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人的想法的確是很奇怪的——明明是公孫策起了頭兒攛掇著展昭去找端木翠,可展昭當真把端木翠帶迴來了,公孫策反傻眼了。


    還不是一般的傻眼。


    因此上,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不是易容的吧?”


    問得也挺合理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年開封府上下不是被個假包公折騰到雞飛狗跳嗎?就不興哪個歹人靈光一閃易容成端木翠?


    “公孫先生真是一如既往慧眼如炬。”端木翠一本正經,“我不但是易容的,我還是男的易容的……先生看出來沒?”


    “沒……”公孫策也不知是繞暈了還是老實過頭。


    展昭忍笑忍得很辛苦。


    “這可不行呀。”端木翠越發認真,“身為開封府主簿,死活不辨、男女不分,月俸合該減半才是……”


    端木姑娘,不帶這麽玩兒的,這麽久不見,一見麵就扣人一半工資……公孫先生掙點銀子容易嗎……


    展昭終於破功,笑出聲來。


    這一笑,把公孫策笑清醒了。


    狠狠瞪一眼展昭,後者赧顏。


    再欲狠狠瞪一眼端木翠……呃……算了,這丫頭一貫劣跡斑斑,還是不要同她計較了。


    當年“六指”一案收妖,開封府校尉齊出動,獨獨把他攆迴房睡覺,當時端木翠怎麽說的來著……


    “公孫先生,我不想救迴了一個,又嚇沒了一個。”


    還有,去晉陽收妖時,她怎麽說的來著……


    “總是你們皇帝的爹不好……”


    連皇帝的麵子都不賣,你還能指望她啥子呦……


    思緒起伏,麵上隨之變換古怪神情,展昭好整以暇地抱劍立於一旁,滿臉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權衡再三,小不忍則亂大謀……


    於是原計劃殺往端木翠的一記眼刀換作了溫柔眼波之下深深潛藏的一把無奈心酸思慮再三不敢出鞘的鈍刀,簡稱溫柔一刀。


    原本是想好好敘敘舊的,可是時近正午,到聚客樓來取藥的人漸多,加上不時有上門央求公孫策移步出診的,竟是不得空暇。


    當然展昭和端木翠也沒閑著——僧多粥少湯藥供不應求,推搡爭搶在所難免,展昭少不得出麵維護秩序;端木翠原本在旁幫襯,不多時灶房缺人手,管灶的婆子火燒火燎地出來尋人幫忙,四下一張望可巧端木翠離得最近看著又最閑,二話不說上前拽住就往灶房拉,直把公孫策看得心驚肉跳,生怕端木翠一個不高興把那婆子甩手扔過房梁去——好在端木翠倒沒著惱,乖乖灶下燒火去了。


    直忙到日頭西墜,聚客樓內外方才稀落下去,隻剩了寥寥三兩人,幫李掌櫃將條桌搬進樓中。其間有個年輕後生叫何三貴,展昭日間維護秩序時多賴他幫忙,對他印象頗好,見他搬得吃力,便欲過去搭把手,忽聽得身後有女子脆聲道:“貴哥。”


    迴頭看時,是個莊戶人家打扮的年輕姑娘,眉目頗為清秀,手臂上挎了個竹籃,上頭雖遮了塊蓋布,但仍嫋嫋透出噴香熱氣來,便知是給何三貴送飯來的。


    果然,何三貴忙將條桌放下,掩不住滿臉笑意,將兩手就著衣襟擦了又擦,迎上道:“說好了這邊一完就過去的……還勞妹子跑一趟。”


    那姑娘低頭咬唇一笑,伸手將蓋布揭開,遞了個剛蒸的饃餅給何三貴,道:“累壞了吧貴哥,吃饃餅。”


    何三貴嘴上應著,手上卻不動,隻顧看著那姑娘憨笑,那姑娘嘴巴一噘,道:“你要是不要?”


    何三貴一驚,搶也似的接過來,似是生怕被人奪了去。那姑娘撲哧笑出聲來,嗔道:“傻樣。”


    說話間,兩人便往邊上去,經過展昭身側時,何三貴恭敬道:“展公子。”


    展昭點頭微笑,那姑娘見展昭形容不俗,一身氣度端的出眾,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又同何三貴低語著去了。


    展昭目送二人走遠,心頭漸生出融融暖意來,因想著:這世上之人,若盡數如他們般祥和喜樂,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那便好了。


    正出神間,就聽得有人在旁故意咳嗽了兩聲,道:“展昭,莫再看了,再看,眼珠子就掉出來了。”


    展昭不覺露出笑意來,轉頭看時,端木翠手中正捧了個茶碗,臉上繃得嚴肅,眼底卻掩不住促狹之意:“累壞了吧昭哥,喝口……”


    茶字尚未脫口,已然忍不住哎喲一聲笑彎了腰,手上托不住,一盞茶盡數灑在展昭前襟下擺之上。


    展昭知她聽到何三貴與那姑娘對答,故意學來打趣自己,隻是搖頭苦笑,等了一陣,見端木翠仍沒有停的意思,歎氣道:“端木姑娘,莫再笑了,再笑,這腰怕是直不起來了。”


    這一說,端木翠笑得果沒方才那麽厲害了,正抬起頭來,就見展昭搖頭道:“端木姑娘方才在灶房真是燒火嗎,別是鑽進了灶膛吧。”


    端木翠啊呀一聲,忙用手背在臉上擦了擦,緊張道:“真的嗎,難怪方才在裏頭她們衝我笑……還有嗎?”


    其實端木翠隻臉頰處沾了些許煤灰,不抹還好,這一抹將開來,恰如有人拿蘸了淡墨的筆在她麵上橫過,說巧不巧,便在鼻尖處留了一大塊墨漬,偏她還一臉緊張嚴肅,恁地滑稽。


    展昭忍住笑道:“還好,隻還有一些。”說著,抬手欲幫她擦去。


    手到中途,忽地心念一動:禮教有防,男女有別,這樣終是不好。先時他與端木翠久別乍逢,情難自已,行止略有逾矩,倒還說得過去——饒是如此,事後他亦暗忖是否孟浪——彼時尚且如此,換了此刻,當街之上,若是自行其是,豈不唐突?


    瞬息之間,腦中已轉過這許多念頭。


    端木翠先時聽展昭說“還有一些”,原想伸手去擦,見展昭抬手,自然而然便將手放下,眼見展昭中途反停住,不由奇道:“展昭?”


    展昭迴過神來,低頭微微一笑,溫言道:“別動。”


    說話間,已然不著痕跡地籠手於袖,覆了袖布,細心幫端木翠揩去麵上灰漬。


    世間女子,遑論人仙,對自己的妝容怕是沒有不在意的——端木翠果然立了不動,少有的順從乖巧,隻一雙眼睛閑不住,四下顧盼。


    忽地臉上帶出笑意來,向展昭身後道:“公孫先生,你迴來啦。”


    展昭迴過頭來,果見公孫策正自街口過來——公孫策過午之後便就近奔走登門看疾,想必是倦了。


    果然,近前看時,公孫策滿臉的鬱鬱之色.


    展昭心中一沉:“公孫先生,今日看診,可是收效甚微?”


    公孫策點了點頭,沙啞的聲音中帶了幾許幹澀:“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入手,開了些應對尋常疫病的方子,也不知有沒有用。”隨即似是想到什麽,滿懷希冀地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你是方外上仙,有沒有什麽仙丹靈藥、祥霖甘露,可以……”


    話未說完,端木翠已搖頭道:“這都是民間流傳的故事罷了……瘟神布的瘟,我懂得實在也少。”


    公孫策哦了一聲,掩不住滿麵的失望之色,強笑道:“我想也是,你若有辦法,也不會等到此刻……”


    想了想又向展昭道:“路上我倒想到了一些方子,事不宜遲,我思忖著揀齊了草藥,今夜就熬劑試藥。”


    展昭已然明白公孫策的意思,點頭道:“先生將所需草藥列下,我速去藥鋪采買便是。”


    計議已定,幾人倒也不耽擱,進了聚客樓中尋了筆墨,公孫策便將所需的草藥一一列明。俄頃寫畢,字墨猶濕,端木翠便將紙箋捧在手中小心吹幹,公孫策這才省得日間勞碌,竟是未能與端木翠詳敘,心下便有幾分歉然,道:“端木姑娘,宣平事急,近日怕是都騰不出空來為你接風,待過幾日……”


    端木翠頭也不抬,道:“還接什麽風,信蝶的消息就快到了,我今夜便走。”


    公孫策心頭一震,料天料地,也沒料到端木翠竟這般作答,一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良久,才聽到展昭低聲道:“不……多留一日嗎?”


    端木翠搖頭:“我要盡快尋到瘟神,不能讓他在人間布瘟。遲上一遲,不知又要有多少無辜的人送命。”說著便將紙箋遞於展昭。


    瘟神受溫孤葦餘挑引,恣意妄為,於人間布瘟,說來實是仙家醜事,端木翠含糊其辭不盡不實,多少也存了為仙家遮羞的意思。


    展昭伸手接過紙箋,慢慢折起,許久才道:“也是。”又頓了一頓,實不知該說些什麽,微微一笑道:“我去藥鋪取藥。”


    公孫策本想叫住他,待見到展昭轉身離開的落寞之色,又將伸出的手慢慢縮了迴去。


    直到展昭走遠,才長歎一聲,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此番迴返,真不如……不迴。”


    端木翠正看著展昭的背影出神,倒沒留神公孫策說了些什麽,低頭思忖一迴,蹙眉道:“公孫先生,這次迴來,我總覺得展昭跟從前不大一樣,可又說不清哪裏不一樣——我不在這幾天,開封府出什麽事了嗎?”


    公孫策聽到端木翠說“這幾天”,驚得險些跳起來:“什麽叫這幾天?你自己走了多久,自己反不清楚?”


    “如果不算上晉陽的日子,在瀛洲也就待了十來日而已。”


    公孫策心頭震蕩,怔怔看了端木翠好久才平靜下來:“那麽你在瀛洲這十來日,都做些什麽?”


    “也沒做些什麽。”端木翠麵上露出惘然之色來,“開頭和長老爭執不休,他們說我犯錯,我覺得自己沒錯。我當日在側,難道眼睜睜看梁文祈枉死不成?可是後來他們還是說我違了戒條,叫我去金巒觀禁足,一氣之下也就去了。好在我大哥來看我,長老們不敢再關我,禁了幾日之後就放出來。沒多久瀛洲竄進了妖,戕害女仙,長老便急急叫我下界……實是沒做什麽,虛耗長日,亦無生趣。”


    一番話說得公孫策心中空落,竟生出荒誕之感,悶悶道:“端木姑娘,我實是不知瀛洲的日子是怎麽算的……可是我記得,你去晉陽收妖,已經是前年的事了。”


    端木翠這下吃驚不小,不可置信道:“前年的事?”


    再細想一迴,漸漸變了臉色,喃喃道:“不錯,上界的日子格外慢些,先時麻姑就同我說,長久不在人間走動,昔日的滄海都變作了桑田……我竟是未曾想到……原來都已經這麽久了……”喃喃許久,再抬頭時,眸中已盈上一層水霧,看著公孫策道:“公孫先生,真是……好久不見。”


    公孫策喟然道:“你跟我說好久不見,你自己實在不覺得有多久的,你方才也說是虛耗長日……可是於開封府來說,這段日子何其難熬。尤其是展護衛,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害你身死,心中的愧疚自責,實是常人難以承受。”


    端木翠驚怔失語,隻覺千頭萬緒難以理清,疑道:“他怎麽會以為是他害我身死?我不是一直好端端的嗎?”


    公孫策長歎一聲,知她對這一年多發生的事全然不知,便揀緊要處,將溫孤葦餘執掌細花流之後與開封府交惡、貓妖挾紅鸞逼展昭交出《瀛洲圖》,及細花流為端木翠舉喪之事說了一遍,語畢歎道:“你身死的謠言傳出之後,展護衛自責甚深,較往日裏沉默許多……你這趟迴來,他雖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他心中……實在是……很歡喜的。”


    這一番話直說得端木翠淚盈於睫,想到展昭素日裏便是將心事藏著掖著不外道的性子,內裏煎熬,對外卻要強作無恙,一時間好生替他難受,隻恨自己彼時不能在旁開解於他——她卻是忘了,若她在旁,哪還會有什麽害她身死的誤傳?


    良久才道:“公孫先生,若現在有什麽事,我能做了讓他高興,我真是……死了都願意的。”


    諸位,端木姑娘此時情緒激蕩,一時真情流露脫口而出,也在情理之中。但大家切莫當真——你若真要她去死,她隻怕立時就要耍賴了。


    公孫策心道:哪要那麽嚴重,你隻需多留兩日,他自然高興的。


    隻是瘟神布瘟,戕害人命無數,遲一刻不知又添多少冤魂,這話又哪裏說得出口?


    正想長歎一聲說句罷了,就見端木翠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公孫先生,你且等著,我去去就來。”


    公孫策的表情由疑惑不解轉為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端木翠陷入地下直至沒頂……


    第一反應(驚歎地):這就是傳說中的土遁?


    第二反應(幻滅地):蒼天哪,她土遁了!


    一時間叫苦不迭,恨不得在端木翠消失處一通猛捶敲打把端木翠給敲打出來:我給你講這麽多,可不是要你跑路啊!


    屋漏偏逢連夜雨,當此刻,屋外傳來何三貴與展昭的說話聲。


    公孫策瞬間石化。


    展昭已迴來了,要怎生跟他說?


    展昭進得門來,目光四下掃過,一寸黯淡過一寸。


    末了平靜道:“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呀?公孫策急得額上直冒虛汗,拚了命地解釋:“她說去去就來。”


    “知道了。”


    “她真的說了去去就來。”


    “知道了。”


    什麽叫欲哭無淚啊,什麽叫捶胸頓足啊,公孫策這迴真的是“知道了”。


    接下來展昭異樣沉默異樣平靜,晚膳時吃得很少,似是滿懷心事,公孫策心驚肉跳,又解釋了一迴:“她真的說了去去就來。”


    “先生,食不言。”


    公孫策啞口無言,“食不言”這句話,是他吃飯時嫌四大校尉聒噪拿來嗆張龍他們的,沒承想被展昭來了一招還施彼身。


    公孫策被堵到,於是氣衝衝地吃飯,惡狠狠地下筷夾菜,其下筷速度之快,瞄物之精準,直叫展昭望塵莫及。


    晚間試藥時,偷眼看展昭,後者麵無表情,抱劍靜立窗前,目光深邃,不知落在幾許遠處。


    於是同情心又起,渾然忘了吃飯時被堵一事,忍不住老調重彈:“她真的是說要去去就來的。”


    “先生,安心試藥。”


    公孫策那叫一個氣,正待反駁幾句,忽聽得一直在外拾掇的李掌櫃啊的一聲慘叫,接著便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再接著,是端木翠賠小心的聲音:“對不住,不是故意嚇暈你的。”


    公孫策隻覺得渾身的血直衝腦門,騰地站起身,頓有撥開雲霧見青天、多年沉冤得昭雪之感,就差手舞足蹈雙淚沾襟,激動道:“我早說,她說了是去去就來的。”


    展昭轉身看公孫策,少有的氣定神閑:“公孫先生,我也早說了,我‘知道了’。”


    出得門來,端木翠正俯身對著暈倒的李掌櫃長籲短歎,聽到展昭步聲,抬起頭來展顏一笑,將手中物事扔了過來:“展昭,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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