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想也不想,應聲接住,入手便是冰涼的剛硬,還有古樸但熟稔於心的凹凸印紋。


    眼眸驀地一亮,嘴角笑意似隱若藏。


    久違了,巨闕。


    錚的一聲拔劍出鞘,劍身如水,光華瀉地,分明一把絕世好劍,哪有斷劍重續的頹喪?


    端木姑娘果然巧手。


    而邊上,公孫策歎著氣,再一次嚐試著去掐李掌櫃的人中。


    心中嘀咕:不就是見到有人土遁而出嘛,哪至於嚇成這樣,見識忒少……


    耳邊絮絮傳來展昭與端木翠的語聲。


    “開封府倒沒怎麽變樣。”


    “是。”


    “你房裏收拾得挺齊整。”


    “是。”


    “隻是我翻找巨闕時,被我翻亂了。”


    “……”


    “王朝好像胖些了……”


    “是……你怎麽知道?”


    “我拿了巨闕要走時,恰好看到他從窗前過,我覺得他胖些了,特意過去跟他說要少吃點。”


    “他……說什麽?”


    “我急著迴來,說了就走,沒顧上他答什麽。”


    百裏之外的開封府,王朝呆若木雞雙眼發直牙關打戰雙腿發軟,對著張龍、趙虎、馬漢絮絮叨叨,頗有趕超祥林嫂的勢頭。


    “我真看見了。”王朝咽了口口水,語無倫次中,“我看到有個女賊在展大哥房裏翻箱倒櫃,我想躲在窗外伏擊她。誰知她一抬頭,正跟我打了個照麵,我一看,那不是端木姐嗎?她還跟我笑來著,說‘王朝,你胖了,得少吃點’……”


    李掌櫃醒來的那一刻,心中還是堅信自己的確是看到端木翠鬼魅般破土而出的。


    但是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之後,他就推翻了之前的論斷。


    因為從開封來的那位忠厚儒雅的公孫先生和那位溫文有禮一表人才的展公子,都一口咬定李掌櫃是看錯了。


    “掌櫃的是操勞過度啊。”公孫策動情地說,“為了宣平百姓義無反顧,實是我大宋之福。”


    扣了一頂高帽子過去還嫌不夠,大筆一揮,給李掌櫃開了一係列安神補腦、強身健體的方子。


    至於展昭,則從江湖人的角度為李掌櫃細細剖析事情的前因後果:“端木姑娘是江湖人,江湖人的行事自然與常人不同,李掌櫃可曾聽說過徹地鼠韓彰?他便是在地下打洞行走的高手。江湖中無奇不有,端木姑娘這一招實屬尋常……”


    唬得李掌櫃一愣一愣的,他自然從未聽說過什麽徹地鼠,但是他發自內心地覺得:展公子這麽好的人,當然是不會說謊的,他說是,就一定是。


    為了佐證展昭所言,那位秀氣的端木姑娘,還很是江湖氣地衝他一拱拳,豪氣萬丈道:“李掌櫃,江湖人不拘小節,適才多有得罪,還請你多多包涵。”


    李掌櫃心中便有幾分惋惜,他覺得這麽好的姑娘,實是不該在江湖中行走漂泊的。


    於是他開口了。


    “姑娘啊,聽我老人家一句……”接下來便是苦口婆心旁征博引,引用家鄉舊識張二牛“不學無術欺壓鄉裏繼而落草為寇攔路行劫最終在一個黃葉飄飄的淒涼秋日淚灑刑場大吼一聲我真的還想再活五十年”的悲情故事,希望可以勸得端木翠迴頭是岸,走上相夫教子的幸福之路,還主動請纓說自己認識不少相貌堂堂的年輕公子,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樂無邊,若是端木翠有意向可先將生辰八字給他,找了風水先生合了八字之後就可以擇個黃道吉日玉成好事雲雲……


    展昭沉著臉打斷他時,李掌櫃頗有意猶未盡之感。若給他足夠時間發揮,他還可以幫端木翠展望一下未來含飴弄孫四世同堂其樂融融的老年生活。但是來不及了,他隻能匆匆作結:“姑娘,江湖險惡,及早抽身啊。”


    一千個百姓心中就有一千個江湖,李掌櫃心中的江湖就等同於張二牛的悲慘一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他覺得自己的話多少起了些作用,那位端木姑娘雖然神情古怪,但一雙美目之中分明噙著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淚花。


    於是李掌櫃心滿意足地拈著安神補腦強身健體的方子迴房去了。


    他若是走得慢些,一定會看到端木翠笑趴在桌上,一邊抹眼淚一邊拽住展昭不依不饒:“展昭,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折騰了這一迴,公孫策繼續迴房中試藥,展昭陪著端木翠坐在屋外階上說話。不多時端木翠嚷嚷著餓,展昭便迴房將日間留好的糕點拿來給她。


    端木翠些須吃了幾塊就擱下了,仰起臉看著高處的夜空出神。展昭知她是在等信蝶,隻覺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從何開口,隻是低頭不語。


    端木翠忽然道:“展昭,這地下有古怪。”


    展昭一愣,抬頭看時,端木翠不知何時將目光自夜空中收迴,頗為專注地盯著地麵。


    “我適才土遁時,有霎那時間眼前一黑,隻覺心中極不舒服,當時急著來迴,加上那時間又極短,就沒放在心上。現在想來,其中必有蹊蹺。”說話間,撩起裙裾起身下階,來迴踱了幾步,屈膝伏下身去,雙手撐地,將耳朵貼於地麵,凝神細聽。


    展昭過來時,就聽端木翠喃喃自語道:“這地氣洶湧得很哪。”說話間,豎指於唇,示意展昭莫要開口,曲起手指,低聲示數:“一丈,兩丈,三丈,三丈二,三丈三……是了,是三丈三,地下三丈三,暗合九九之數,屬吉則大吉,屬兇則大兇。宣平禍將傾城,必不是吉數,難道大兇的源頭,就在這地下三丈三處?”


    思忖良久,方才拍撣著衣裾起身。展昭笑道:“看起來,你是發現什麽了?”


    端木翠雙眉一挑:“如果所料不差,我該是找到了宣平大疫的禍患之源。”


    “此話怎講?”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土皆承接於地,人食五穀,五穀亦生於地——由此推之,地氣佳則人間祥泰,地氣兇則世人愁困。民間把地氣稱作飲食之氣,飲食是入口之物,你想想,若你吃了不潔之物,你的身子會舒服嗎?”


    “你的意思是,宣平的地氣遭到玷染?”


    “不止是玷染這麽簡單,若我所料沒錯,宣平的地氣已與疫氣相混合,所以才會如此洶湧不定。”


    “瘟神一貫都是如此布瘟?”


    “不,此次反常。一般而言,瘟疫隻會布於人身,風吹輒散火起而消,隨四時變化,短則數月,長則年許,即告消亡。但若深入地下三丈三,與地氣相混,則經久不退,汙飲水、毒五穀之根,使得生靈斷飲食之源。待到天氣轉暖,地氣上浮,又會躥升至地麵之上三丈三,屆時全城都在濁惡疫氣的籠罩之下,所有存活之物,人畜草木一概不能免,隻怕飛鳥經過都會不敵濁氣而墜。而天氣轉冷之後,地氣又會滯重沉迴地下,來年又起,周而複始。展昭,這樣一來,宣平便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城,永無出頭之日。如此布瘟,分明是要宣平不留活口。”


    展昭甚是警覺:“適才你說天氣轉暖之後地氣上升,那麽此時宣平的瘟疫還不是最厲害的?”


    端木翠搖頭:“此時天氣還很冷,地氣受製不得上升,瘟疫還沒有四下散開。”


    展昭心驚:“地氣尚且受製,已經死了這麽多人,如若地氣上升……”


    略想一想,已覺不寒而栗,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救之法?”


    “治病救人我不行,可是整治這地氣,我還是有八成把握的。”端木翠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來,“隻要斷了這地疫之根,宣平的瘟疫就算是解了九成了。”


    於是進屋來找公孫策。


    三兩句將地氣之事言明,爾後示下:“公孫先生,你去跟李掌櫃說,明日要他召集城中的精壯漢子,人人麵蒙雙層藥巾,在宣平至陰之地掘一個三丈三尺深的大坑,安排另一路人備好盆桶及盛水器皿,我要作法先以水吸納地氣,再起三昧真火燒之。”


    公孫策先驚後喜,顧不上說什麽,急急上樓去尋李掌櫃,興許走得太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滑倒。端木翠正覺好笑,忽聽展昭低聲喚她:“端木。”


    端木翠應聲迴頭:“怎麽?”


    展昭不答,隻是抬手指了指窗外。


    循向望去,浩渺夜空之中,先是星星點點,而後如攢如聚,直如長空落雪,倏起倏落。


    端木翠忙迎了出去。


    信蝶來歸,希望幸不辱命。


    展昭卻沒有動,下意識握緊巨闕,嘴角牽出一個極淺淡的微笑。


    人生本就如飄萍,聚散離合,都屬尋常,既避不過,那便淡然處之吧。


    雖如此想,心底仍浮起淡淡惆悵,揮之不去,繚繚繞繞,化作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就在此刻,室外傳來端木翠帶怒的斥聲:“為什麽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溫孤葦餘?”


    “端木姑娘發脾氣啦?”公孫策和李掌櫃剛下得樓來,便聽到端木翠在屋外發怒,忍不住向展昭打聽。


    展昭默然。


    李掌櫃探頭朝窗外看了看:“女娃娃家發脾氣,總喜歡摔打撕扯東西,你們看,就這麽會兒工夫,撕了多少紙。”


    展昭苦笑。信蝶尋人不獲,端木翠惱怒之下收了法力,現在身周盡是宣紙碎屑,也難怪李掌櫃會說是她撕壞的。說話間,端木翠已進得屋來,神色甚是不耐。公孫策本想上前關心幾句,待見到端木翠臉色,立時把話咽了下去。


    端木翠與三人擦肩而過,正想徑自上樓去,忽然——


    “端木,你有事瞞著我們。”


    公孫策暗自歎一口氣,他覺得此時此刻,展昭實在是不該開口的。


    果然,端木翠頓了一頓,慢慢迴過頭來:“我有什麽事瞞著你?”


    公孫策聽出端木翠語氣不對,忙向展昭使眼色。


    展昭將頭偏轉開,隻作沒看見,語氣平和道:“日間你說要走,是為了早日找到瘟神。但是我適才聽你發怒時說的話,你真正想找的是溫孤葦餘。”


    公孫策又忍不住歎氣,他覺得展昭未免太過較真了些,端木翠一貫吃軟不吃硬,這樣一來,難免會有衝突。


    久別重逢,何必呢……


    果然,端木翠答得毫不客氣:“瞞著你的事還多得很,是不是樣樣都要知道?上界的事,與你何幹?”


    公孫策皺眉,他覺得端木翠的話說得有些重了。


    展昭不答,良久垂目一笑,將眼底的複雜心思都掩了去:“你說得是。”


    “知道便好。”端木翠撂下話來,反身上樓。


    李掌櫃有點摸不清狀況。


    公孫策為展昭鳴不平,任誰都看得出端木翠是心裏不痛快,撞上了誰都必有一番口角。


    雖說他與端木翠也相熟,但是仔細算起來,自然跟展昭更親厚些。眼看著展昭受端木翠搶白,公孫策心裏也有些不舒服。


    忍不住向展昭道:“端木姑娘脾氣未免大了些,你……”他本是想勸展昭莫要放在心上,豈知展昭微微一笑,反向他道:“端木一貫就是這樣的脾氣,先生不要介意。”


    介意?我介意什麽?我有什麽好介意的?公孫策張了張嘴,想了想又閉上了。


    忽聽得蹬蹬步聲,卻是端木翠去而折返,騰騰騰自樓上下來,下了一大半樓梯又停住,扶住扶欄硬邦邦向展昭道:“剛才我心裏不痛快,話說得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道歉,讓她說出來,一股子打家劫舍、威脅恐嚇的語氣,還透著繚繚繞繞的話外音:若是放在心上……


    公孫策和李掌櫃一起扭頭看展昭。


    展昭唇邊漾起笑意來,搖頭道:“不會。”


    端木翠盯住展昭,一字一頓道:“不會最好。”


    語畢也不多話,轉身騰騰騰上樓。


    李掌櫃目瞪口呆,直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滿腹狐疑看向公孫策:“那位姑娘……剛才是來……賠不是的?”


    眾默。


    良久,公孫策才慢吞吞道:“好像是的。”


    能把賠不是賠得像持刀上門逼債一樣……李掌櫃歎為觀止。


    江湖和江湖人,在他心目中,又多了一層撲朔難解的迷霧。


    夜已深,展昭輾轉許久,終是睡不著,索性披衣起來。細想想,他從前跟端木翠雖會互相搶白,但的確是不曾有過口角。


    不由生出幾分悔意來,她找的是瘟神還是溫孤葦餘,由得她去便是,何必如此較真?


    擱了平常,即使心生疑竇,也一定不動聲色暗中琢磨,不會如此貿然發問。


    或者,他是覺得與端木翠交厚,問一問也無妨吧。


    端木翠那句“與你何幹”,明明白白,劃地為界,初聽尚不覺得,細想難免神傷。


    胸中泛起苦澀況味,自覺笑也牽強。


    正覺惘然,門上忽然傳來篤篤敲聲。


    展昭迴過神來,心中奇怪,起身去開門。


    門開處,端木翠一聲長歎:“展昭,我適才話說得重了,你不會往心裏去罷?”


    展昭一怔,下意識道:“怎麽還不睡?”


    “心中有事,哪裏睡得著。”


    展昭見端木翠一身中衣外隻披了件外衫,忙將她讓進屋來。其時宋人守禮,男女夜半共處一室甚是不妥,但二人一來交厚,二來都是心懷坦蕩之人,三來端木翠身份也的確比較特殊,是以並無尷尬之感。


    端木翠在桌邊坐下,先還兩手托腮,後來似是倦極,往桌上一趴,將頭枕在交疊的手上,看展昭道:“我不是修行得道成了仙的,所以性子總也壓服不下,你不要怪我。”


    展昭正掩上門,聞言微笑道:“我沒有怪你……適才不是也跟你說了嗎。”


    端木翠無精打采道:“你說得那般沒有誠意,我自然不相信。”


    那樣還叫沒有誠意……


    展昭長歎一口氣:“我以為,比起端木姑娘的道歉來,我已經足夠有誠意了。”


    “哈。”端木翠直起身子,目中含笑,“你果然心裏頭還是介意的。”


    展昭搖頭:“我自然不會介意。隻是,以後不要這般賠不是。如果人家本來心裏就惱,你這麽一來,火上澆油,適得其反。”


    端木翠嗯了一聲,看展昭道:“那你呢,你也會更生氣?”


    “若是別人這般對我,我也會生氣。對你的話,大概還可以再忍一忍。”


    端木翠笑,想了想又道:“那時向你道歉,我是真心誠意的。”


    這話的確沒錯,上樓時她已後悔了,要不也不會折返下去。


    展昭點頭:“我知道。”


    “早說啊。”端木翠深深為自己感到不值,“害我又跑一趟。”


    “那是你自己覺得自己的道歉方式不妥,心中不安。”


    “才不是。”被人一語道破,端木翠本能反駁。


    “哦,那是為什麽?因為我接受你道歉的態度不夠有誠意?”


    “是因為我是神仙,做神仙的自然要心胸寬廣,不可斤斤計較。”


    展昭麵上笑意更深,也不說話,卻將桌上燭火移近,對著端木翠細細看了一迴,喃喃道:“沒紅。”


    “什麽?”


    “牽強附會,臉也不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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