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指了那封折子慷慨陳詞之後,姚致遠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奏折,壓著心頭惱怒,冷聲道:“本官倒要聽聽你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當,不過都是些常識性問題罷了。”夏初不鹹不淡地說道,“其一,三位遇害官員與顧大人遇襲,作案手法、作案時間皆不相同。倘若是小的在府衙接了此案,可能並不會做並案處理,而會考慮是有人模仿殺人,混淆視聽。”


    “顧大人說得清楚,是他找到了那三位大人,想密查蔣家謀反一事。而天下哪兒有如此巧合之事,死的正巧都是顧大人密會之人?”姚致遠迴頭指了一下顧遲章所在的方向,“洪竟何時殺人,如何殺人,都是他的想法,以此推斷未免太過兒戲了吧!”


    “姚大人別急。”夏初擺了擺手,“剛剛隻是其一。這其二,小的懷疑殺害三位官員的與襲擊顧大人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夏初從懷裏拿出一張紙來遞給姚致遠:“小的沒能看到驗屍報告,但問過了負責驗屍的仵作,相信這份驗屍報告比卷宗之中的更為詳盡。從三位官員被封喉和一刀沒入後心這種手法來看,殺害三位官員的兇手,功夫是相當不錯的。”


    “這又何以見得?”官員中有人低聲說道,“就是切了脖子,這有何難?”


    夏初笑了笑,麵向著官員道:“切脖子倒是不難。但是要分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切脖子,兇手要首先悄無聲息地接近死者才能做到。你睡著了,或者身處鬧市,有人悄悄接近你很容易,但是在深夜的巷子裏有人貼到你身邊,必然要引起你的警覺。除非你毫無察覺有人接近。”


    “再說一刀沒入後心。”夏初轉頭看了看殿中眾人,“小的想問問,沒功夫的和有功夫的都算上,給諸位大人一把刀,讓你們在深夜裏準確地從後背紮進一個人的心髒,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眾人麵麵相覷,有的人還往自己胸前後背摸了摸,卻都是搖頭。


    “所以,結論應該很清楚。這個兇手就算不是頂尖的功夫,至少也是不錯的。”夏初撂下這句話後又看向姚致遠,“那麽咱們再說顧大人一案。七月三十,小的在街上曾讓人試過顧大人的那個護衛的功夫,實在是非常一般,連個鐵匠鋪學徒都打不過。如果襲擊顧大人的還是那個兇手,他是怎麽抵禦住的襲擊,還能給了對方一刀的呢?”


    “你這是什麽意思?”顧遲章待不住了,站出來高聲質問,又道,“家宅護衛護主心切,又有何不能?”


    “那請問顧大人,你好好的帶個護衛做什麽?平日裏也是如此嗎?”


    “京中三位大人因為那本折子被殺,本官自然要小心為上。難道這也是本官的錯不成!”顧遲章甩了袖子,氣哼哼地說。


    “小心當然不是錯。不過……你遇襲之後將此事對姚大人和盤托出,直指此連環兇案之間的聯係。既然你之前已想到其中內情,又為何不早奏明聖上,或者知會姚大人?”


    “蔣熙元已將奏折銷毀,又殺了孫尤梁滅口,本官沒有證據豈敢言明,怕反倒被蔣家告一個誣蔑之罪。”


    “為何顧大人受傷之後卻敢說了呢?您所說的這些條件絲毫沒有變化,那時你就不怕蔣家告你誣蔑了嗎?”夏初眯起眼睛幹笑了一聲,“莫非是顧大人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報案之後兇手就會落網?知道這兇手就是洪竟?知道洪竟可以作為那封莫須有的奏折的佐證?”


    “一派胡言!”顧遲章大聲地斥道。


    “顧大人少安毋躁。”夏初衝他壓了壓手,繼續道,“小的另外還有點疑惑,姚大人也好,顧大人也好,不知誰能給小的解解惑。”


    “什麽疑惑?”姚致遠問道。


    “依顧大人所說,他是見到奏折的第一目擊人,然後是他去找的那三位大人,換而言之,顧大人才是此事的核心。那麽,如果蔣大人想要滅口,為什麽不先殺了顧大人呢?”


    夏初假模假式地皺了皺眉頭,點了點自己的額角:“好奇怪不是嗎?殺人畢竟有風險,萬一殺別人的時候露了行跡,結果殺了一堆不太相幹的,反而漏了這最核心的,豈不是太傻了?哦,就像現在的結果。”


    不等姚致遠和顧遲章說話,夏初又繼續道:“還有,那洪竟如果真的有心要置顧大人於死地,不過就是肩膀受傷而已,又怎麽如此輕易就把人放過去了?他莫非傻到不明白留下活口對自己的危害?”


    姚致遠撚著胡子想了想,沉聲道:“或許行兇者並非一人。”隨即,他又搖搖頭,“這又如何呢?蔣家勢大,能動手的人很多。”


    “是啊是啊,前三個人殺得幹脆利落,到關鍵一人時卻派出了最不宜露麵的洪竟,還殺得拖泥帶水。”夏初哼笑了一聲,“這叫殺人滅口嗎?這叫變相自首還差不多。”


    殿中一些官員忍不住笑了起來,有人便說道:“是啊,蔣家要真是如此作案,那安排得還真是太拙劣了。”


    “你你……你什麽意思!”顧遲章指著夏初,手指尖微微發抖,臉色都有些變了。


    “什麽意思?意思很明白!”夏初轉頭盯著顧遲章,“你們為了使蔣家罪名成立,在各個環節布下所謂的證據,又戕害人命為蔣家所謂謀逆之罪加碼!一環環看似合理,實際邏輯根本就站不住腳。假的便是假的,不是自然發生的事情做再多的證據也是漏洞百出!”


    “再說那洪竟,說他是蔣大人安排在蒔花館的。紅倌柳鶯招認,洪竟化名景公子是由蔣大人布置藏匿,並指認蒔花館係蔣大人私產。那口供就在姚大人呈給皇上的卷宗之中,是府衙司法參鍾弗明親審的。”


    “但小的也有一份證據。”她反手往蘇縝的方向一指,“現已有蒔花館七月賬冊呈遞皇上,那位景公子的筆筆消費記得一清二楚!請問,蔣大人安排的人,在他自己的產業還消什麽費!再者,一個賊首不說好好藏著,找什麽姑娘!不都是為了讓蒔花館不至於注意到這個人的異狀,能夠一直藏到你們的人來搜查嗎!”


    “還有!”夏初咬了咬牙,走到顧遲章麵前,“七月三十晚,下大雨的天氣,顧大人不好好在家待著,跑去崇化坊見了誰?”


    顧遲章往後退了一步,直勾勾地看著夏初,半晌才喃喃地道:“不可能!明明……”


    “明明什麽?明明已經滅口了是嗎!”夏初又欺近一步,低聲道,“你們這幫狗賊,全殺了也不夠賠我一個常青!”


    顧遲章一聽夏初說了崇化坊,渾身冷汗浸透了衣衫,抖似篩糠。強按下心底的恐懼,腦子飛快地轉了轉,知道事到如今旁的已經都不重要了,擇清自己把罪責撇到最小才是要緊的。


    他猛地推開夏初,大步上前跪在地上,衝著蘇縝猛磕頭:“皇上!皇上!這些臣都不知道啊!臣隻是疑心殺人之事與奏折有關,有什麽說什麽罷了!”他一指姚致遠,“案子是府衙查的,臣斷無栽贓之意。那……那吳宗淮的確找了臣前去,臣並不知其有何所圖,臣冤枉!”


    “顧遲章!”姚致遠一聽也急了,大喝了一聲後又忙對蘇縝拱手道,“皇上!當日顧大人來府衙報案,於臣書房之中一口咬定此案必與那奏折有關,是以臣才去中書省查了收文的記錄。鍾弗明……”他愣了愣,上前指著顧遲章斥道,“鍾弗明也是你們一夥的!洪竟就是他搜出來的!”


    蘇縝垂眸看著顧遲章和姚致遠,手指輕輕地叩著桌麵,緩緩地道:“三位官員被殺一案已是漏洞百出,洪竟那邊也頗多蹊蹺,皆經不起推敲。顧遲章,案情揭到現在,你可以依舊咬定說你不知情。但你若此時招了,朕便隻咎你一人之罪,若是等這案子審完了,謀逆是何結果,你是清楚的。”


    鑾殿中所有官員的目光皆齊刷刷地投向了顧遲章。顧遲章喘息急促,臉色變幻不定,未等開口,一口氣哽在胸口,兩眼一翻竟昏了過去。


    夏初上前瞧了一眼,照著顧遲章的臉上就是兩巴掌,然後狠狠地掐了掐他的人中。等顧遲章悠悠轉醒,夏初低聲嘲諷道:“都說不見棺材不落淚,顧大人準備見多少口棺材才鬆口?”


    顧遲章兩頰發麻,嘴角掛著血跡,兩眼僵直著沒了神兒,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哆嗦,好半天才道:“皇上……臣有罪,但臣絕無謀逆之心啊!臣沒有謀逆啊!”


    他一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把捏造中書省收文記錄,陷害蔣熙元一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與夏初所說的經過相差無幾。


    “臣之前幫劉尚書他們扣了不少的奏折,後來幾位大人拿問入獄,臣很害怕會牽連到自己。吳宗淮找到臣,說他們的案子都是蔣大人主辦的,隻要扳倒了蔣熙元,那些案子便都能翻過來。臣不光安然無事,還會是他們的恩人。”


    他哭腔哭調地說:“臣在中書舍人這個位置上近十年了,就……就想借這個機會博一博,博個前程。臣原以為隻是捏造個莫須有的奏折,再施個苦肉計就行了,臣沒想到會有三位大人被殺。臣後來也是上了賊船身不由己啊,臣是被吳宗淮脅迫的啊!臣隻是想扳倒蔣家而已,怎麽會謀逆呢……”


    “帶下去吧。”蘇縝揮了揮手。


    顧遲章被兩個禦前侍衛拽了起來,腿軟得立不起身子,費力地扭著頭,嗚嗚地哭道:“臣斷無謀逆之心啊,皇上明鑒啊……”


    待顧遲章被帶下去之後,殿中便有人出列,義正詞嚴地說顧遲章這等冤害功臣、禍亂朝堂之人,該千刀萬剮以儆效尤。也有人說那吳宗淮如今一介布衣,竟能指使朝中臣子,如此包藏禍心之人,更該誅其九族,免得將來再生禍患。


    蘇縝看了看這幫人,似是冷眼旁觀一般,未置可否。片刻後,對安良道:“把吳宗淮帶上來。”


    比起上次夏初在牢裏見麵時,吳宗淮消瘦了許多。雖然仍是強撐住一口氣挺直了身子,卻也老態盡顯。


    “吳宗淮,你可知你所犯何罪?”蘇縝看著他,淺聲冷淡地質問道。


    吳宗淮幹巴巴地哼了一聲,嘶啞地道:“不知老朽一個無官無爵之人還能犯什麽罪,竟還能再進鑾殿,勞聖上親審,真乃皇恩浩蕩。”


    “當日你把持朝政,擾亂吏治,結黨營私,濫殺無辜。”蘇縝頓了頓,道,“朕念你往日之功,念你多年為官確有苦勞對你網開一麵,的確是朕皇恩浩蕩。隻是朕卻沒想到一念之仁倒成了養虎成患。”


    “老朽如今一介布衣,能成多大的患?從來,天子之患不外乎內憂外擾,景國無外患,皇上倒不如想想何故起了內憂。豈知不是自身失道所致?如今卻來指摘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舊臣,實在也是可笑。”


    蘇縝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朕是有失道之處,失道於放任了一幫屍位素餐的野心之臣,將朕自身置於危牆之下,將百姓置於水火之中。此為內憂,所以朕要除的就是這個內憂。”


    他站起身繞出書案,緩緩地踱了幾步:“如果不是抓到了你,朕險些忘了。吳宗淮,淮為淮水經於青城,宗為先祖根於北國。入朝為官更名宗淮,乃是寄莫忘根基故鄉先人之意。這是你自己說過的話,那時朕還隻是個皇子。”


    吳宗淮沉默著沒有說話,蘇縝嘲諷地輕笑了一聲:“隻可惜,青城郡大水,你的同鄉流離失所之際,你自己卻把自己的名字給忘了。青城郡餓殍遍地之時,你亦是毫無悲憫之心。你看到的隻是個契機,一個可以助你實現野心,重歸朝堂的契機。”


    “皇上逼死親母,栽贓殺戮兄弟之時可曾想過這些?皇上何必嘲諷他人身上髒,卻不見自己一身的汙泥。”


    “皇位之爭從來成王敗寇,你是明白的。隻歎朕的兄長卻是個糊塗人,當初他犯下大錯,先帝褫奪他太子之位卻饒他不死,已是萬幸;朕登基之後並未趕盡殺絕,也是仁慈。他一定想不到,最後卻是被你利用,將自己推上絕路。”


    原本顧遲章招認之後,殿中眾臣以為還了蔣家一個清白,事情也就是如此了。沒料到蘇縝卻又提到了廢太子蘇絎,不禁皆是一驚。


    廢太子,這放在各朝各代,對於皇帝而言都是個非常敏感的存在。廢太子蘇絎乃是先皇後嫡出之子,在眾多重禮守陳的人看來,那才是正統。


    景德末年的奪嫡之戰中,蘇絎提前敗陣出局,被景德帝廢了之後一直關在內廷監,且給蘇縝留了不殺的旨意。蘇縝登基之後便將他發到了河源皇陵守陵,終身不得出河源半步。


    這蘇絎默默無聞的,基本上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這會兒蘇縝卻又把他翻了出來。殿中眾臣默聲略想,也就都明白了,這一樁蔣家謀逆案,遠不止栽贓陷害一門重臣那麽簡單。


    自然,這也就不是一個顧遲章,或者一個吳宗淮能掀起的波浪。


    吳宗淮抬起頭來看著蘇縝:“老朽不知皇上在說什麽!”


    “你不知道,那麽朕來告訴你。”蘇縝負起手,掌中輕撚著那枚墜子,道,“孫尤梁在青城郡與你已有勾結,私吞了戶部下撥的賑災銀兩,並借機挑起叛亂。從叛亂之初,你們的目的便是朕,是朕的皇位。吳宗淮,你要皇位沒有用,因為你登不上來。你要的是權力,所以你要找一個可以坐在皇位上為你所控製的傀儡。”


    “朕不平叛亂,你們便可以在青城郡慢慢坐大;朕平了叛亂,你們又可以借機逼朕冤殺功臣,朕若真的殺了,你們也有辦法再為其平反,讓眾臣與朕離心。朝中有的是與你一樣的人,你們不在乎誰是皇帝,隻在乎自己手中的權力。”


    蘇縝笑了笑:“這原本該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可是朕快刀斬亂麻地拔除這幫人讓你們亂了陣腳。因此,才有了那奏折一事,意圖挽救你們在朝中的勢力。”


    吳宗淮的臉色很不好看,卻又冷笑了一聲:“老朽空活幾十年,自問卻沒有皇上這般縝密的心思。”


    “正如夏初所言,假的始終是假的,沒有發生的事情,再如何精細編造也有思慮不到的細節,也有你們意想不到的漏洞。”


    蘇縝走下台階,站在吳宗淮麵前俯視著他:“孫尤梁不一定知道你勾結蘇絎之事,卻清楚青城郡之事。蔣憫抓了孫尤梁自然對你是極大的不利,所以你殺了孫尤梁,絕了這個隱患,順便栽贓蔣熙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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