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皇上勤勉自律,仍是那波瀾不驚讓人瞧不透的樣子,要不是他一直都跟著,怕是真想不到皇上還有那樣隨性愛笑的時候。他迴想起來都覺得含糊,自己是不是真的見過那樣的蘇縝,與眼前這身著冕服氣勢咄咄的皇帝,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蘇縝側眼看了看安良,安良立刻低垂了目光,看著地上剪花的纏枝紋樣地毯,輕聲道:“皇上,時辰差不多,該去奉先殿了。”


    蘇縝輕點了一下頭,冕上垂下了珠旒微微晃了晃。他轉過身的瞬間,覺得身上層層衣服壓得肩膀格外沉重,腰間束帶扼得自己唿吸都有些不太順暢。


    立於兩旁的宮人將門打開,外麵已起了熹微的日光,勾出皇宮金瓦琉璃一片璀璨,遠處的天空仍是深深的藍色。昨夜朗朗稠密星空已沒了蹤影,半月熄了光華薄紗一般孤零零地貼在上麵,唯有一點兒星光陪伴。


    那是昨夜的長庚,那是今日的啟明。一夜原來這麽長,可以將過往再三迴想,一夜月如殘鏡,卻映不出自己眼中究竟是何神情。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把那枚不合於禮製,不屬於袞冕的墜子仔細藏好,攏緊了袖口,緩步邁下。


    大婚冊立皇後不同於納采納征,皇後要乘鳳輦從將軍府向北自朱雀門入皇城,沿路兩側的店鋪民宅皆閉戶關窗,也不許路旁圍觀。禦林軍隔丈一人身著輕甲,扶著兵刃肅立,清退雜人護衛儀仗。


    蔣詠薇也是一夜沒睡,卻不為心事,而是根本沒有時間睡覺。出門的吉時定在未時,但清早醜時一過她便開始淨身沐浴,擦身開臉。寅時有梳頭的嬤嬤來給她梳頭,塞了許多假發,插了十二支笄,足足一個時辰才算梳好。


    此時她已是換上了宮中送來的婚儀鳳袍,金絲線繡翟紋深衣,霞帔綴了明珠熠熠生彩,頂冠寶石珠花二十四,翠雲堆疊,金龍翠鳳銜珠珞垂於肩上,華美異常,卻壓得她脖子幾乎挺不起來。


    從昨晚開始她就水米未進,此刻因為幹渴和緊張,又想喝水又想去淨房。可那鳳冠頂在頭上她卻連轉個頭都不敢,隻能忍著。


    她已經為這大婚之禮準備了幾個月,真到了這一天卻發現自己還是想輕鬆了。這要足足一天啊!眼下還沒出門就已經覺得難熬,後麵真不知道要怎麽扛。


    宮中來的禮儀姑姑給她梳好頭穿妥了衣裳,妝成之後瞧了瞧,又拿起軟棉布來在她額上按了按,低聲道:“娘娘可別再出汗了,花了妝容禦前失儀怕是擔待不起的。”


    詠薇心中叫苦不迭,這出汗哪是她管得了的,卻也隻能矜持地點了點頭。待禮儀姑姑離了這房間,她忙把要隨自己入宮的丫鬟輕聲叫到跟前,急道:“芊芊,快幫我找兩塊棉花來!”


    “小姐……不是,娘娘要棉花幹什麽?”


    “擦汗啊!”詠薇指了指自己的腦門,壓低了聲音,“你瞧瞧,這迴頭蓋頭一掀皇上看見我滿頭大汗豈不是要嫌棄!”


    芊芊也跟著著急,可又覺得不妥當:“娘娘,您冊封禮上要接金冊的,總不能手裏攥著棉花去接,那不是壞事了。”


    “兩小團就行,我就塞在鳳冠裏讓汗別流下來就好,迴頭趁人不注意再扔了。快去快去!”芊芊趕忙跑去找棉花了,她抬手一摸又是一臉汗。


    詠薇用力地深吸了兩口氣,想讓自己的心情穩下來,可她又哪裏穩得下來。終於是要嫁了,要嫁給蘇縝了!自定下入宮之後她每天都在擔心,擔心皇上變卦,擔心自己生病,擔心國事不安,擔心有人作梗。


    一天天挨到了這一日,她又開始擔心自己疏了禮儀,邁錯了步子,擔心蘇縝不喜歡她,擔心做不好中宮。


    她連見到蘇縝要說的第一句話都想了幾百個方案,倒是芊芊提醒她說:“小姐,您見了皇上,第一句自然要說‘臣妾見過皇上,臣妾給皇上請安’,有什麽可想的呢?”


    可她依舊忐忑,忐忑得都忘了自己的樣子。隻記得兩年前於屏風後的悄然一眼,記得那時還是皇子的蘇縝的卓然風姿,記得他看過來的目光,記得他若有似無的一笑,記得他輕緩淡然的嗓音,“那是令妹?”


    蔣熙元把她轟走了,可她心卻落在了那裏,怦然到如今。


    一直撐到午時過半,禮儀姑姑來說時辰快到該去拜別高堂了。詠薇這才迴轉思緒,扶著芊芊的手站起身來,心中染上了點點離愁。


    廳堂中蔣熙元默默地站在父母身後,看著鳳冠霞帔的詠薇,心中百般道不出的滋味。他最心疼的小妹,這一拜別便是相見不易,而宮中等著她的會是什麽,他卻連想都不敢想。


    那串紫玉葡萄墜子,就像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詠薇喜歡蘇縝,也許是她沒有夏初冷靜,也許是她的喜愛更甚於夏初,她做了與夏初截然相反的選擇,而他眼睜睜看著,卻沒別的選擇。


    詠薇蓋了蓋頭,又因為鳳冠太沉而不敢低頭,隻能瞧見眼前一片大紅,像個盲人一般被前來接親的誥命夫人扶上了鳳輿。


    蔣家人儀門外跪送,蔣夫人一直忍著淚,直到鞭響開道鳳輿遠去,才哭出聲來。蔣熙元拉起蔣夫人的手,想要勸慰兩句,可心裏沉得卻也是說不出話來,良久一聲輕輕的歎息:“皇上……會好好待詠薇的,母親放心。”


    蘇縝不會對她太壞,可詠薇期盼的卻是情愛。蔣熙元怕她心傷,怕她夢碎,怕她枯坐了韶華,怕她挨不過憔悴。可除了擔心與害怕,他卻又什麽都做不了。蔣家再如何受信重,他與皇上的關係再如何親近,唯獨於感情一事,卻是誰也幫不了誰。


    街上已經戒嚴,可仍是架不住街巷裏塞滿了百姓,探頭往將軍府看著。禦林軍管得也沒有那麽死板,畢竟是大喜的日子,隻要不鬧出婁子來就算功成。


    大紅的鳳輿自將軍府抬出,鞭響淨路開道,走得極為緩慢。詠薇大半天來隻顧緊張了,此時聽著鳳輿外有百姓的歡唿之聲,心中才驀然升起了一種微妙的感慨。她嫁人了,她竟真的可以做他的妻子了。


    鳳輿從朱雀門中門入宮,至鑾殿外停下,誥命夫人上前引詠薇走出。詠薇手持如意,手心汗津津地直怕抓不牢,直攥得骨節都泛了白。一百零八步到殿前,好似走了個天荒地老也沒走完,緊張得渾身都繃緊了。


    金鑾大殿中已經置案擺好了金冊金寶,此時蘇縝已拜過宗廟換了大婚禮服禦坐殿中。看著跪在殿外陽光之下一身紅衣霞帔的女子,思緒卻有些抽離,仿佛自己隻是個不相幹的人,了無情緒地旁觀著這儀式隆重的婚禮。


    靜鞭三響,禮樂聲中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之禮,山唿萬歲萬萬歲。禮部尚書捧金冊於殿前,揚聲頌道:“朕躬膺天命祇嗣祖宗大位,統禦天下。諮爾蔣氏,生於勳門,天稟純茂,慈惠貞淑,靜一誠莊。今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後,於戲唯君,暨後奉神靈之統,理萬物之宜,唯孝唯誠以奉九廟之祀,唯敬唯愛以承兩宮之歡,唯勤致儆戒相成之益,弘樛木逮下之惠,衍螽斯蕃嗣之祥,於以表正六宮,於以母儀四海,誕膺福履,永振徽音,欽哉。”


    詠薇深深拜下,高舉雙手接過金冊,暗暗地用力清了清嗓子,聲音清脆明朗叩謝吾皇萬歲,將自己背了許久的禮辭說了出來。待最後一個字吐出,心頭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


    蘇縝自龍椅起身走到殿外,安良奉皇後金寶隨於其後。走到詠薇身前低下頭,那蓋頭上的金繡微微刺目。他移開視線轉身將金寶從安良手中的托盤拿起,沉甸甸的一塊,鑄得甚是精細。


    他瞧了瞧,輕輕放在了詠薇的手中,聽她謝恩之辭。


    蘇縝覺得應該對這個他連模樣都不清楚的皇後說點什麽,可滿心疲累,沒有期待也沒有興致,便轉過了頭去。


    禮成,宮中起了鍾鼓磬音,皇城外和之,隨後西京城鍾樓鳴響,緊慢有致敲足一百零八響,是以百姓皆聞,共賀之。


    夏初仰頭站在自家的小院裏,看著架上葉麵寬展,色已深綠的葡萄藤,一下下一直數滿了一百零八聲。


    這鍾聲好像忽然就把他與自己敲開了好遠好遠。


    她站在這曾經共處過的小院裏,記得黃公子的一顰一笑,卻想象不出作為皇帝的蘇縝是什麽樣子,穿著什麽樣的衣裳,有著什麽樣的表情。


    “祝你新婚快樂……黃公子。”


    可他聽不見。


    夏初默然一笑,轉身走迴了屋裏。


    宮中設了酒宴,蘇縝賜美酒舉杯,飲了有七八盞。聽了滿耳的恭賀之詞後覺得腦袋有些昏沉,便讓安良給他端了醒酒的茶來,慢慢地飲著。


    安良心中有些惴惴,此刻時辰差不多了,他想提醒蘇縝該去鳳儀宮,又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目光一會兒一下地瞟向蘇縝。


    蘇縝不緊不慢地喝了半盞,低聲道:“朕知道。”他把茶放下,垂眸沉吟片刻才站起身來,“走吧。”


    安良忙給門邊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便將候著的肩輿引到了殿門外。又是一片恭賀恭送之聲,蘇縝撐出笑容來走了出去,覺得自己就像個戲子。


    上了肩輿,安良提氣喊了一聲擺駕,鑾儀緩緩而行。蘇縝支著額頭半斜著身子閉目養神,半路忽而聽見鳥兒驚翅的聲音,便睜眼看了過去。


    “是喜鵲呢,皇上。”安良笑道,“喜鵲登枝可是好兆頭。”


    蘇縝看了一會兒,直到再瞧不見那喜鵲的影子,才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宮宴那邊沒了皇帝,氣氛一下子便輕鬆了很多。素日裏難得有機會聚齊這麽多朝臣王公,是個攀拉關係混眼熟的大好時機,品階低一些的便舉著杯四處敬起酒來。


    麵上都是過得去的,誰與誰都是一副故交知己的模樣,但轉過臉來心裏想的是什麽卻不好說了。新臣老臣頗有隔閡,三省六部中都暗地較著氣力,說起這大婚之事話雖都是好話,但都各懷了心思。


    蔣家如股市,現在飄著紅,有人覺得是如日中天勢頭正猛;有人卻覺得是強弩之末,還是觀望著好;一個中宮也代表不了什麽。


    蔣熙元降職調任的文書還沒下發,但消息早已傳揚了出去,加上有說法說蔣府的親兵也要裁撤,似乎唱衰的證據更充足一些。


    這勢態好得很,蔣家有失寵的跡象,那麽中宮姓蔣隻會讓蘇縝更設一層防備。往日裏那些借水災說項的老臣,今天倒是寬容了許多。


    舊朝權臣一直以來被蘇縝壓著,幸而蔣熙元那不知天高地厚地闖了禍,連同帶累了蔣家,連蔣憫都被罰了俸。蘇縝手腕雖硬但畢竟還是年輕,窮追猛打下終是讓了步,這讓他們覺得很是揚眉吐氣,還要再接再厲才是。


    新臣則覺得中宮不倒蔣家就還是那個蔣家。蔣熙元動親兵錯是錯了,但情有可原,罰也不過是暫時的。蘇縝的態度一向分明,於權力一事上如何會輕易讓了步,希望還是大大的。


    都覺得各有道理,誰也瞧不上誰,一席席皮裏陽秋的話說出來,倒把這宴席烘得很是熱鬧。


    蔣詠薇坐在鳳儀宮裏,脖子支得酸疼,肚子餓得難受。蓋頭蓋住了視線也瞧不見這宮裏都是個什麽情形,連想喝水都不敢開口,隻能端足了架勢坐著。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見有人報了一聲“皇上駕到”,緊接著門軸輕響,叩拜請安之聲傳來。詠薇一下子就把渾身的不適都拋開了,心撲騰撲騰跳個沒完,臉上想蘊一個溫婉得體的笑容,可五官卻像是不聽使喚了似的。


    直到蓋頭揭開,眼前視野豁然打開,她這個笑容也沒醞釀好。蘇縝站在她麵前靜靜地看著她,沒有驚喜也沒有不喜。若不是她見過蘇縝,若不是蘇縝身上穿著大紅的喜服,她大概都要懷疑這人是走錯了地方。


    她沒能給蘇縝一個笑容,神情因為緊張而看上去有幾分淡漠,隻瞧了一眼便低下了頭。一旁的誥命夫人和禮儀姑姑心裏都咯噔一下,趕緊讓人上了合巹酒來,又說了些吉祥話,心中唯恐這位娘娘整出什麽事來,完成了程序便匆匆跑了。


    蘇縝看著滿屋滿室的喜慶出了會兒神,仿佛才記起屋裏還有一個人,便側頭瞧了瞧她:“累了嗎?”


    “迴皇上,臣妾不累。”詠薇看著地上合歡花的剪絨地毯輕聲道。


    蘇縝沒再說話,詠薇便也不敢出聲,屋裏靜得一塌糊塗,她連喘氣都盡量收著。過了好半天,詠薇才鼓起勇氣稍稍偏了偏頭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


    蘇縝點了下頭站起身來,詠薇緩步上前,按住心裏的緊張小心地把腰帶解開。手繞過他的腰時稍稍向前傾了身子,那鳳冠帶得她頭一點,險些栽在蘇縝胸前。


    蘇縝往後撤了一步,索性抬手攔住了她:“不用了,皇後先讓人取了鳳冠吧。”說完揚聲喚了安良進來。


    詠薇心中有些不安,卻記著謹言慎行這條道理,以中宮之儀恪禮。見蘇縝喚了安良她便退開些距離,也叫了芊芊進來。


    芊芊幫詠薇去了鳳冠放在一邊,再迴頭一眼便瞧見了貼在發際上的一條棉花,驚得愣了一下,可詠薇這時卻轉過了身等著她給自己去了外袍了。芊芊急得要命,走上前貼在詠薇身後小聲地說著棉花棉花。


    詠薇不明所以地皺了皺眉頭,側頭低聲道:“芊芊,禦前別失了規矩。”


    那廂裏蘇縝正抬眼看過來,詠薇看不見自己的腦袋頂,他卻是瞧見了,不禁微微地蹙了蹙眉,疑惑了一瞬便又轉開了目光。


    換妥了衣衫,蘇縝便吩咐安良把他昨天沒批完的折子抱到外間的書房。詠薇一聽這話,不禁心中一沉,滿心激動緊張的情緒退了個七七八八,卻也不便表現在臉上,轉身上前兩步攏手胸前:“皇上為國事操勞,臣妾這便命人上些茶點來。”


    蘇縝看著她的頭頂,覺得那條白棉花實在是很礙眼,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去,幫她摘了下來扔到了一邊,道:“皇後安排就是。”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剛剛蘇縝伸手的那個瞬間,詠薇不知他是何意,隻覺得心猛地跳了起來,配合地往前探了探脖子。可等她看清蘇縝手裏的棉花,心立時就不跳了。


    她竟然給忘了!


    “芊芊!”等蘇縝一離開,詠薇輕跺著腳,急得眼裏都蓄了淚,壓低了聲音,“你怎麽……你怎麽也不告訴我!怎麽不趕緊幫我摘下去!”


    芊芊覺得很冤枉,不敢反駁,便抱著她的外袍跪了下去:“奴婢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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