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熙元的這個“不是”指的是“姑娘”,但聽在蔣夫人耳朵裏,這個“不是”指的卻是“哪家”。


    蔣夫人有點發急地道:“元兒啊!如今咱們也是結了皇親的,你喜不喜歡是一迴事,這門戶無論如何得要說得過去才行。你可別尋那些閑花野草的!”


    蔣熙元沉默著不說話,片刻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又沒說要娶。”


    “那就行。”蔣夫人這才放了點心,“若真是喜歡,等成了親再納進來就是了。”


    蔣熙元聽了心裏忽然無比煩躁,不禁皺起眉來:“我也沒說要成親。”


    “胡說!你幾個哥哥的孩子都滿地跑了,詠薇眼瞧著也出嫁了,我容你胡鬧了這些年,還沒鬧夠?你……”


    “娘……”蔣熙元忽然伸手拉住了蔣夫人,抬起頭來看著她,神色竟有幾分可憐,像小時候犯了錯要求娘來安慰的樣子。蔣夫人話語一滯,被他看得直心疼,關切地柔和了聲音:“怎麽了?”


    蔣熙元看了她一會兒,什麽也沒說。蔣夫人焦心地追問了幾句,蔣熙元卻也隻說沒事。


    蔣夫人雖是內院女子,但也並非不通情事。從蔣熙元長大之後,這孩子總是見人三分笑的,如今這模樣,不可能沒事。


    想了想,她約莫猜到蔣熙元這是遇見過不去的心坎了,便歎口氣,伸手緩緩地捋了捋他的頭發:“元兒啊,娘不知道你到底看上誰了,你不說,娘也不問你了。我知道你是個知道輕重曉得分寸的,有些事你拗不過去,拗不過去就退一步。退一步,其實也就沒什麽過不去的了。”


    蔣熙元心中有苦說不出來。如果夏初是個女子,他才不想管什麽門第,說什麽也要把她娶進來。可夏初不是,不但不是女子,而且還不喜歡他。這事兒他鬧翻了天也是沒用的。


    他何嚐不想退一步,但他退哪去呢?他根本一步都沒有走。


    “我知道。”蔣熙元歎氣般說道。蔣夫人還想再說點什麽,好多話翻騰了一遍,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好無聲地點了點頭。


    蔣熙元從蔣夫人那裏離開,還是有些暈。他想去看看詠薇,再囑咐她一些話,可走到詠薇的院門口卻又停下了腳步。


    他說什麽呢?告訴她要恪守中宮之禮,對蘇縝可以敬,可以親,但是不要愛。這話他說過,說得言之鑿鑿,也無奈過詠薇的執迷。


    如今他說不出來了。倘若有另外一個人來告訴他,對夏初,他可以為朋友,可以做知己,卻不要去愛,他要如何?


    原來是情難自禁。


    詠薇要麵對的何嚐不是他蔣熙元的困擾?若是他能知道,這又何嚐不是夏初與蘇縝的困擾。皆是說人容易說己難,誰又比誰聰明多少呢?都是情難自禁罷了。


    蔣熙元離開了將軍府,也不知道該往哪去,獨自一個人隨意晃蕩著穿過幾個坊間,遠遠地瞧見路邊一處掌了燈的院門,隱有悠悠的琴聲傳了出來。


    他以為自己走到了升平坊,左右看看卻又不是。正要轉身離開,就見有人往那院門處去了,至門口,一個年輕男子迎了出來,伸手搭上那人的肩膀,淺笑著將人拉了進去。


    蔣熙元渾身一個激靈,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在路上站住了腳,慢慢地迴過頭去。


    知意樓。


    蔣熙元當然知道這個地方,但他從來沒動心思進去過,甚至連一絲好奇心也沒有過。不過他現在好奇了,但不是對知意樓,而是對他自己。


    他轉迴了身,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以十分緩慢的姿態路過了知意樓的大門,走了一段後停下來,再一步步地走迴去。


    門內站著說話的一個小倌瞧見了,彎唇一笑,迎出門來站在了蔣熙元的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公子走了一個來迴了,還要走?”


    這小倌長得挺清秀,有些陰柔,眉梢眼角在無意間帶出些許風情,倒也不做作,看著並不討厭。


    小倌見蔣熙元不說話,便輕輕地湊近他嗅了嗅:“飲酒了?我讓人弄些醒酒的釅茶,再擺幾色點心,公子歇歇再走可好?”


    說完,他看蔣熙元也沒有什麽拒絕的意思,便搭住他的肩膀將他帶進了知意樓。


    知意樓不像升平坊的那些青樓,入內並沒有一個敞開的大廳,直接就是四麵圍合的遊廊。遊廊中間一方小園景,一個廣袖白衣男子散發而坐,低著頭正撚撥琴弦,似乎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


    琴桌旁薰香爐裏青煙淡淡,散著一種青茶般的香氣,不像青樓裏那種熏暖的香。這知意樓看著更像一處雅致茶樓,而不是什麽香豔之所,這讓蔣熙元放鬆了一點兒,由著那小倌為他引路前行。


    到了一個房間門口,小倌推門帶著蔣熙元走了進去。房間的布置倒也頗為雅致,沒什麽引人遐想或勾人欲望的東西,像個書齋茶舍似的。


    “公子歇一下,我讓人去泡茶。”小倌轉身要走,蔣熙元迴頭叫住他,清了下嗓子問道:“你怎麽稱唿?”


    “公子喚我紫蘇就好,公子呢?”


    “姓……劉。”蔣熙元道。


    紫蘇笑了笑,像是知道他的掩飾卻不在意:“劉公子坐吧。”說完便出去了。蔣熙元覺得紫蘇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一時也想不起來在哪聽過。他捏了捏眉心,覺得自己如此頗為荒唐,大有鬼使神差的意思。


    可不就是鬼使神差嗎?蔣熙元自嘲地笑了一下,在屋裏走了一圈後拉過把椅子坐在了桌前。坐了一會兒後覺得酒勁兒衝得自己發昏,便幹脆趴在了桌上。


    不一會兒紫蘇便迴來了,端著茶盤,進門看見蔣熙元趴著便笑了笑,輕輕地將茶盤放在桌上,手扶著蔣熙元的肩膀,俯身貼在他耳邊說:“劉公子,若是難受便躺一會兒吧。”


    蔣熙元坐直了身子搖搖頭:“不用。”


    “要醒酒其實喝什麽都不管用,小憩一會兒酒力就能散掉大半。”紫蘇說著,伸手將蔣熙元發髻上的簪子抽了出來,頭發傾瀉而下。他撩開蔣熙元的頭發,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公子長得很好看。幸好沒早遇見,否則怕是不想再看見別人了。”


    蔣熙元沉默地看著他,紫蘇便也沉默。屋裏茶香嫋嫋,蔣熙元聞得出那是暖胃的薑紅茶香氣,有絲絲的辛辣味道。


    對視了半晌後,紫蘇彎唇一笑,探過身子貼得更近了一些,停頓一下看了看蔣熙元的反應,便又近了幾分,嘴唇幾乎碰到了蔣熙元的麵頰。


    蔣熙元也不躲,隻是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紫蘇,就在紫蘇的手臂要圈上他的脖頸時,他卻忽然笑了。


    蔣熙元往後傾了傾身體,拉開與紫蘇的距離,手指插在發絲中撐住了額頭,側頭看著紫蘇,笑得懶散且意味不明。


    紫蘇有一瞬的恍神,隨即也坐直了身子:“公子在笑什麽?”


    蔣熙元輕輕搖頭,卻又笑意更深了幾分,仿佛是紫蘇可笑,又好像是自己可笑,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誰。


    那天在捕快房洶湧而來的衝動,沒有出現。


    紫蘇美嗎?挺美的。皮膚細白,五官精致,高挺的鼻梁和柳眉平添幾分英氣,略有點陰柔,略有點羸弱。


    像夏初一樣,有一種很中性的美感。可他不喜歡,一點兒也不喜歡,毫無感覺,因為他還有心思去分辨茶壺裏那薑紅茶的香氣,甚至覺得那壺茶都更吸引他一些。


    蔣熙元笑出了聲,低沉的,肩膀輕輕顫抖,似乎樂不可支。他覺得自己真傻,覺得很茫然,覺得這下可能更糟糕了。


    上天入地,大千世界的男男女女,是不是就隻剩下夏初了?他情之所係是不是隻有夏初?他的情不自禁是不是隻為夏初?


    在夏初麵前,他忽然有了那麽多的情緒,竟也會急於表現,竟也會無理取鬧。他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子,心動如擂,慌亂而不知所措。


    蔣熙元漸漸地斂起了自己莫名的發笑,以一聲歎息做了結尾。他想,夏初一定是老天派來整治他的,懲罰他這些年自詡的風流,自以為是。


    紫蘇拎起茶壺來給蔣熙元倒了一杯茶,放到了他的麵前:“公子既然不好男風,又何必勉強自己?”


    蔣熙元端起茶來喝了,胃裏瞬時便暖和了起來:“我並不知道。”


    “公子來知意樓就是想知道這個?”紫蘇淺淺一笑,“難得公子的眼睛這般清明,可卻也太清明了。公子看著我的時候,就像看著一個並不熟識的路人,雖沒有厭煩,但也毫無情欲。哪怕還醉著。”紫蘇又給斟了一杯茶給他,“公子不喜歡男人,以後便不要再試了。”


    蔣熙元轉了轉手裏的茶杯:“也不盡然。若是真的不喜歡,我又何必來試。”


    “那便是公子癡情。”


    蔣熙元的心猛地縮了一下,輕笑著道:“是嗎?”癡情,他還沒用過這個詞。


    紫蘇站起身來走到床邊,打開櫃子拿出一把梳子來,站在了蔣熙元的身後,慢慢地替他攏著頭發。


    “我不會揣測人心,但會看人的眼睛。我認識的一個人也是這樣,從我第一次看見他就知道,我其實是另外一個人罷了。”紫蘇笑了一下,“但在公子眼裏,我連另外一個人也不是。”


    他攏好了蔣熙元的頭發,手法輕柔的替他盤上發髻,插好了簪子。“那個人說過,愛上誰都不是錯的,唯有後悔才最摧心。其實我很羨慕,不管愛上誰,總歸是愛過,苦也罷甜也罷,也都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蔣熙元默默地把茶喝了,站起身來,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了桌上。紫蘇看了一眼:“不必了。”


    “茶錢。”蔣熙元對他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中庭小院中的那個白衣男子還在撫琴,也許是換了首曲子,也許沒換,但蔣熙元覺得不同了。心中的混亂似乎澄淨了一些,但也沒有好太多。


    如果他不是貪玩,早早地娶上一房妻室,可能到現在什麽事都沒有。沒有苦惱,但也沒有了這苦惱所帶來的甘苦相雜的滋味,總歸是愛上了誰。


    唯有後悔最摧心。但蔣熙元不知道究竟怎樣做才不叫後悔,而所謂後悔,卻偏偏隻有過去之後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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