熱。


    不知道公孫先生他們都怎麽樣了,大人在府中可好。溫孤葦餘曾說,沉淵的時間遠遠慢過冥道,那麽對他們而言,自己並沒有離開很久,或者隻是盞茶工夫;但是對自己來說,沉淵種種,實在度日如年。


    好在,一切皆可揭過。


    身後傳來匆匆步聲,迴頭看時,正是阿彌。


    她身後不遠處,兩個女侍扶著癡癡傻傻的旗穆衣羅。


    “展大哥,”阿彌吞吞吐吐,“旗穆姑娘她……她一早醒來,一直念叨迴家迴家,問她什麽她也不知道,我在想……”


    展昭含笑:“你想帶旗穆姑娘迴旗穆大宅看一看?”


    “是啊,”阿彌雙頰微粉,“她現在這副樣子,迴去看看或者能幫她記起什麽,好得快些。展大哥,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兒,你能不能和我們……一道……”


    阿彌說得艱難,她不知道旗穆大宅在哪兒是真,但安邑就這麽大,營中去過的兵衛也不少,隨便喚一個人帶路便是,無謂勞煩展昭。


    她存了自己的心思,姑娘家的一點點綺麗心思。


    忐忑間,聽到展昭溫煦的聲音,如同和風輕拂:“好啊。”


    阿彌沒有抬頭,反而更低了下去。還是不要抬頭了,她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讓展昭看見了可不好。


    腳下本是沙礫塵土,在她眼中,亦成流光織錦的明娟繁花。


    一路行來,展昭及阿彌一行人甚是顯眼,早起三三兩兩的路人中,有認出旗穆衣羅的,無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想來旗穆一家暗通朝歌之事,在安邑已然不是新聞。


    旗穆大宅還是先番離去時的那般模樣,院內狼藉一片,屋中桌傾椅翻。想起前兩日初到旗穆大宅時所見,再與眼前情景比對,展昭難免有些嗟歎。


    眼見它起朱樓,眼見它宴賓客,眼見它樓塌了,成敗或榮辱,興盛或衰落,也隻瞬間工夫。


    又想到此時的西岐,薑子牙挾精兵猛將,來勢何等洶洶,周天子王鼎,行將鎮九州,但是後來呢?莫說是周了,即便是周以後的曆朝曆代,又有哪個真的萬世千秋了?


    隻盼旗穆姑娘不要觸景傷情才好,展昭不無擔心地看向旗穆衣羅,她的情形似乎要好一點了,雖然麵上仍是一團癡傻,但雙眸之中,終於也泛起幾絲活泛之相。


    阿彌將不相幹之人都支在門外,隻同展昭兩個帶同旗穆衣羅進入宅中。阿彌先還帶同旗穆衣羅四下走走,後來看到展昭獨自在院中沉思,忍不住便想過去,猶豫了一迴,低聲向旗穆衣羅道:“你好生待在這裏,不要亂走。”


    她說這話時,語聲軟軟,似是安撫不曉事的孩童,旗穆衣羅一動不動,兩眼呆滯,直如沒聽見一般,阿彌放下心來,拍了拍她手背,轉身離去。


    展昭早聽到她步聲,轉身朝向她淡淡一笑,又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旗穆衣羅,壓低聲音問:“旗穆姑娘怎麽樣了?”


    阿彌亦隨之放輕聲音:“我瞧著,旗穆姑娘精神是好點了。展大哥,你放心吧,姑娘不是壞人,跟她好生說說,她不會把旗穆姑娘交給高伯蹇的。”


    展昭一愣,旋即笑道:“我知道。”


    阿彌奇道:“你知道?”想了想展顏一笑,“展大哥,你同姑娘之間,誤會都講清了吧?講清了就好,她若是還記恨你,我夾在中間,也不好做。”


    “說起來,這幾日,多賴阿彌姑娘從中說和。”展昭言辭懇切,“難為阿彌姑娘處處維護,展某實是無以為報。”


    阿彌臉一紅,垂下頭去,聲音細不可聞:“都是自己人……說什麽迴報不迴報的。”


    展昭耳力何等敏銳,阿彌聲音雖輕,他卻聽了個字字分明,心中咯噔一聲,脫口道:“自己人?”


    阿彌頭垂得更低,青蔥般玉指絞作一處,直絞得指上紅一處白一處:“姑娘沒跟你……說起嗎?”


    “說起什麽?”展昭是真的莫名,但與此同時,心中又有幾分端倪。他不是傻子,阿彌是個害羞的姑娘,不過很多時候,害羞絕藏不住心意,反而欲蓋彌彰。


    “就是……”阿彌艱難啟齒,“就是……”


    展昭頭皮隱隱發麻,理智提醒他,絕不可讓阿彌繼續說下去,否則弄到不可收拾,他要如何周全?


    關鍵時刻,旗穆衣羅幫了大忙。


    “旗穆姑娘呢?”展昭忽然發覺出不對,順勢轉移了話題。


    “不是在那……咦?”阿彌也愣住了——她記得旗穆衣羅明明就在門廊邊的,她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我去找找,她這陣子神思恍惚,別出什麽事才好。”展昭刻意避開阿彌的目光,尋了個由頭離開。


    阿彌沒動,她的目光看似閃爍,實則沒離開展昭身周半分。


    展大哥很在意旗穆姑娘嗎?阿彌潔白細巧的銀牙輕輕齧住下唇,直齧得唇瓣邊緣微微泛白。


    話說迴來,旗穆姑娘也真的是很可憐,自己還是大度些,若是展大哥喜歡,娶她也未嚐不可。上古時的聖人舜帝不是還有娥皇女英嗎,姐姐妹妹,一團和氣,凡事有商有量,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展昭沒費什麽周折便找到了旗穆衣羅,她正倚著後院的院牆呆坐著,手裏拈一根斷枝,在麵前無意識劃撥著什麽。


    展昭輕輕走近,停在旗穆衣羅身邊。她麵前的泥土已經被劃撥得翻起,間雜著扯斷的草葉,展昭心中五味雜陳,向著旗穆衣羅伸出手,柔聲道:“旗穆姑娘,我們迴去吧。”


    旗穆衣羅柔柔一笑,拋下手中的斷枝,眸中滿滿的信任,將手輕輕擱在展昭溫厚的掌心。


    旗穆衣羅起身的刹那,身後院牆靠近地麵的接合處,雜草掩映之下,似乎有什麽不規則的筆畫。


    更像是雜亂無章的線條。


    一瞥之下,展昭甚至沒有覺出什麽異樣。


    事實上,就算他俯下身去細看,他也未必能看出個子醜寅卯。


    當代集許多人力物力財力,都未能完全破解釋讀出殷墟甲骨文的表意,何況是甲骨文的變體暗語?


    展昭不識甲骨文,他連聽都沒聽過。


    要待到1899年,風雨飄搖的晚清,甲骨文之父王懿榮的出現,殷墟文字才為國人所知。


    旗穆衣羅的消息,就這樣,傳送了出去。


    迴至營地,楊戩營那頭有傳令兵過來,隻說楊戩要留端木翠住一日,明日再迴。


    阿彌素知楊戩寵溺端木翠,見慣不驚,隨口應了一句:“知道了。”


    展昭卻隱隱嗅出不對味來。


    按說,端木翠既已蘇醒,理應知道沉淵即是幻境,第一要務在迴冥道收拾溫孤葦餘搞出來的爛攤子,緣何本末倒置,先是夜半離營,然後沒事人一般在楊戩營小住?


    展昭越想越是不對。


    不過,他強製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端木這麽做必有原因,他嚐試著去說服自己,兩人交厚,倘若連這點信任都沒有,談什麽結伴同心相伴同行?


    這一日倏忽而過。


    夜間起了大風,嗚咽如百鬼齊哭,四處支起的軍帳被大風牽扯得搖搖欲倒,粗糙沙礫被風裹起,劈頭蓋臉朝巡夜的兵衛臉上砸過去,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連主帳前的脂油火把都被大風吹滅,數次點起,數次又滅。


    天嗚地咽的迷亂暗沉之中,有一條詭譎黑影,避過眾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覺,貼近了阿彌的軍帳。


    旗穆衣羅沒有睡,她圓睜著雙眼,聽帳外風聲,仇恨是一劑非凡養料,足以支撐她忘記饑渴和疲乏,一味應戰。


    帳外傳來突兀的金石碰擊之聲,三下,間隔前長後短,然後又是三下,前短後長。


    電光石火之間,旗穆衣羅一下子反應過來,身體瞬間僵直,旋即火燙。她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擂破胸腔,以至於她不得不雙手按住心口,生怕這心跳聲吵醒阿彌。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鎮定下來,將自己的衾被蓋好,做出還在熟睡的假象,躡手躡腳出了軍帳,尚未站定,便聽到壓得極低的聲音:“跟我走。”


    循聲看去,一個高瘦身影正向帳後疾走。旗穆衣羅一聲不吭,裹住衣裳緊緊跟上,略大的下擺被風鼓滿,乍看上去像個漲大的燈籠。


    曲曲折折,避避繞繞,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閃身進了一處棚下,風聲瞬時小了許多,馬糞的味道撲麵而來,棚內深處有牲口不安的悶哼聲,卻是到了馬廄。


    那人聲音極是低啞:“你是旗穆典的女兒?”


    即便是在這般濃重的夜色中,也能看出旗穆衣羅慘白的麵色:“是。”


    “你爹把暗語的法子教給了你?”那人聽來頗為不屑,“你能做什麽?”


    旗穆衣羅不答他的問話,隻是一字一頓:“我要殺高伯蹇。”


    那人冷笑:“那個草包,不配我們費工夫。”


    旗穆衣羅很固執:“我要殺高伯蹇,他用湯鑊活活煮死了我爹和二叔。”


    那人並不奇怪:“高伯蹇善使酷刑,你爹死得還不算最慘,你若是知道那個叫成乞的是怎麽死的……哼……”


    旗穆衣羅的齒縫唇舌間溢過鐵鏽般生澀的血腥味,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可怕,字字斬釘截鐵不容商量:“我要殺高伯蹇。”


    那人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馬廄的棚頂被風撼得左搖右晃,草料的味道四散開來,有細小塵粒撒在兩人身上。


    那人忽然怪笑一聲:“安邑的人手是留著殺端木翠的,你幫我們除了端木翠,我們就幫你殺高伯蹇報仇。”


    “怎麽殺?”旗穆衣羅毫不遲疑。


    那人遞了個東西過來,旗穆衣羅下意識接住。


    入手光滑而冰涼,是個銅管。


    “上次殺她打草驚蛇,來硬的近不了她的身,隻能暗地裏毒殺。我們知道你現在暫居端木營,應該有機會下手。”


    旗穆衣羅有些遲疑:“我雖然住在端木營,但是很難近她的身。她的軍帳都是族人兵衛把守。”


    那人語氣有些急躁:“自己想辦法,見機行事,最好這一兩日間下手,否則崇城那頭打起來,安邑這邊馬上得退,屆時可顧不上什麽高伯蹇了。”


    旗穆衣羅心中一緊,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銅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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