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趣事?”蔣熙元走近了幾步,攏袖靠在一棵樹上,顯出幾分興致來。其他幾個監生笑了笑沒說話,錢鳴昌的長子錢承訓與他更相熟一些,左右看了看,便站到蔣熙元身邊,說:“是關於皇上,我們也不過是私下聊聊而已,並無不敬之意。夫子可不能聽完了又要罰我們才是。”


    “敬不敬也不在嘴上。”蔣熙元輕笑道,“我又不是那幾個老學究,你說就是了。”


    錢承訓指了指旁邊站著的一個胖子:“阮庭這廝昨晚宿在百花樓了,今兒早起來晚了。”


    阮庭臉上一紅,甩了手道:“你說你的就是了,扯上我幹什麽!”


    “不說清楚了怎麽好,你家在北城,若不是晨起從百花樓那邊過來,又怎麽瞧見那樁事。”錢承訓迴了他一句,轉頭繼續對蔣熙元道,“宮裏最近正招考采女,多少家塞銀子擠破頭的要把姑娘送進去,可就有那走運的,閉門家中坐,冊封的聖旨就從天而降了。”


    “哦?”蔣熙元看了阮庭一眼,“誰家姑娘?”


    阮庭接了話說道:“不知道。我路過安豐坊的時候正瞧見那車駕從巷子裏出來。問了旁邊的人才知道,是宮裏去人冊封女官的。”


    蔣熙元聽見安豐坊三個字,愣了一愣,站直了點身子:“你說哪兒?安豐坊?”


    “安豐坊。”阮庭點點頭,壓低了點聲音,笑道,“聽那坊裏的人說,那家挺神秘的,甚少與街坊走動,也沒見過什麽妙齡的女子,不知怎麽突然就領旨入宮了。”


    “許是哪戶金屋嬌養的女子,就等著皇上開宮,好送進去呢?”旁邊一人插嘴道,“今上一表人才,泱泱大國天子,我若是女子也要往宮裏紮呢。”


    幾人聞言都哄笑起來,鬧了那人些話,等錢承訓再迴頭要與蔣熙元說話,卻發現蔣熙元已經沒影了。


    蔣熙元出了國子監,上了馬便往安豐坊跑。這一路上他都暗暗祈禱,希望阮庭所說的那個人不是夏初,可思及蘇縝對夏初的感情,心裏又有些騙不了自己。內裏焦灼得如同被點了一把火,越接近安豐坊越是害怕。


    到了夏初家的巷口,蔣熙元未等馬站穩便跳了下來。這巷子一如往日地平靜,絲毫也看不出起了變化。


    凡事最好的結果是“虛驚一場”。


    他真希望一會兒站在那小院門口,叩響了門,然後便能看見夏初探出頭來,略帶驚訝地問他:“哎?大人怎麽這時候過來了?”


    蔣熙元站在巷口勻了口氣,疾步走了進去。越走近心越涼,那地麵腳印雜遝,車轍淺跡猶在,確是來過人的,等再近前,依稀能瞧見門上暗光的銅鎖。


    他一步便上了門前台階,拽了拽那把鎖,渾身已是如墜寒冰,卻猶不甘心地拍了拍門,揚聲道:“夏初!夏初!”


    院裏毫無迴應。


    蔣熙元往後退了兩步,提身一躍,腳蹬牆麵躍上了牆頭,又穩穩地翻進了院子裏。這是他第二次翻牆入內,上一次是來確認夏初究竟是不是女子,心情忐忑而激動,帶著希望。


    而這一次也帶著希望,那一絲用來騙自己的希望。騙自己夏初隻是出門上街了而已,什麽宣旨入宮不過是個巧合罷了。


    而此刻這一點兒希望,卻更像是絕望中抓的一棵稻草罷了。


    院裏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小石桌、葡萄架。那銅壺洗刷得鋥亮放在廚房外的窗台上,院角排水處淺淺的水漬未幹,廊簷下還掛著一頂洗過的帽子。


    蔣熙元心慌地看了一圈,轉頭走到正屋門口,手放在門上時竟發現自己在微微發抖。


    門吱呀一聲推開,陽光透進短短寸餘,蔣熙元眯了眯眼睛,待適應了屋裏的光線後才緩步走了進去。


    屋裏的陳設已是再熟悉不過,西間的書案上攤開著一張紙,他走過去,見上麵空無一字。旁邊的那方端硯裏磨好了墨,此時已經幹涸,留下黑亮的印跡;鬆煙墨躺在一旁,紫砂水注裏還盛著半盞清水。


    蔣熙元輕輕地撫了撫,柔軟平整的紙卻猶如芒刺,從指尖紮進了心頭。他收迴手又去了東間,見那身豇豆紅的長衫平整地疊好放在床角,下麵壓著中衣,上麵碼著腰帶和束胸的棉布,床邊是夏初穿的那雙布鞋。


    全都換下來了。


    他愣愣地看著那疊衣服好半晌,心裏的那一點點希望再也不見,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了胸口,堵得發疼。抬眼看見牆上的那幅畫,一如原來那般規整地貼著,畫中的夏初也像從前那樣淺淺地笑著。


    蔣熙元伸手想要扯了去,手碰到那張紙,卻轉而在夏初的臉上淺淺一抹。他一眨不眨地看著畫中人的笑意嫣嫣,隻覺得視線漸漸模糊了起來。


    造化弄人,真是好生諷刺。


    那日原平山半日,他聽她說不願入宮時的那刻鬆心猶記,可這不過一個月的工夫,自己所做就變得那樣可笑了起來。


    他給她選擇,可皇上卻不給他們選擇。那時而漫過心頭的隱憂與惶惶,如今終於還是成了真。聖意麵前,他微不足道,夏初亦是微不足道。


    他低頭輕笑了一聲,無盡的嘲諷。唇角輕輕地抖著,淚已盈眶,卻又生生地咽了迴去,酸苦滋味直壓心頭。


    片刻後,蔣熙元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大步離去。


    安良將夏初送到了內廷,囑咐了尚儀姑姑好生照顧著,隻教導禮儀宮規,萬不可苛待。得了姑姑的保證後這才往禦書房複命去了。


    蘇縝在與禮部尚書說著選秀之事,見安良奉了茶進來,心頭驀然一緊,隨即匆匆與尚書說完了事,便讓他退下了。


    安良見了禮,眼底頗有喜色,不等蘇縝問便上前道:“啟稟皇上,夏典侍已經接進宮中了。按您的吩咐先送去了內廷,奴才也囑咐過薑尚儀了,皇上盡可放心就是。”


    蘇縝默不作聲地聽完,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沉了沉才問道:“夏初……可有說什麽?”


    安良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也沒什麽,大抵是宣旨有些突然,奴才勸了幾句便也沒事了。”


    蘇縝睨了他一眼:“照實說。”


    安良一凜,屈膝跪了下去:“皇上,確是沒什麽。隻是皇上您待夏典侍的一番心意,奴才擅言了。夏典侍是通透人兒,心裏定是明白的,也自是感懷於皇上一片真心。”


    蘇縝看了看他,將茶盞放下,起身踱到了安良身邊:“你起來吧。”


    安良鬆了口氣站起身來,謝字還未出口,就聽蘇縝又道:“何必巧言遮掩?朕知道,以夏初的性子,該是不願意進宮的。”


    “皇上……”安良暗暗一驚,開口又要說點兒什麽,卻被蘇縝抬手攔住了。蘇縝捋下手腕上的墜子,放在手裏看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深宮寂寂,朕想逃卻終歸還是要迴來,拖了她入宮,是朕自私。”


    “皇上。”安良近前一步,躬身道,“這入宮奉君乃是子民百姓天大的福氣。無論招考女官還是選秀,誰家不是爭搶著想侍君左右呢?”


    蘇縝若有似無地笑了一笑。侍君,侍奉的是身份,是權力,而不是他。他不在意也不稀罕那些侍奉,他想要的是陪伴,是情感,是真正屬於蘇縝的感情,而不是皇帝。


    他是自私,就這樣一紙聖諭壓下來將她接進宮中。可他放不開,更不敢給她選擇,怕她對自己搖頭,怕她退去半步再與自己告別,那便是永遠的再無相見。


    一個多月,難忍難咽到了如今,生生地熬著、忍著,不知何時才能放下。倘若他永不知夏初的身份也就罷了,也許事情真的也就是這樣了。


    可既知道了,他又如何再騙自己,那壓在心底的愛戀不再苦澀,卻又成了煎熬。想見她,想要她,想這生都再不經曆那樣的告別、那樣的痛苦。


    他知道她對自己有情,他猜她畏懼自己的身份。可他不要她怕,他要她再以如今的身份認識自己、看著自己、愛上自己。


    自私便自私吧。既然情難舍,愛難離,那就搏上一把,總好過日後悔恨,好過漫長人生裏無盡無數的自問:“如若當初……”


    皇宮內廷位於西側,掌管宮內一應事務的女官,除了在各宮服侍的之外都居於此。念及蘇縝至今也不過隻有一個中宮,這個範圍基本可以囊括進全部女官隊伍了。


    薑尚儀是四品禦前待詔,比夏初高了兩個品階,年紀大了一倍,麵相方正神情端肅,頗有點男版姚大人的意思。


    夏初頂了一頭靠假發撐起的發髻,走得很小心,直怕一不留神整個頭發就會掉下來,驚悚了別人。身後兩個低階的采女,原是準備為她拿包袱的,結果她什麽都沒帶,換了這身衣服兩手空空便來了。


    她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帶。倘若今天是離京去了別處,或許那些曾經珍藏的東西她會帶著留作記憶,而今卻是進宮。


    曾經給她迴憶的那個人讓她進宮,那麽迴憶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夏初的心情頗是複雜,有一點兒再見故人的期待,也有一點兒故人不再的感慨。全變了,她不知道再見蘇縝會是什麽樣的情形,究竟是熟悉,還是完全的陌生。


    事情來得太突然,像平地裏走著走著一腳踩空,不期然便掉到了另外的天地裏。前一秒還說笑著的人,迴轉頭的工夫,就不見了。


    夏初穿著淺緋色的宮裝,團領窄袖,遍繡菱紋,束著淺紫色的腰帶,腳踏著與裝同色的厚底宮鞋。這是五品女官的服製,色係像一碗草莓冰淇淋,她實在不是太喜歡。


    低頭看了看,便又想起那日在蓮池邊,蔣熙元說要第一個看她穿女裝的話來。當時隻是玩笑,自己還諷刺了幾句,覺得肉麻兮兮好不惡心。而此刻再想起,心中卻泛起異樣的愧疚來,酸酸的,有那麽一點兒想哭。


    也不知道他現在如何,是不是還在國子監,晚上會不會去安豐坊找她,尋她不到會不會著急。若是知道她被蘇縝接進了宮中,又會作何想。


    思及此,夏初不禁暗悔自己沒能給他留下點什麽話。可當時自己被按在那兒換衣梳妝,想留言也是不太可能。她又想,早知如此,從府衙一休假就應該逃出京去,躲開這一遭;又或者她不該攔著蔣熙元給她換個住處。


    可誰能想到呢?現在卻是說什麽都晚了。


    她記得在原平山上時,蔣熙元曾許諾會護她自由,可現在夏初卻希望他千萬不要做什麽傻事才好。她對朝堂之事一知半解,但也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一個君一個臣。蘇縝有一百種方法能壓得他再難翻身,可他卻沒有一種方法動得了蘇縝。


    隻盼著蔣熙元被別的事絆住,近幾日都發現不了她的去向;盼著自己能見到蘇縝,勸他把自己放出宮去;盼著蔣熙元那些誓言信語不過說說而已。


    但這些盼望她自己都不太相信,想得越多便越擔心,擔心得整個人都有點發慌,心神不寧。


    不知不覺地便走到了尚儀宮,薑尚儀迴過頭來看了看夏初,審視了片刻後語調平平地說:“夏典侍,這便是尚儀宮了。”


    “哦。”夏初抬頭看了一眼洞開的朱門,又仰頭瞧了瞧門上匾額,輕輕點了點頭。薑尚儀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顯然對她這個“哦”字頗是不滿,卻礙著安良的囑咐不好輕易發作,耐下性子冷聲道:“對品階高的宮人女官,應話當迴‘是’或者‘明白了’,對皇上娘娘或將來的妃嬪主子,應自稱‘奴婢’再答,懂了嗎?”


    夏初仍是點頭,觸到薑尚儀的目光後忙又改口:“明白了。”


    薑尚儀這才緩了口氣,道:“新的采女前日已經入宮了,你便跟著一起先學了規矩吧。不管你與安公公是何關係,如何做的這典侍,在我眼裏,沒規矩就是個死人。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罷了。”


    夏初聽她說得駭人,不禁抬眼看了看她,隨即才低頭蔫蔫地說了個“是”。


    尚儀宮雖是宮,實則卻是個頗大的兩進院落。夏初進去的時候,幾十個新入宮的采女正一言不發地在烈日下走來走去,旁邊有年紀大一些的姑姑盯著、吆喝著,這個步子大了,那個胯扭得風騷了……甚是嚴厲的樣子。


    夏初看著,不禁暗暗叫苦。心說自己這不是倒黴催的嗎,跨了千百年,這是又攤上軍訓了啊。


    薑尚儀把她領到後進院子東廂的一間,推開門:“這間就安排了你一個人住。安公公囑咐我好生照應你,禦前的麵子自然是要給的。”說完,她看著夏初,卻見夏初毫無意思意思的意思,不禁惱得鼻子出氣兒,甩臉走了。


    屋子不大,家具倒是全乎,床鋪衣櫃茶桌牙凳俱有,還有個妝台。夏初過去從妝台上把那麵大銅鏡拿了起來,瞧見自己這鉛粉敷麵白白的一張臉,又看了看高綰的雲鬢,覺得十分搞笑,好像自己是男扮了女裝。


    她把銅鏡扔下,緩緩地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良久,才歎出一口氣。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蘇縝,見到蘇鎮,自己能不能說動他,讓他放自己出宮。她看著白花花的窗紙,聽著遠遠傳來宮中姑姑斥責的聲音,忽然間便想象不出自己與他開口的方式。


    不再是安豐坊的小院,拉開門,欣喜地叫上一聲“黃公子”了。


    到中午時分,蔣熙元的禦前求見帖子便遞了進來。安良給了蘇縝,蘇縝拿在手裏靜默了半晌,輕輕地放到了一邊,命人傳膳。


    安良見蘇縝這個態度,心中納罕,卻也沒敢問什麽,依言去了。


    蔣熙元見安良從禦書房宮門出來,隻匆匆瞟了他一眼,卻什麽都沒說就往別處去了,心中便明白了幾分,不禁自嘲地涼涼一笑。


    安良進進出出地忙乎,蔣熙元不叫他也不問他,就那樣站在日頭下等著。一直等了將近兩個時辰,安良從禦書房再次走了出來,終於走向了蔣熙元,拱手低聲問道:“大人,您跟皇上這是……”


    “沒什麽,一些私事罷了,自然是要多等上一等的。”蔣熙元勉強地對安良扯了扯嘴角,“皇上有口諭?”


    “哦,是,是。”安良心裏雖是好奇,卻也不好再多問,輕咳了一聲讓開半步做請,“大人,您往鑒天閣移步,皇上在那兒等您。”


    “鑒天閣?”蔣熙元有點意外。


    自蘇縝登基後,宮中便棄了國師一職,鑒天閣也隨之荒廢了。大半年了,怎麽好端端又去了鑒天閣?


    問安良,安良卻笑道:“大人,皇上吩咐我帶您過去,這緣由卻是沒說的。不過素日裏不太忙時皇上自己也經常去。內廷在那裏也安排了幾個人,日常灑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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