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靖問道:“玉葉你告訴本王,何為自戕?”

    宮女玉葉聞言,眼睛左右一掃,見沒什麽旁人在,才微笑著低聲問道:“王爺,你從哪裏聽說這個詞兒的?”

    朱安靖皺眉道:“他們說……你別管,你隻告訴我是什麽意思便是了。”

    玉葉蹲下身子,扶著朱安靖的肩膀,道:“這可不是什麽好話……奴婢跟王爺說,王爺可別告訴他人啊。”

    “知道了知道了,”朱安靖道,“你快告訴本王。”

    玉葉見他答應,才點頭道:“自戕啊,奴婢聽說,大概是一個人走投無路,被迫自殺的意思。”

    朱安靖一聽,臉色大變:“你在胡說什麽!”

    玉葉忙問道:“王爺,怎麽了?”

    朱安靖用力將她推開:“我母妃怎會自殺,你再敢胡說本王饒不了你!”

    玉葉往後一倒,略有些吃驚:“王爺?奴婢……”

    朱安靖後退幾步,轉身跑了個無影無蹤。身後玉葉緩緩爬起身來,目送朱安靖身影消失,唇角略微一挑。

    朱安靖撒腿就跑,一邊跑著,一邊忍不住湧出了淚花。

    小孩兒心裏亂,想到姬遙同司逸瀾的對話,越想越覺得可疑,他又驚又怕又氣惱,磕磕絆絆跑了會兒,恨不得大哭一陣。正在禦花園裏亂竄,卻聽到有個聲音道:“阿靖,你在做什麽?”

    朱安靖轉頭,淚眼朦朧裏望見一道熟悉的影子,他心裏一動,撲過去叫道:“三王叔!”

    來者正是朱鎮基,他頭一迴見朱安靖對自己這麽親熱,一時有些發怔,卻也心知有異,便將他身形穩住:“阿靖怎麽了,哭什麽呢,誰欺負你了不成?”

    朱安靖抱著他的腰,哭著胡亂問道:“三王叔,你告訴阿靖,我母妃是不是自殺的,我父王又是怎麽死的?”

    朱鎮基隻以為是小孩兒鬧了別扭,乍可裏聽了這話,仿佛一個炸雷在腦中響起,頭一個反應就是趕緊扭頭四看,見身邊沒其他人才把一顆心重新放迴肚子裏,趕緊放低了聲音問道:“阿靖,你胡說什麽?……哪聽來的胡話?”

    朱安靖見他不迴答,又問道:“我聽別人說的,王叔,你說……究竟是不是這樣兒,他們還說事情發生的時候,我皇叔也在……”

    “阿靖!”朱鎮基魂不附體,暗暗叫苦,急忙伸手捂住朱安靖的嘴,“不許說了!”

    朱安靖雖是孩子,但更是心性激烈,本是要尋求安慰,問個端詳的,見朱鎮基乍然阻擋,他心中一涼,停了哭聲,瞪著朱鎮基。

    朱鎮基見他不再言語,才鬆開手,朱安靖問道:“為什麽?為什麽王叔不許我說?”

    朱鎮基對上小孩兒有些冷惱交加的眸子,心頭一凜:“阿靖……”

    “三王叔也瞞著我是不是?”朱安靖大叫起來,不依不饒地,“你們都瞞著我是不是?”

    朱鎮基手足無措,他雖知道這件事絕不能聲張,倘若給人傳了出去……他自己在朱玄澹那邊兒都是一屁股的賬算不清,如果再加上這一件,他跟朱安靖兩個都討不了好兒去。

    可是對付男人是他擅長的,對付小孩卻是一籌莫展,眼看朱安靖對他越來越警惕,甚至有倒退而逃的勢頭……他心中轉來轉去,終於靈光閃動,道:“阿靖,你想知道是嗎?”

    朱安靖見他神色緩和了,他自己卻仍舊戒備,含淚點頭:“我當然想知道。”

    朱鎮基道:“你想知道,有一個人可以告訴你,你跟三王叔去見她好嗎?”

    朱安靖不甚相信:“誰?”

    朱鎮基道:“那當然是你皇嬸啦,阿靖問什麽你皇嬸都會跟你說的,她不是最疼你的嗎?”

    朱安靖呆呆地看了會兒朱鎮基,終於狠狠點頭:“皇嬸最疼我的,我要去找皇嬸。”他轉身欲走,朱鎮基卻將他拉住:“乖阿靖,王叔跟你一塊兒去。”

    朱鎮基拉著朱安靖的小手兒,一路避著人,來到鳳儀殿宮門處,才要往內而行,就被個小宮女攔了路,垂著眼皮兒不冷不熱地道:“殿下……我們娘娘身子不適歇息了,殿下您不是剛來過麽,怎麽又來做什麽?”

    朱安靖哪裏知道這宗,朱鎮基卻笑道:“本王真有要緊的事兒要見皇嫂,……是跟阿靖有關的,勞煩姐姐你再去說一聲,就說阿靖出了事,大事兒。”他生著一副好皮囊,又舍得屈尊降貴,這宮女被一聲“姐姐”叫的魂魄蕩漾,又看看朱安靖,的確是一臉淚花未幹,有些不好的樣子,她便臉紅幾分,不敢再怠慢這位金枝玉葉,便細聲道:“那奴婢再去試試看,王爺先請進來坐會兒吧。”

    果真美男計還是行得通的。朱鎮基鬆了口氣。

    原來,在朱安靖遇到朱鎮基之前,內裏是林見放的秦王殿下,已經來過鳳儀殿了,且再那裏吃了閉門羹。

    康嬤嬤皮笑肉不笑地對他說:“娘娘身子不適,正休息呢,說明了不見任何人,王爺請迴吧。”

    朱鎮基自然心知肚明知道鳳涅為何避而不見,此刻他雖然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卻也無可奈何,隻好訕訕而歸。

    此刻借著朱安靖的由頭,加上美男計的手腕,康嬤嬤又不在,朱鎮基終於得以登堂入室,果然才進鳳儀殿,裏頭鳳涅就急急出來了:“阿靖怎麽了?”一眼看到朱鎮基牽著朱安靖的手,也來不及跟他計較,就看阿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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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安靖一看鳳涅,便也甩脫了朱鎮基的手,哭著叫道:“皇嬸!”便炮彈似地衝過去,將鳳涅抱住。

    鳳涅被他撞得身子晃了晃,自來也沒見他哭的這樣厲害,不由也有些心慌慌地,以探詢眼神看了看朱鎮基,後者張口,以口型道:“皇帝……太子……”

    鳳涅看出了幾分,心頭一沉,一揮手將眾宮人揮退,卻更和顏悅色,將朱安靖的肩頭輕輕拍了數下,柔聲道:“阿靖這是怎麽了?你是男孩子,很快就是你皇叔一樣的男子漢了,不能這樣哭了。”

    朱安靖一聽,果真停了哭泣,道:“皇嫂,你告訴阿靖,我母妃是怎麽死的?”

    鳳涅眉峰一聚,握著朱安靖的手將他拉到座兒邊上,先緩緩坐了,又掏出帕子給朱安靖細細地擦臉上的淚痕:“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朱安靖吸吸鼻子:“我聽朝臣們說的,說我母妃……是自殺的……還說我父王……”說到這裏,又含了淚花。

    鳳涅問道:“是哪些朝臣說的?”

    這話若是朱鎮基問,朱安靖絕不會說,然而麵對鳳涅,他隻頓了頓,就道:“是姬大人跟司大人說的,我躲在柱石下他們沒看見。”

    “然後阿靖問他們了嗎?”鳳涅料想以小孩兒的脾氣,絕不會忍著不出麵。

    朱安靖點頭:“我問他們在說什麽,他們同我說什麽……流言……當時我還不知自戕是什麽意思,後來問玉葉,她才告訴我。”

    鳳涅聽到“玉葉”兩字,眼神一變,卻仍問道:“流言,那阿靖知道,什麽叫做流言嗎?”

    朱安靖一怔,悶悶道:“阿靖知道。”

    鳳涅道:“阿靖還記得,當初在冷宮裏見到皇嬸的時候,你說皇嬸是什麽嗎?”

    朱安靖的臉有些發紅:“那是阿靖……阿靖誤信奸人的話……”

    鳳涅道:“當時皇嬸對你說的話,你可都忘了?”

    朱安靖用力搖頭:“阿靖不曾忘,阿靖記得,皇嬸讓阿靖不要輕易聽信別人的話,……難免有些不懷好意地惡意中傷,要阿靖自己看,自己體察……”

    “真聰明,”鳳涅摸摸他的頭,微笑道,“那今天有怎麽了?聽了兩句流言,就張皇失措了?”

    鳳涅說完,並不等朱安靖迴答,就道:“皇嬸知道,是關乎阿靖的父王母妃,所以阿靖才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這是正常的,所謂‘關心則亂’,其實關於這件事,皇嬸也隻是聽說,可是你年紀太小,有些事就算同你說,或許你也不會懂,玉葉跟你說自戕是自殺的意思嗎?”

    朱安靖道:“是,說是走投無路,就……”

    鳳涅道:“阿靖該知道,你父王跟母妃的感情是極好的吧?”

    “是的。”

    “皇嬸隻知道,當初你父王得了重病去了,你母妃同父王難舍難分,便……也是有的,皇嬸也同你說過化蝶的事,你還記得嗎?”

    朱安靖怔怔地道:“梁山伯死了,祝英台也跟著殉情了,阿靖記得。”

    “你父王和母妃,大概就是如此,阿靖可懂?”

    朱安靖雙眼紅紅地,淚嘩啦啦落下來:“阿靖懂了。”

    鳳涅輕輕地歎了口氣:“至於其他的流言,就如阿靖所說,有惡意中傷的,有胡亂猜測的,做不得數,阿靖隻記得,你父王跟母妃很疼阿靖,你父王跟母妃誰也離不開誰,這就好了。”

    “皇嬸!”朱安靖忍不住又撲到鳳涅懷中,“可是阿靖……真的好難過。”

    “皇嬸知道你難過,失去了至親的人,誰會不難過呢?”鳳涅也忍不住眼圈兒發紅,柔聲又道,“隻是,阿靖還得記得的是,你還有親人,還有人很疼,很愛你,就像你父王母妃疼你愛你一樣……”

    “真的嗎?”

    “是啊,就好像你皇叔,你三王叔,他們都是跟你骨血相關的最親的人,你皇叔跟三王叔都是你父王的弟弟,他們會像是他們的哥哥一樣疼愛著阿靖,”鳳涅的聲音溫柔之極,望著小孩兒,“皇嬸也是一樣的,雖然代替不了你父王母妃,但我們都會好好地疼愛阿靖。”

    朱安靖再也忍不住,徹底地放聲大哭,隻不過,這一迴,卻是欣慰感動,原先的憤怒委屈,皆都煙消雲散,小孩兒撲在鳳涅懷中,難舍難分。

    對麵,朱鎮基從頭到尾靜靜聽著,一直到此刻,臉上便露出一種若有所思地表情,看看朱安靖,又看看鳳涅,俊美的臉上,顯得心事重重。

    朱安靖哭了一陣,大概是累了,便有些昏睡之意。鳳涅本是想將他放在床榻上好生休息,不料小孩兒一直緊緊拽著她的衣裳不放。

    鳳涅隻好坐在榻邊兒上陪著,身後朱鎮基看看熟睡的朱安靖,輕聲道:“鳳妮。”

    鳳涅轉頭看他,默然不語。

    朱鎮基道:“你……還怪我呢?”

    鳳涅眉頭略微一皺。

    朱鎮基道:“那天……我不是故意的……隻不過、大概是喝醉了……你別放在心上……”

    鳳涅才輕輕哼了聲,低低道:“難為你,也有酒後亂~性的時候?”

    朱鎮基聽她總算開口搭腔,心裏一喜,急忙順著杆兒往上爬:“是啊,你也知道,我過得太錯亂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未免有一時稀裏糊塗的時候,你就把他當個屁,放了吧啊。”

    “噗……”鳳涅見他說的可憐,忍不住便笑了笑,又忍住,“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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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鎮基道:“這當然是真的,你也知道……我怎麽可能喜歡女人嘛……”

    鳳涅才鬆了口氣:“這就好,我怕你當男人久了,真就……”看了一眼朱安靖,又停了話頭。

    朱鎮基苦道:“是啊,最難辦的是,皇兄下旨了,說要下個月初七,讓我迎娶柴儀曲……現如今皇族喜帖都發往平寧王府了,想必平寧王不日就要入京。”

    鳳涅也是聽說此事了的,便道:“那……你也隻好生受著呢。”

    朱鎮基望著她,試探道:“鳳妮,找到法兒的話,你會跟我……一塊兒離開這裏吧?”

    鳳涅聞言,又蹙了一蹙眉心:“我……”

    朱鎮基苦笑道:“看你格外疼這孩子……而且我也知道,皇兄的確是對你極好的,方才看你安撫這孩子,我幾乎就以為你會照料他一生一世……不會離開這裏了。”

    鳳涅悵然若失:“先別說這個了……”

    朱鎮基道:“鳳妮……這裏總歸不是我們該在的地方,你也說過,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而且皇族的事,錯綜複雜……”

    鳳涅始終垂著頭,手在朱安靖的小臉上摸過:“我又何嚐不知……罷了,找到法子再說吧。”

    正說到這裏,就聽得外頭一陣響動,有人匆匆而來,在寢殿門口停下,道:“娘娘,外麵宮監傳了信兒來!”

    鳳涅怕驚動了朱安靖,就起身出外,低聲問道:“何事?”

    宮女道:“啟稟娘娘,聽聞苑婕妤……出了事!”

    苑婕妤滑胎了,而且這還不是完結,聽聞苑婕妤在她宮內,唿天搶地地嚎叫著,說是皇後娘娘下的毒手。

    ——是夜,無人安睡。

    鳳涅望著子規:“去查查宮女玉葉的底細,她在宮裏每件事兒,都查清楚。”

    幾乎與此同時,勤政殿的門被緩緩推開,一道曼妙人影,緩緩地步入殿內,風隨之而入,吹得燭光搖曳不休。

    而在長春宮裏頭,惠太後佛珠輕撚,目視那從皇陵裏請迴來的先帝身邊的首領太監洪杪,用顫抖的手,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越過重重宮闕,長寧宮中,懿太後屏退所有宮人,從自己的臥榻密門之中,鄭重地取出一個明黃蟠龍的錦盒,緩緩打開,望著盒內之物,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笑意……

    ——風暴欲來。

    朱玄澹執筆抬眸,幽寒目光所至,是窗戶之外的浩渺天際。

    層層陰雲堆積,陰雲背後,雷電交加,撕裂雲層,隱現猙獰凜冽的行跡,發出宛若野獸咆哮的聲響,似正有一場龍爭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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