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叩了國公府的大門說要找錦瑟。一個男子上門就喊人家姑娘的閨名,還大大咧咧地要見她,結果隻能是被轟出來。


    這宅子的院牆很高,但再高也高不過憫峰山。於是我上了屋頂。


    那時已經是夏末了。我坐在國公府的房頂上,看著錦瑟住的屋子,看著窗紙被燭光映成暖黃,那上麵有她的影子,很淡。


    許多年後,我坐在屋頂上看過另外一個姑娘,那隻是我的任務,但她讓我想起錦瑟,想起我十八歲時那個仲夏的夜晚。


    那晚錦瑟在彈琴,我坐在屋頂上聽。她彈的就是那首在花海邊彈的曲子,那首“錦瑟彈給閔風哥哥的曲子”。她說她不記得了,但其實根本沒有忘。


    我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麽,心便像花海綻放,朵朵都是喜悅。一直聽到她收了琴,熄了燈,院子裏歸於寧靜,我才從屋頂上跳下去,推開了錦瑟的房門。她那時還沒有睡著,警惕地問了一聲是誰。


    “閔風。”我迴答她。


    “誰?”她又問了一句,不像是沒有聽清,而像是不能相信。我站在門口沒有走近,再次清晰地說:“閔風。”


    很快,帳幔就被掀了起來。錦瑟披著衣服坐在床沿上,很仔細地看著我,小聲地問:“閔風哥哥?”


    “嗯,是我。”我看她看得很清楚,於是心裏便踏實了下來,好像經過了無數次的練習,牙關輕合,微笑著叫了她的名字,“錦瑟。”


    “真的是你?你怎麽會到西京來?”


    “找你。我有話想說。”我道。


    “什麽?”錦瑟一邊穿好了衣服一邊問我,趿上鞋走了出來。


    “我喜歡你。”


    錦瑟一下子就愣住了,睜著大大的眼睛,努力地看著站在昏暗中的我。


    “什麽?”她又這樣問我。


    “我喜歡你。”我笑了。可她卻哭了。


    有一個詞叫喜歡,有一個詞叫兩情相悅,還有一個詞叫無可奈何。


    我在之後的很長時間裏慢慢地發現,前兩個詞十分難得,而最後一個詞卻比比皆是。


    蕭皇後在宮中的勢力漸弱,雖然她貴為皇後,雖然她的兒子已經是太子,但她沒有恩寵。太子的資質十分平庸,這讓她以及她的家人都感到恐慌。皇上有很多的女人,兒子也不少,沒有誰是不能夠被取代的。


    所以蕭家需要一重保險,需要有人在宮裏幫襯著皇後,換而言之,蕭家總得有一個人在皇上眼前,不管是誰。蕭家適齡的能夠入宮的,又有姿色的,隻有錦瑟了。


    這是一件我當時所不能理解的事,雖然在以後的日子裏又見得太多,但我始終不能釋懷這些。我看見那些生活在寂寂深宮中的女子,每一個好像都有錦瑟的影子,為了家族而困於囚籠,不管多麽榮華都是寂寞的。


    也有例外,比如現在的皇後,蔣熙元的妹妹。她是為了自己的愛情而來。


    而愛情往往就是這世上的例外,驅使著人去做一些自己原本並不願意做的事情,還甘之如飴。


    最貪圖享受的蔣熙元為了愛情遠走他鄉,卻樂得嘴都合不攏;我也是為了愛情離開了憫峰山,可我沒有他那麽幸運。


    雖然十八歲的我曾經以為自己很幸運。


    如今,連蔣熙元都離開了西京,可我卻仍在這裏。


    我並不是非要留在西京不可,但我仍然像過去那樣,極少去想自己的將來。與過去不同的是,我現在有過去可以迴憶。西京多少還有點錦瑟的影子在。


    我與蘇縝認識很多年了,他是唯一的知道我與錦瑟的事的人。我們的關係是君臣,但也有那麽一點兒像朋友。他因為他心愛的姑娘懲罰過我一次,隻一次,算是小懲,他生氣了。


    我也沒什麽怨言,因為我可能的確把他坑得挺苦的。


    後來他對我說,他知道我那麽做是因為什麽。


    “已經很多年了,閔風,你知道她不在了。這世上不會有另外一個她。”


    我想說愛情這個東西很玄妙,你不知道它什麽時候出現,什麽時候消失。往往求之而不得,但不得時你想放棄,又放不掉。


    雖然我解釋不透愛情,可我確定,景德十三年時的錦瑟不可能會愛上景德帝,一個大她將近二十歲,連麵都沒有見過的男人。


    “你不想進宮?”那天晚上我問錦瑟。


    錦瑟拚命地搖頭:“我不想,我一點兒都不想。”


    “那我帶你走,迴憫峰山。”


    她看了我一晌,眼睛裏是盼望是猶豫,點點光芒。我拉起她的手,卻被她更用力地握在了她的掌心。


    我想她是願意跟我走的,可最終她還是搖了搖頭。眼中的光芒凝珠落下,好像憫峰山頂初融的雪,可它不是甘甜的。


    “我不想進宮,我想去憫峰山,我想看那片花海,我想彈琴給你聽。”她一邊說著,仍是一邊搖頭。


    她說她擔待不起,她不能。又是這句話,可那就是現實。連遠在憫峰山的師父都有擔待不起的時候,更何況她一個深宅女子。


    她說她的家人也許早就有了要送她入宮的打算,所以才會送她去憫峰山治病。她以為那會是自由,卻原來不過是提著鳥籠出門,為的是把她送去另外一個籠子裏。她看見了天,卻飛不進去。


    “閔風哥哥,你為什麽要來呢?”


    “我想你了。”


    她說,閔風哥哥你走吧。我站著沒動,她便又抱住了我,把頭埋在我的心口,洇濕了我的衣襟。


    雖然我發誓,隻要她想,我就帶她走。可現實卻是她想,但不能走。


    第二天,我用我身上所有的銀子買了一匹馬,不眠不休地奔去了海邊,給她帶迴了那片沙灘上最好看的貝殼,還有一囊海水。


    “錦瑟,海很大,比花海要大很多。它是藍的,像天一樣藍,我看見了海上的月亮,很美。”我像當初講述那個村子一樣告訴錦瑟海是什麽樣子,盡力把它描繪得很美好。她緊緊地握著貝殼,仍是像以前一樣認真地聽著。


    “錦瑟,我想帶你去海邊。那裏很遠,隻有你和我。”


    她輕輕垂下眼簾,用尾指蘸了一點兒海水放到嘴裏,抿了抿之後澀然一笑:“又鹹又苦。”


    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沒辦法讓她不哭,沒辦法讓她不去管她的家人,更沒辦法把兩情相悅變成攜手天涯。


    我曾經無數次迴想,我為什麽要顧及她所顧及的那些?我喜歡的隻是她,她的家人與我何幹,他們的死活與我何幹?


    但現實告訴我,世上沒有人是真的無所顧忌無所牽掛的,即便是像我這樣無父無母的人都還有個師門,更何況我還有錦瑟。她是我的牽掛,她的顧及也就變成了我的。


    她入宮的那天,西京落了綿綿的秋雨,不是個好天氣。但我不信神佛,也就不會去想這樣的日子是否在冥冥中昭示了什麽。


    我站在雨中看著她的那頂小轎,跟著她,從一個屋頂躍到另一個屋頂。我揪了一片草葉抿在唇邊,吹了那個不怎麽動聽的調子,就像每一次送她離開。


    十八歲的我帶著歡喜與希望來到了西京,卻讓我在秋雨中目送著自己喜歡的姑娘進了宮。


    也許命運的本意就是如此,是我誤會了。我來,不是為了相聚,而是為了分離。


    我一文不名地留在了西京,我幹過體力活,也仗著自己一身的武藝給人做過護院,認識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在這個社會的邊緣和底層,看到了世間百態,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的人緣不錯,大概是因為我從無所求。有人說我很神秘,不知道我從哪裏來,也不知道我會到哪裏去,更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徘徊在西京。


    “閔風,天地很大,以你的本事何必固守一城?”


    “有多大?”我問他。


    他有點語結。世人總是說天地之大,他可能隻是習慣這麽說了而已,並未深想過。但我見過山,見過海,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這裏。心在此處,天地又與我何幹?


    我經常進宮。


    那看上去高聳敦厚的城牆,看上去守衛森嚴的壁壘,對於我來說完全構不成障礙。我用了一點點時間找到了錦瑟住的地方,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隻是想她,停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偶爾能看見她的身影映在淡黃的窗紙上,偶爾能聽見她彈琴的聲音,這想念也就能好過一點兒。


    我與蘇縝便是在這個時間裏相識的。說來也是我多管閑事,自己原本就是偷溜進宮的,卻還幫著宮裏的侍衛擒住了另外一個偷溜進宮的人。不同的是,那是個刺客,而我隻是個過客。


    蘇縝那時候不過九歲,功夫還相當不到家,一個孩童麵對一個成人,即便他是個武學奇才也是枉然。我出手救了他,卻差點兒被人當作了刺客的同夥。


    “他是我的侍衛。”蘇縝抓著我的胳膊,手微微有些發抖,倒還很鎮定地替我解了圍,轟走那些侍衛時顯得很老成。我覺得我們兩清了,我救了他,他幫了我。


    可他卻沒放我走,他問我是誰,為什麽會在宮裏。


    “我來看望朋友。”


    那時他還很愛笑,黑瑪瑙般的眼睛骨碌一轉,很狡黠的樣子:“你的朋友,是父皇的嬪妃對不對?”


    我想說不是,可我又不知道應該怎麽編這個謊,一時沉默著沒有說話。他像個成年人那樣拍了拍我的胳膊:“別想怎麽否認了。一看你就不是雞鳴狗盜之輩,而君子之交淡如水,相見歡,不見亦可。通常隻有男子偷見女子的時候才會如此,星月相見聊慰相思。”


    他看著我笑,笑得我沒脾氣,起身便想走。


    “你要是走,我就讓人抓你,連你的朋友一起。我看見你從北邊過來的,那邊的嬪妃可不多。”他抱臂看著我,“偷會嬪妃可是殺頭的大罪,對你的朋友來說也是。”


    “所以呢?”我問他。


    “我替你保守秘密,還給你一個可以自由出入宮中的便利。”他走到我身前仰頭看著我,笑眯眯地道,“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蘇縝的條件很簡單,他像每一個小男孩一樣,對比自己厲害的人都有些崇拜。那時的他覺得我很厲害,所以要讓我做他的侍衛,教他功夫。


    報酬豐厚,入宮自由,我沒什麽道理不答應。


    “我叫蘇縝,是五皇子。”他簡單地介紹了自己。


    “閔風。”我比他更簡單。


    很快,蘇縝便知道了我的那個朋友是誰,因為錦瑟看見了我。她驚訝的表情根本藏不住,連眼淚都沒能藏住。


    她不再是小姑娘的模樣,穿著素雅精致的襦裙短襖,薄施脂粉,看上去成熟了不少。隻是她瘦了,眉間像是習慣性地微微蹙著,讓人心生憐愛甚至憐憫的嬌弱。


    “閔風哥哥?你怎麽會在這裏?”她摒開身邊的宮女,低聲急急地問我。


    我不想浪費時間解釋這些來龍去脈,隻道:“我很想你。”


    像那天晚上一樣,錦瑟說,閔風哥哥你為什麽要來呢?


    雖然看過了世間百態,但我想的還是這麽簡單。就像當初我對師父說我要下山那樣,對她說:“你出不去,我就進來。”


    “又有什麽用呢。”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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