憫峰山很高,高到過了半山腰就再找不到一棵樹了,它矗立在一片矮山中顯得十分突兀。山頂上,一年裏有十個月都是蓋著雪的,抬頭看去,總是皚皚一片,裸露的岩石也總是那麽灰冷。


    山下的村民傳說雪山頂上住著神仙,可我知道,那裏什麽都沒有,除了雪和岩石。因為我每個月都要上去七八迴,為師父取雪水,他要用來釀酒或烹茶。


    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所以我一直不相信有神仙的存在,隻相信自己親眼能夠看到的東西。憫峰山上,除了我師門的人,再沒有別人了。


    我叫閔風。


    我沒有父母,師父將我撿迴憫峰山之後,便懶惰地用憫峰山的名字做了我的名字。可能他覺得憫這個字太富於悲劇色彩,於是改作了閔。


    他去掉了那個心。


    憫峰山的半山腰有一處突如其來的平坦,我不知道它是自然形成的,還是被我的師門的人經過三百年的努力一點點鏟平的。我們就住在那裏。


    是的,三百年。有時候我很為自己的師門感到驕傲,但更多的時候,我其實沒有什麽機會提起它。


    在憫峰山的時候,除了習武練功之外,我便喜歡坐在山沿邊上的那塊大石頭上往下看。我看得見山下的村子,看得見村民,看他們牧牛、劈柴、種田、做飯。可他們離得實在很遠,有時候我都不確定自己是真的看見了,還是想象出來的。


    日子過得平淡,也許別人覺得枯燥,但是我已經習慣了。那時的我,沒有什麽過去可以迴憶,也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將來。


    我的改變要從景德十三年說起,哦,應該更早一些,應該從景德十年的夏天。那是六月初,我第一次見到她。


    那年我十五歲,她十三歲。


    師父對她說:“蕭姑娘,這是閔風。有什麽需要你就找他,這小子雖然話少,但是可靠。”


    她皮膚白得就像山頂的雪,顯得眼睛格外清亮。笑一笑,臉上便有淡淡的兩個梨渦,她叫我閔風哥哥。


    我見過女孩子。山下村子裏有不少的女人,年輕的媳婦年長的婆婆,小姑娘也有,但我覺得跟她都不太一樣。


    她很好看,顯得很柔軟。她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憫峰山入了仲夏,山頂的雪融成了滴滴水珠,又匯成清溪。我喜歡那條每年隻短短存在的小溪,格外甘甜。


    她告訴我,她是因為身體不太好才被家中送來憫峰山的。憫峰山頂上不長樹,但是卻長一種草,這草存不住送不走,所以隻能她自己跑過來。


    她還說這裏南坡的溫泉很好,有利於她的身體。她說這山上真涼快,她問我這裏的冬天是不是特別冷,問我會不會經常下山,問我這樣爬上爬下辛不辛苦,問我在山上住著悶不悶。


    我從來沒有聽人與我說過那麽多的話,我很耐心地聽完了。在心裏默默地把她的問題想了想,覺得這些問題都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於是說:“習慣了。”


    她又笑了起來,說:“閔風哥哥你的話真的很少。”


    從她來了之後,我上山頂的次數就更頻繁了一些,除了幫師父取雪水,還要幫她采藥。


    其實我看不出她身體有什麽問題。因為她很活潑,雖然看上去嬌弱。


    早起我們練功的時候她會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看著,有時候還會跟著比畫兩下。姿勢擺得奇奇怪怪的,她自己又掩嘴咯咯地笑。


    陽光照在她臉上的時候,她的皮膚就像是透明的一樣。她喜歡穿鵝黃色的衣裙,這顏色像薄薄的花瓣,嬌嫩又明亮,總是徘徊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也可能是我總忍不住去看她。


    憫峰山上,除了皚皚的雪和灰冷的岩石,終於有了另外一種不同的色彩。


    每次她出現的時候,師兄師弟們都格外賣力,除了我之外。因為我總是會走神,會轉頭看看她在幹什麽。也因此,我沒少被人偷襲。


    “家父說,勤能補拙。閔風哥哥,你隻要勤學苦練,一定不會比別人差的。”她很認真地鼓勵我。


    我有點哭笑不得。師父說了,在我這一輩的弟子裏,我的先天條件是最好的,又心無旁騖,所以功夫也好。


    我不知道要怎麽與她解釋,隻是很直接地告訴她:“我不差。”


    “嗯,你不差!隻要努力就一定會有迴報的!”她對我堅定地握了握拳。


    我也就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了。第二天,我把師兄弟們挨個打趴下了,想用事實說話。可轉頭卻發現她不在。


    照顧她的小丫鬟說她病了,我這才知道她的病在心,是先天的。我不方便進去看她,隻好上山給她采了很多的藥,放在了她的窗台上。


    “閔風哥哥,浪費了呢。”她好些了之後捧著一把草藥,很心疼地說,“這藥要新鮮采的才有用。”


    我挺失落的,點點頭表示我記住了。不過她又對我笑了笑:“謝謝你。”


    沒事的時候,我還是會坐在那塊石頭上往山下看,與以往不同的是,現在身邊常常會多一個人——蕭姑娘。


    她看得見山下的村子,卻看不見那些村民,她讓我告訴她那些人都在做什麽,我說:“有個男人去牧牛了。”


    她看著我眨了眨眼睛:“沒有了?”


    我搖了搖頭。她便又笑了起來,笑得很開懷,穿著繡鞋的腳在地上輕輕地跺了跺:“他穿著什麽顏色的衣服?”


    “褐色。”


    “他多大的年紀?他有沒有戴著帽子?他的牛是什麽顏色?他走得快還是慢?他有沒有遇到什麽人?”


    我看著山下,認真地迴答了她的問題。她也就聽得很認真,托著腮看著我:“村子裏還有別人嗎?”


    我好像是摸到了一點兒門道,便又按照剛才的辦法給她講了一個奔跑在小徑上的男孩。她說:“聽著好有意思。”


    後來我明白了,她說有意思,並不是說我講得多麽有意思,而是她覺得村民的生活很有意思。


    “母親讓我學了琴,學了簫,我還要學繡花,學畫,學著把字寫得婉約漂亮。”她看著山下那片村子,“我也想漫山遍野跑,也想放牛。”


    “為什麽不去?”原諒我那時對這世間的不了解,問出了這麽愚蠢的話。


    “怎麽可能。”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閃了閃。不過很快她又笑了,揪下石邊的一片草葉,抿在唇上噗噗地吹氣,“不行呢。”她把草葉遞給我,“閔風哥哥你會吹嗎?我上山那天路過村子,看見有人用草葉吹曲子呢。”


    我看著那片草葉,想著這剛剛是她在唇上抿過的,忽然心裏就覺得有點異樣,臉直發熱。


    我從旁邊揪了另一片葉子下來,給她吹了一曲沒有名字的小調,不怎麽動聽。


    那是景德十年的夏天。她告訴我,她叫錦瑟。


    仲秋時,天氣轉涼,錦瑟被家人接了迴去。


    我坐在那塊大石頭上看著她上了馬車,馬車走過村子的時候又停了下來,那鵝黃的身影從車裏跳了下來,向著山上揮了揮手。


    她說:“閔風哥哥再見。”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這麽說了,還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我揪了一片草葉,又吹了那曲不太動聽的調子,可我想她應該聽不到。


    再見,隻是一句告別的常用語。有的時候真的可以再見,有的時候卻再也不會見麵。我以為,錦瑟會是後一種情況,但令人驚喜的是,第二年的春天她又來了。


    我失落了一冬的心情終於也如萬物生發,心裏冒出了蓬勃的草。錦瑟到我麵前問我:“閔風哥哥,去年我走的時候你是不是用草葉吹了調子?”


    “你聽見了?”


    “我不知道。”她的笑容依舊是那樣好看,“但我覺得我聽見了。”


    這一年,我終於在她麵前挽迴了自己的麵子,在揍趴下幾個師兄弟之後。她也很高興:“我就說嘛,努力一定是有迴報的。”


    好吧。如果我是天才能讓她高興,那我就是天才吧;如果我的努力能讓她高興,那我就繼續努力吧。


    入夏冰雪融化後,我帶她去看了那條甘洌的小溪,帶她去看了我在北坡發現的一個山洞,還有一片隻盛開幾天的花海。


    那都是我發現的,憫峰山就是我的世界,我希望她看到,這樣她便是與我分享了這個世界。我的世界裏也不再隻有我一個人。


    我在她的央求下帶她去了山頂,師父知道以後把我揍了一頓。我在師父的責罵裏才知道錦瑟與我有多麽不同。她的姑母很了不起,是皇後,不是像我這樣連姓氏都來得很隨意的小子。


    擔待不起,師父這麽跟我說。很世俗,但那也是現實。


    錦瑟癟著嘴來向我道歉:“閔風哥哥,我以後不會讓你為難了。你別生我的氣。”


    “沒有。”我實話實說,“你想去,我就帶你去。”


    她的臉有點紅,搖了搖頭,然後又笑了。


    我發誓,我說的是真的。


    那一年,錦瑟帶來了她的琴。


    我與她去了那片花海,她說她去年看見花海的時候就很想彈琴。


    “我學過很多的曲子,《高山流水》《陽春白雪》《醉漁唱晚》,都是很美的風景。”


    她的手指在琴上撫過,兩指一合勾起悠悠的聲響,又按下:“可其實我都沒有見過。”她低頭笑了笑,看向我,“我家挺大的,但邁再大的步子一百八十二步也就從東走到西了。你看這裏多好。”


    她看著花海伸展著胳膊:“如果想走,可以一直走下去,永遠都走不到頭。”


    “南邊是海。”我說。


    錦瑟撲哧一聲笑了,眄了我一眼:“好煞風景,我就是說那個意思。閔風哥哥見過海?”


    “沒有,我很少離開憫峰山。”


    “有機會我想去看看。”她又重新將手放在琴上,滑出一串調子來,掩住了她後麵的那句話。她說得很輕,但我還是能聽見。


    她說,不會有機會的。


    這是一句非常遺憾的話,但她的語氣卻並不遺憾。不管是她的身份,還是她的身體,都不會讓她有機會的。畢竟海那麽遠,連我都不曾去過。


    蔣熙元說我這人無趣。


    “你說你每天都幹什麽呢?來蒔花館坐坐吧,閔風,茶酒我都不收你錢。”


    他把扇子在掌心掂了掂:“哪怕聽聽曲兒也好,姑娘們的琴技可都是一等一的。”他陶醉般晃了晃頭,“美人好酒配佳音,你總得體會體會。”


    他怎麽知道我沒體會過?


    那年的一片花海,錦瑟在南坡上彈了一首曲子,比冰水滴落山澗的聲音還要清幽,比晨鳥鳴叫鬆林的聲音還要婉轉,比微風拂過花海的聲音還要溫柔。


    後來蔣熙元愛上了一個姑娘,於是在他的眼裏,這世上的姑娘就都不能稱為姑娘了。我也一樣,我聽過了錦瑟的那首曲子,這世上的曲子也就都不叫曲子了,隻能叫作聲音。


    那天我很認真地看著她彈琴,聽著從她手中緩緩流淌出來的音調。直至今日我仍能記得她纖細的手指在琴上勾撚的動作,我甚至可以根據記憶在琴上把這首曲子彈出來,雖然我一點兒技法都不會。


    “這是什麽曲子?”錦瑟彈完之後我問她。


    她笑:“不知道啊,隨意彈的。要不……叫它‘憫峰山上的花海’,或者叫它‘錦瑟彈給閔風哥哥的曲子’?”


    她笑得愈發開懷:“再讓我彈我可彈不出來了,不記得了。不過我覺得很好聽。”她把琴放到一邊站起身來,“在家彈琴的時候要焚香,可再好的香又哪裏比得過這片花海!”


    我看著她往花叢中走進去,驚起幾隻花蝶,她伸手撈了一下卻撈了個空。我點地起身,在半空中捏了一隻蝴蝶,放在了她的手上。


    她展著手並未握起,隻說了一聲好漂亮,那蝴蝶便又飛走了。我想再抓一隻給她,卻被她拽住了:“還是飛著好。”


    這是她來這裏的第三年。


    我曾經天真地以為,她就像樹上的芽、草中的葉,每年的春天都會出現在憫峰山。一抹鵝黃嬌俏的身影,帶著我這一整年的盼望,融化我一冬天的等待。


    但是景德十三年的春天她沒有來。


    我等到樹葉掛滿枝頭,等到花海綻放南坡,等到冰雪消融成溪,她還是沒有來。我日複一日地在那塊石頭上往山下看,從旭日東升看到星鬥滿天。


    師兄促狹地說:“閔風,等蕭姑娘呢?你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我恍然大悟。我曾經生活的環境太單純了,導致我成熟得太晚了。到明白什麽叫作喜歡的時候,才驚覺自己已心有所屬。


    那種喜悅,那種顧盼,那種等待,終於有了一個詞可以概括。我為此感到高興,於是我又順理成章地翻出了另一個詞,叫作兩情相悅。


    那是我新的盼望。於是我對師父說,我要下山。


    “也是,你也該去外麵看看了。”師父聽我說完就點了點頭。其實話到此為止就夠了,可我那時候特別傻。


    我說:“我要去找蕭姑娘。”


    師父打量了我幾眼,覺得我莫名其妙:“你找她幹什麽?”


    “因為她沒來。”


    “哦。”師父又點了點頭,繼續烹他的茶,“她以後就不來了。”


    “哦。”我也點了點頭,“那我去了。”


    師父又揪著我把我揍了一頓。師父揍人的時候總是念念有詞,也就是一邊揍一邊罵。上次我就是這樣知道了錦瑟的身份,這次,我知道她要嫁人了。


    “閔風,我起錯名字了是嗎!你還真是個瘋的。”師父氣哼哼地說。我福至心靈,誠懇地道:“那我不去找她,我下山了。”


    師父把我關了起來,但我覺得我已經盡到了告知義務,於是收拾包袱離開了憫峰山。那時日光熹微,我在山下迴頭看了一眼,師父就在那塊石頭上站著。


    但他沒有追下來,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那年我十八歲。


    我得去找她。因為她可能還不知道我喜歡她,所以她會嫁人。也可能知道了以後她卻並不喜歡我,仍舊會嫁人。但對我而言,至少沒有遺憾了。


    從憫峰山到西京的路程不算很遠,但我那時可能繞了彎路,因為以後再迴憫峰山的時候總是很快就到了。不過那時的我以為自己走的,就是錦瑟走的路。


    我一路往西京去,路上見過許多的女子。她們也不同於那些村婦,但更不同於錦瑟。我見過很多穿著鵝黃色衣裙的人,但我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不是錦瑟。


    我私心裏把她叫作“我的錦瑟”。牙關輕輕地合起,她的名字就念出來了,念的時候會彎起唇角,像是在笑。也許我真的在笑。


    進了西京之後,我找遍了所有掛著“蕭府”牌匾的宅子。後來才知道,錦瑟的家不叫蕭府,而叫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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