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開,冷風吹入,龍案背後的朱玄澹雙眸微動,卻仍未曾抬頭,依舊是先前的端正專注姿勢,雙眸一垂,重又看向桌上的奏折。

    季海瞅了一眼從殿門口往前而行之人,又看一眼天子,便又無聲無息地垂了頭。

    所有人都仿佛沒有察覺門口進來的人,氣氛寂靜的詭異。

    那人卻也未曾在意,隻是自顧自上前,行禮道:“見清哥哥。”

    朱玄澹頭也不抬:“你來這裏做什麽?”

    範梅仙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歡悅:“見清哥哥,你還是願意見我的,不然的話,便叫人攔下我了,也不會跟我說話了,對嗎?”

    朱玄澹抬了眸子:“你來,便是要對朕說這些嗎?”

    淡淡的聲音,波瀾不驚地神色,雙眸之中皆是陌生之色。

    範梅仙搖搖頭,停了一停,才又道:“我到底是不甘心,故而要再問一問見清哥哥。”

    朱玄澹這迴沒有開口,隻是仍舊望著桌上的奏折,範梅仙卻也未曾惱怒,自顧自地上前一步,說道:“上迴在中津的時候,我們說起小時候,見清哥哥你說她跟我不同,我當時忙著著惱,也未曾問,究竟是怎麽個不同?”

    朱玄澹這迴卻沒有不理人,嘴角一挑,望向梅仙:“難為你還記得這件事……隻不過朕對你說,也是多餘,但既然你問了,也罷,你可記得,當初朕在範府裏頭遇襲重傷那件事?”

    範梅仙歪著頭望著朱玄澹:“那件事……那時候我年紀太小,記得模糊不清,後來從別人嘴裏聽說了的。”

    朱玄澹道:“若不是皇後,朕早就死在那裏。”

    範梅仙道:“我不明白。”

    朱玄澹道:“你年紀小,不記得也是有的。那時候我重傷,你見了我,隻是怕,大聲驚叫將刺客招來,我自詡必死,卻不料皇後挺身而出,引開了刺客。”

    範梅仙身子一震:“怎麽會,見清哥哥……那時候我們不過是三四歲……”她目光閃爍,對上朱玄澹泛冷的雙眸,猛地失聲叫道,“難道見清哥哥你是因為這個而疏遠了我?可是……可是我那時候什麽也不懂啊……”隻是覺得無盡地冤枉,又震驚地望著天子。

    “是啊,”朱玄澹道,“其實朕並未曾因此怪責你,隻不過……是因此而喜歡上了皇後罷了。”

    範梅仙晃了晃,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格外地覺得惱恨不服:“她……她也不過是個孩童罷了,怎會……因此而獲得見清哥哥的喜愛……”

    “太後既然救了你迴去,你便自惜福吧,”朱玄澹未曾再多話,“問完了的話,就迴去吧。”

    “這不公平!”範梅仙猛地大叫起來,心驚膽戰,“那倘若,當時救見清哥哥的是我,那你喜歡的人就會是我了?可是當時……當時我隻是不懂事的孩子,那個年紀……換了誰也會害怕的……見清哥哥……”

    “朕本來也是這麽想的,”朱玄澹眉尖已經多了一份不耐煩,“朕說過,並非因此討厭了你,隻是因此喜歡了皇後罷了,可是,現在朕看著你,卻又覺得,‘三歲看到老’這句話,或許是有道理的。”

    “你說什麽……”範梅仙呆若木雞。

    朱玄澹冷冷一笑:“梅仙,你說你當時還小不懂事,那麽你現在該大了懂事了,可是你所作所為,卻又更似是你三歲不懂事時候般任性妄為,這些姑且不談……你說,當時若是你挺身而出救朕朕是不是也會喜歡上你,那麽,朕問你,倘若當時的情形,此刻再重演一遍,你會不會如皇後一般挺身而出救朕?還是哭叫著委屈地讓朕擋刀?”

    範梅仙震驚著,嘴唇微動。

    朱玄澹卻又淡淡道:“梅仙,不用說了,你自己心裏也知道你會怎麽選擇吧?不管是三歲時候也好,你現在也好,你的所做,始終都隻有一種情形。”

    他手上微動,撚了撚那支狼毫筆,眼前卻出現當時那一幕場景,他正仰頭望著刺眼的陽光,耳畔卻似傳來天籟,那人就那麽出現在他麵前,似命中注定,似是冥冥中上天對他網開一麵,故而派了那樣一個人來。

    ……很難說後來他怎麽會一步一步走上天子之位,究竟是江山選擇了他,還是他迫不得已選擇了江山,但自從他十四歲時候種下了那個夢,到如今他終於實現了,那人終於也在他的身邊……

    狼毫筆在手指間轉了轉,他忽地想到上迴他們在這裏,桌麵兒上的筆架晃動之態。

    或許這麽說對範梅仙有些殘忍,但這世間有種淵源,或者夙世之緣,是旁人所無法理解,無法企及的。

    迴過神來的時候,範梅仙已經不見了。

    隻有被風吹開的勤政殿門,微微開著,從朱玄澹的方向看去,正好兒看到有一道電光凜冽劈過暗沉長空,夜色蒼茫之中,是誰的影子,模模糊糊……消失不見。

    朱玄澹定定地望著那空茫茫地一處,季海已經飛快地命小太監將門扇掩上,微涼而暗湧的夜色漸漸地被擋在兩扇門外,他眼前所殘餘的最後一抹夜的顏色,跟那道人影一樣消失了。

    朱玄澹驀地有一種感覺,就好像……他此生都不會再見到那個、曾經在他年少青嫩的心中,猶然存著一絲愛惜的小妹了。

    在那個迷亂、惶惑、他尚是青澀的年紀裏,當他不再格外地喜歡她的時候,同時也代表著他年幼無知的歲月已經結束了,如今,當他說出方才那番話的時候,或許也代表著,屬於範梅仙的那個虛幻而遙不可及的輝煌的王國,同樣徹底地消亡了。

    心上驀地竄過一絲蒼涼,在這樣風雨欲來的夜晚,獨坐勤政殿內預覽天下四方的奏折的天子,忽然之間覺得深深地孤獨,一瞬間似乎刻入了骨子裏。

    他在這一刻忽然很渴望見到他的皇後……長久以來,支撐著他一路走到如今地步的,就是那個會見到她一定會見到她的信念,如今這個信念達成了……他的心中卻又有一種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惶恐跟患得患失。

    譬如此刻,他極想見到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依偎在一起,纏綿著、無邊無際地、肌膚相親也好,低聲細語也好……就算是風雨聲都是甘美不休吧……

    可是,似乎聽到了自己骨子裏頭血液沸騰,叫囂著想要見到她得到她的聲音,年青而睿智的帝王,卻隻能用暗沉的眸色壓製住身體裏的渴望,微微顫抖的手漸漸地平穩下來,朱玄澹深吸一口氣,重新看向手底的折子。

    擁有了天下,才能擁有她,而有了她,他便越發不能虧待了天下。

    皇宮內,長寧宮中,懿太後已經沉沉睡去,守夜的宮人們聽著外頭唿嘯的風聲,一個個略微瑟縮,合著困意,輕輕地不停地打著瞌睡。

    範梅仙腳步輕輕地走過寢殿,有幾個清醒的宮人見了她,剛要出聲,卻又被她製止了。

    範梅仙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懿太後的床前,借著搖擺不定的燭光,端詳著熟睡的太後。

    太後的枕邊上,放著一個雕龍畫鳳的錦盒,範梅仙看了一會兒,終於屏住唿吸俯身過去。

    手在那盒子上摸索了會兒,終於用力將盒子取了出來。

    梅仙極快地看了看左右宮人,並未有人上前來看,從她們的方向,或許隻能看到梅仙姑娘俯身的樣子,先前梅仙姑娘伺候太後的時候,也經常會夜半起來替太後蓋被,她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那盒子上,搭著一個圓潤的玉扣,梅仙的手抖個不停,急切間打不開那個玉扣。

    床上的懿太後忽然動了一下。

    梅仙手一抖,盒子在手中一歪,差點兒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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