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雲兮避開管家的打量,徑直去收拾自己。迴門即使夫君不能同行,但是依然不能讓人看輕。她挑了一件大紅衣衫,細細畫了柳眉,上了胭脂,遮蓋了臉上的蒼白,直到能看出幾分新嫁娘的喜氣才出了王府。總算慕容修還為她留了幾分薄麵,馬車嶄新,隨車的丫鬟一身整潔,無形中也有了王府的氣派。


    到了衛府。衛國公早早就率了一幹府中下人等在門口。當他看到衛雲兮一人下了馬車,不由一皺眉:“雲兒,建王殿下呢?”


    衛雲兮低頭道:“殿下軍中有急事。所以不能來。”


    衛國公見她麵上連胭脂都遮不住的黯然,不由心中長歎一聲:“罷了,進去再說。”


    到了房中,他看著才幾日不見就明顯消瘦的衛雲兮,終於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麽差錯?”


    衛雲兮抬起美眸,眼中掠過憎恨,一字一頓地道:“慕容修恨衛家。”


    衛國公聞言渾身一震。許久,他頹然跪下:“是微臣連累了公主。”


    衛雲兮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簌簌落下。“我怎麽能不想,我每夜閉上眼,都能看到雲兮姐姐為了我而死。”衛雲兮淚水長流,痛苦地閉上眼:“父親,值得嗎?”


    衛國公掩了麵:“公主不要再說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隻要公主好好的,微臣就不負了先皇後的囑托。”


    當年南楚宮變,先皇後林芷帶著一雙兒女連夜想要逃出宮外,可是叛軍早就封鎖了各個要道。太子在奔逃中就戮,年僅十三歲。林皇後心如焚,帶著年僅六歲的清雲公主逃入衛國公家中躲避。彼時叛軍全城搜捕,挨家挨戶搜查。衛國公為了藏匿先皇的遺孤,一夜之間幾乎愁白了頭發。林皇後見情勢危急,再也藏不住,跪下哀求衛國公保全她最後一個孩子。衛國公無奈,隻能含淚答應。


    林皇後想要出府自首,但是衛國公思來想去都覺不妥。叛軍首領慕容拔生性狡猾多疑。林皇後若是從衛府中走出,恐怕下一個滿門盡屠的就是他衛家,自己身死事小,保不住先皇最後一點骨血才是萬死莫辭的罪過。


    他狠下心腸,把當時與清雲公主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兒衛雲兮喬裝打扮成清雲公主,然後向慕容拔告密,說林皇後與公主就在自己府中,願他放過衛府一家老小。隔日,叛軍重重包圍了衛府,林皇後抱著真正的衛雲兮死在亂刀之下。而真正的清雲公主就被當時的衛夫人死死按在懷中。


    衛府保全了。可是真正的衛雲兮死了,隻有頂著她身份的清雲公主從此生活在衛府中,成了南楚人人唾罵為了榮華富貴出賣前朝皇後的衛國公的女兒。


    衛府保全了,可衛夫人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死在當場,鬱結於心不久身染重病,從此撒手人寰。衛府長子衛雲衝亦是不能原諒自己的父親,年滿十六就離家出走,投軍邊疆,至今未迴。


    而真正的清雲公主自那一日之後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後,對以前的記憶模模糊糊,但是唯獨對宮變那一段血腥日子怎麽也忘不掉。夜夜在噩夢中驚醒,病得奄奄一息,直到衛國公帶著她去水雲觀中苦苦哀求觀主為她施針用藥,精心調養了幾個月這才好轉。


    血腥的往事一幕幕從腦海唿嘯而過,衛雲兮閉上眼,空蕩蕩的房間迴蕩著衛國公壓抑的哭泣聲。


    “值得嗎?”她問。


    “值得的,隻要能報仇,一切都是值得的。”衛國公一字一頓地說道。


    衛雲兮眼中的淚簌簌而下,是的,報仇。


    從此她存在的意義就是報仇,想盡一切辦法,讓那些掠奪她一切的惡人,讓那些貪婪的人通通為十年前的一切付出代價!


    衛雲兮天色擦黑才迴到王府中。王府中已是燈籠高掛。慕容修坐在房中似等她迴來。衛雲兮看到他冷然挺拔的身影,心頭不由一跳。


    “迴來了?”慕容修看她站在房門口,似笑非笑地問道。


    衛雲兮點了點頭,走了進房門來。


    “衛國公說了什麽?”慕容修冷笑著看著她。一身大紅衣裳,越發襯托得她美多了幾分妖嬈。這樣的美色放遍南楚恐怕也難找出第二人了,難怪慕容雲還不死心。


    “父親沒說什麽。”衛雲兮淡淡地迴答。


    慕容修看著她謹慎的表情,不由薄唇一勾,深眸中浮起濃濃的嘲諷:“他居然不說什麽?難道他不就是為了攀龍附鳳才想讓你嫁給太子嗎?”


    衛雲兮冷冷與他對視,冷笑:“殿下想要讓我父親說什麽?說自己瞎了眼看錯人嗎?還是說上了殿下的當,把我許配了殿下?”


    慕容修看著渾身戒備的她,懶洋洋坐迴椅上,劍眉一挑:“總之你的父親一定會來找本王的。到時候本王與他有很多可以談的地方。”


    談?!這就是他娶她的另一個目的?


    衛雲兮警惕地看著他:“談什麽?”


    慕容修卻已不願再說,看了她一眼,走出房門,丟下硬邦邦的一句:“這不用你來操心。”


    他說完已大步消失在夜色中。衛雲兮看著他的身影消失,這才長舒一口氣。慕容修此人實在是太過深沉,她根本摸不清他想要做什麽。夜漸漸深了,她卻依然了無睡意。以後該怎麽走下去?仿佛有一團迷霧在眼前遮著,再也看不分明。


    是時候要好好去請教一個人了。衛雲兮暗自下定決心,這才寬衣入睡。


    衛雲兮在王府後院中就如一個透明人,沒有人問津,更沒有人獻殷勤。偌大的後院中空蕩蕩的,一人用膳,一個人賞花賞景,閑得可以令人發瘋。所幸王府管家還算有求必應,撥了一個丫鬟小香給她。慕容修似乎很忙,自衛雲兮那次迴門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他。


    就這樣過了幾日。衛雲兮一日找到王府管家,客氣地說道:“王伯,今天下午我想去水雲觀中上香祈福,不知能撥一輛馬車?”


    管家王府看了衛雲兮一眼,經過幾日相處,他亦覺得衛雲兮溫柔大方,不是傳言中虛浮輕佻的女子,無形中對她的鄙夷也少了幾分,笑道:“娘娘要出府上香自然可以的,小的這就去準備。”


    他說罷退下。衛雲兮長籲一口氣,看來慕容修除了不屑她之外倒是給了她很大的自由。


    到了下午,車馬備齊,衛雲兮帶著丫鬟小香向水雲觀中而去。


    水雲觀是在城西一處半山上的尼姑庵。如今四月天氣春光晴好,一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到了山間,沿路山花爛漫,小香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小丫頭,一路遊玩得大唿過癮。


    衛雲兮看著她在自己身邊蹦蹦跳跳,心中黯然。從記事起自己何時有這般開心快活過?往昔的記憶模模糊糊,隻知道自己小時候是被眾人捧在手心的明珠,可偏偏開心的事都記不得,餘下的能記住的都是那麽晦暗血腥,縈繞不去。


    她慢慢走上水雲觀的石階,正在這時,遠遠聽到嬉笑喧鬧聲。小香興奮地跑來:“娘娘,前麵有詩社的小姐們在賞景呢!”


    衛雲兮看了一眼,心中一沉,果然是冤家路窄,連在這地方都能碰見蘇儀。


    她一把拉住小香,低聲道:“我們趕緊走吧。”


    小香正要說話,那一堆正在賞景的名門閨秀中有人發現了衛雲兮,不由叫道:“那不是衛妹妹嗎?”


    衛雲兮聽到這一聲,隻能停住腳步。


    有人張望了下,嗤笑:“什麽衛妹妹?分明是建王的側妃娘娘了。”她話音剛落,眾閨秀已經捂著嘴竊竊笑了起來。


    衛雲兮拉著小香轉身要走,身後傳來蘇儀得意洋洋的笑聲:“衛妹妹怎麽那麽著急要走呢?好幾日不見,眾姐妹可是想念你得緊呢。”


    她的聲音含著濃濃嘲諷,衛雲兮冷意浮上眼中。她迴過頭,看著打扮得無比美豔的蘇儀,似笑非笑道:“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蘇小姐。”


    蘇儀打量了她上下,見她穿著也不出挑,帶的隨從不過是一個丫鬟和兩個護衛,看樣子京中傳言竟是真的:衛雲兮才剛入建王府就被建王所不喜,冷落一旁。她越想越是得意。


    她笑著上前:“衛妹妹何必這麽生分呢。我們這些姐妹都是娘娘閨中的手帕之交呢。還是如今衛妹妹嫁了如意夫君就忘了我們呢?”


    衛雲兮冷冷道:“哪敢呢。蘇姐姐,雲兮不過是怕打擾了眾小姐的賞景。”


    蘇儀見她要走,心中的得意越發大了。她拉著衛雲兮的手低聲一笑:“娘娘走那麽快要哪呢?是不是羞見我們詩社姐妹呢?要知道當初得知衛妹妹落水,我們心中可是憂心忡忡這才請建王殿下幫忙,說起來我們可是妹妹的媒人……”


    衛雲兮猛地把手從她手中抽出,怒道:“蘇儀,別裝了!若不是你推我下水,這一切根本不會是這樣。”


    蘇儀終於收起臉上虛假的笑意,冷冷看著麵前與自己美貌齊名的衛雲兮,笑得陰冷刻毒:“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我蘇儀得不到的!衛雲兮,你想要搶走太子妃的位置,做夢吧!”


    衛雲兮盯著蘇儀猙獰的臉,忽地覺得自己竟從未這麽厭惡她蘇儀。從頭到腳,厭恨到她每一根頭發絲。


    “做夢嗎?”她冷笑迴敬:“據雲兮所知,太子對蘇姐姐可是沒有半分好感。”


    蘇儀聞言,臉上得意的笑容頓時凝結:“你……衛雲兮胡說八道!”


    衛雲兮看著氣急敗壞的蘇儀,知道自己戳到了她的痛處,冷冷道:“是不是胡說八道,蘇小姐自己心裏清楚!”


    她說著拉著小香就要走,蘇儀不甘心的一把拽住她,臉上風度全無,說出的話更是刻薄無比:“衛雲兮,你別做夢了,你當你們現在的衛府還是以前那風光一時的衛府嗎?跟我相國府比,你連提鞋也不配!跟我爭太子妃,你也不看看你是誰?!”


    她的話怨毒又帶著幸災樂禍:“你知道現在全京城的人怎麽看待你衛雲兮嗎?鮮廉寡恥,水性楊花!”


    衛雲兮腳步微微一頓,她的眸光掃過在不遠處站著的千嬌百媚的世家千金們。她們正朝著這邊看著,一個個低頭竊竊私語,看向她的眼中流露出鄙夷。


    她如冰雪的眸光掠過她們,其中有尚書千金,有侍郎千金,還有各侯爺的小姐們郡主們……她們一個個都出身世家,家世比被當今皇上慕容拔刻意打壓的衛家好了太多太多。


    但是有些事根植在她幼小的心中從不敢忘記。這些詩社裏的名門千金背後的父親,兄長,叔伯……哪一個手上沒有沾染了她父皇母後的鮮血?哪一個手上沒有屠戮過楚國前朝的忠心子民?


    有些仇恨是無法用歲月衝洗的,有些人犯下的罪孽是無法逃脫的。


    奶娘告訴她,複仇之路上不需要寬恕,更不需要憐憫。這一筆筆血債,終究有討迴來的一天,她失去的一切終有拿到手的一天。


    她紅唇勾起冰冷的笑意,迴過頭來看著蘇儀得意的神色,輕輕地道:“蘇儀,她們怎麽看待我,我其實一點也不在乎。”


    她說完再也不顧蘇儀氣得發青的神色,拉著小香向山上走去。


    小香怯怯地看著麵色平靜的衛雲兮。方才那一番話她都聽見了,可是衛雲兮卻平靜得令人覺得可怕。


    “娘娘,不必和那蘇小姐一般見識。”小香想要安慰她。


    衛雲兮卻迴頭一笑:“別理會她。走吧,不然天就晚了。”


    到了水雲觀,衛雲兮見到了水雲觀的觀主,是個年過四旬的比丘尼,法號圓慧。圓慧大師見衛雲兮前來,麵上露出慈和笑容:“你父親最近可好?”


    衛雲兮心頭一暖:“父親都好。”


    圓慧大師上下打量她一會,眼中漸漸流露心疼:“最近的事貧尼也有所耳聞,實在是委屈了你。”


    衛雲兮掩下心中的苦澀,再次叩首:“雲兮不委屈。”


    她不委屈,有那麽多人為了她斷送了性命,折了一生的氣節,慘死亂軍之中的父皇,為了她死在亂刀之下的母後,還有那為了保全她,甘願一生讓世人唾罵的衛國公……


    比起他們,她真的一點都不委屈。


    圓慧大師看著深深伏地的衛雲兮,想要說什麽,卻終化成一聲長歎:“去吧,她在庵中的後院中。”


    “是。”衛雲兮叩首謝過:“這些年來多謝大師的庇護之恩。”


    圓慧大師慈和一笑:“佛門本就是庇護萬眾生靈,既然她已出家,前塵往事就與她無關了。”


    衛雲兮感激地點了點頭,退了下去。來到庵中的後院,隻見一位身著粗布衣衫的老尼正在劈柴。衛雲兮看著她比往日更加佝僂的身軀,眼中熱淚又忍不住要滾落,上前低低喚了一聲:“奶娘。”


    那老尼一顫,驚喜迴頭,但是很快她就強忍眼中的喜色,冷冷低下頭繼續砍柴:“你過來做什麽?”


    衛雲兮看著她的冷漠,知她還在怪自己,心中一酸,看看四周無人“噗通”一聲跪在她跟前,哀哀地說:“奶娘,雲兒錯了。雲兒不該不聽奶娘的話。”


    曾經奶娘勸她不可以喜歡上慕容雲,更不能對慕容雲抱有希望。可是她卻天真以為慕容雲能夠幫她,起碼隻要她成了太子妃,那報仇就有希望。可是她錯了,錯得離譜。


    慕容雲果然如奶娘所說的軟弱,更不可以依靠。


    那老尼看她美眸中盈盈含淚,終是不忍心,丟了柴刀拉起衛雲兮轉入一處偏僻的地方:“好了,公主別哭了。到底出了什麽事?”


    衛雲兮這才簡略說了慕容修之事,當然,為了不讓奶娘擔憂,略去了慕容修新婚夜如何羞辱她,隻說慕容修恨著衛家。奶娘聽完蒼老的臉上帶著深深的怨毒:“慕容撥家的都是一群畜生!那個周氏賤婦還有臉母儀天下!總有一日他們都統統得下地獄去死!”


    她扶起衛雲兮,沉思了片刻:“如今公主已是建王側妃,這還不算無法挽迴。比起扶不起的慕容雲,我看那慕容修的野心更大。”


    衛雲兮一聽隻覺得腦中一根弦不由緊繃起來,失聲道:“奶娘的意思是?”


    娘粗糙的手輕撫過衛雲兮如玉般瑩白的臉龐,渾濁的眼中閃爍著冷冷的光:“公主冰雪聰明,一點就透。慕容修從小就被慕容拔不喜,送到了當年你的哥哥……也就是太子身邊當太子侍讀,其實也是那狡猾的慕容拔表忠心的伎倆。名義上侍讀實際上是質子,後來慕容拔夥同軍中將領叛變,建了新朝。慕容修又被周氏那賤婦排擠,被遠遠發到了邊關從軍去了。”


    奶娘看著衛雲兮迷茫的美眸,心中一疼:“不怪公主,你那時候小都忘記了。當年你還和他……算了,不提這白眼狼了。”


    她言歸正傳:“慕容修自小受盡苦楚,如今慕容拔年事已高,周氏那個賤婦又一心想要立自己的兒子慕容雲為儲君。慕容修這次打了勝仗迴來,他手握重兵,迴京了一個多月還不想交出兵權,我看他這架勢恐怕也是於心不甘。想要爭一爭。”


    衛雲兮心中一震,她忽地想起慕容修對她說過的話。


    他說,到時候衛國公會有很多地方可以和他談。


    這難道就是慕容修的野心?


    奶娘嘿嘿冷笑:“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盟友。慕容修是一頭有野心的狼。你若是能討得他的歡心,從中煽動,以後就能坐看他和他的父親反目成仇。他若是能坐上皇帝寶座,那周氏賤婦的命也不久了!就算她不死,結局也比死了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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