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縝神色一鬆,緩了口氣息道:“我以為你要說什麽要緊的事,弄得我還有點緊張。不吃抻麵就不吃吧,不如尋一家好點兒的館子,我請你。”


    夏初點點頭,又問他:“黃公子緊張什麽?”


    蘇縝想了想卻沒有說:“走吧。”


    說是緊張,其實蘇縝覺得那更像是害怕,怕夏初像之前那樣把他攔在門外,怕她說:“黃公子,以後都別再來找我了。”


    從小到大,他還是第一次這樣沒自信,怕另外一個人會不喜歡他。


    兩人出了門,在城裏兜轉了一會兒,找了一家人不多環境不錯的館子。事實證明,環境好且人不多的館子,不是死貴就是難吃。


    很不幸,他們遇見了後者。


    這是蘇縝遇見夏初以來吃過的最不好吃的一頓飯,不過他也不太在乎,咬著像劈柴一樣的雞肉,仍然可以吃得很斯文。


    夏初那邊心不在焉的全然不在飯菜上,腦子裏雜七雜八的很多散碎念頭,時不時抬眼看看蘇縝,目光複雜。


    蘇縝終於被她看得起了疑心,放下筷子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在想什麽?”


    夏初趕忙垂下眼搖了搖頭,扒了一口飯塞住自己的嘴。


    她想的事情沒法說,雖然她特別想知道。


    剛才蘇縝那個親昵的動作好像點醒了她心裏的某個念頭,再迴想之前的一些蛛絲馬跡,讓她忍不住去揣測蘇縝是不是喜歡自己,並為此心跳得一塌糊塗。


    身為女子,她真希望蘇縝是喜歡自己的。能被這樣的男人喜歡,簡直做夢都要笑醒了,可事情難辦在,她現在是個男的啊!


    她總不能直截了當地問人家是彎是直,就算問了,結果也是可以預見的荒唐。


    如果黃公子是因為喜歡男人而喜歡她,那她算不算感情欺詐?如果人家是個直男,那她又算不算把人家掰彎了?左右都不對。


    而更糟糕的結果是,不管他是不是喜歡男人,其實都跟自己沒關係。自己在這兒完全是自作多情,想太多。


    蘇縝看夏初表情變換,好像是有什麽事在心中猶豫不決,便也跟著擔心起來。前思後想了一會兒,忍不住小心地問道:“夏初,是不是我給你造成什麽困擾了?”


    夏初被他說中心事,臉騰地一下紅了,愣了片刻後靈光一閃,用了個迂迴的辦法問道:“倒也不是。我就是在想……黃公子娶親了嗎?”


    “我……”蘇縝稍稍地移開目光,不知道為什麽有點不太想麵對這個問題,須臾,才開口迴答道,“還沒有……”


    夏初還沒來得及體會出自己聽到這個“沒有”時是什麽心情,就聽蘇縝繼續道:“不過,快了。”


    “哦……”夏初木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又忙撐起笑容道,“已經定親了是不是?恭喜恭喜,能嫁給黃公子的姑娘真是好福氣!那個……結婚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去呀,哈哈。”


    蘇縝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夏初,突然特別想告訴她這沒什麽好恭喜的,那隻是他作為皇帝必須要做的事而已,他一點兒都不想要。他想告訴她,這辛苦爭來的皇位,萬人仰止的身份有多累,有多孤單,有多束縛,就像黃金的枷鎖,華麗而沉重。


    如果他有得選,他還想像上次那樣,拉著她奔向夕陽裏的某個地方,張開雙臂攬清風入懷,說說話,哪怕就是靜靜地坐著也是好的。


    但是不行。他的心情,在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麵前,他不願意說;唯一他願意傾訴的人麵前,卻又礙於身份的隱瞞而不能說。這真是矛盾的事。


    夏初那邊還在說著話,說到最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麽了,笑得臉皮直發僵,但蘇縝就沉默地坐著,也不把話接過去,尷尬得她直有點想哭。


    “黃公子。”夏初說不下去了,潤了潤發幹的喉嚨,道,“你,你說句話。”


    蘇縝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說什麽?”


    “說……”夏初看了他一眼,稍稍低下頭去,抹了抹自己的手指,“說什麽都行。比如……你什麽時候成親,娶的是誰家姑娘,漂亮不漂亮……都行。”


    沉默了片刻,蘇縝道:“你說你明天要離京?去哪兒?”


    “啊?”夏初腦子被閃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勉強一笑,不知是因為終於有了話題鬆了口氣,還是因為岔開了話題而失落,“去一趟梁城那邊,查案子。”


    “梁城?在京兆郡,倒是不遠。那邊出了什麽大案子嗎,需要你跑過去?”


    “沒有,還是廣濟堂的那個案子,有點情況需要了解,等不及了。”夏初用筷子戳了戳麵前硬邦邦的雞肉,“我還挺期待的,來了這麽久還沒離開過京城呢。”


    “沒離開過京城?你不是從很西很西邊的地方來的嗎?”蘇縝似笑非笑地問她。


    夏初驚了一下,趕忙坐直了身子道:“那不一樣,埋頭趕路的心情……而且一路上……對了,不知道梁城有沒有什麽特產,迴頭我帶禮物給你。收了你不少東西,我總得表示表示。黃公子想要什麽東西嗎?或者好吃的?”


    “都好。”蘇縝笑了笑,沒有拒絕。


    夏初想,蘇縝送給她的都是她恰好需要的,可是他又需要什麽呢?也許是一份慶賀新婚的賀禮吧。這麽好的男人有主了,但就算沒主,也不會是她的。


    夏初心裏感傷淡淡的,可不管是濃是淡,這份感傷也根本無從安放。她默默地嘲笑了一下自己,什麽都沒說出來。


    這頓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氣氛不冷不熱,夏初有心活躍一點兒,但自己的情緒本身就有點沉甸甸的,又哪裏活躍得起來。她越是想表現得自然,就越不自然,好像每個笑容都顯得很浮誇似的。


    夏初真是討厭死今晚的自己了,也怕這樣的自己會讓蘇縝覺得討厭。到最後,小心翼翼地竟不太敢說話了。


    吃罷了晚飯,夏初迴了家。蘇縝坐在馬車裏手支著下頜,隔簾看著車外的街巷。


    天已經黑了,過眼也隻能看見稀稀落落的門燈,昏昏欲睡般緩緩向後,無端的就讓人覺得沉悶。


    迴到宮中,蘇縝先去了禦書房,站在書案邊隨手拿起一封折子來,打開一看,是禮部呈上來的關於大婚納采禮的清單。他皺了皺眉頭,又把折子合起來放了迴去。


    安良正讓人端了茶進來,看見蘇縝的表情後,輕聲道:“皇上,今兒就別看折子了,早點兒安寢吧。”


    蘇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卻站著沒動。安良想了想,以為是夏初那邊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惹皇上煩心了,便小心地道:“皇上最近事務繁雜,若是出宮去也不得開心,倒不如多歇一歇,龍體為重啊。”


    蘇縝迴頭想對安良說點兒什麽,可安良一個太監,他又覺得好些話不該說,不能說,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不開心,是因為看出夏初有心事。他不知道她的心事是否與自己有關,也辨不清自己究竟希不希望與自己有關。


    今晚的一切似乎都不太對,或許安良說得對,如果出宮也不得開心的話,得空還不如多休息休息。但是不出宮,要怎麽見夏初呢?


    蘇縝沉默地接過茶盅來,剛送到嘴邊就愣住了。


    不對,這裏麵似乎有什麽概念被自己給偷換了。


    從前他出宮時,都是挑不太忙的日子,偷得浮生半日閑。可他今天批了一天的折子,與吏部、禮部還有尚書省的大臣說了許多的話,他那時明明已經很累了。可他就是想出去。


    他想看看夏初明朗的笑容,想聽他叫自己“黃公子”時的聲音,想看他戴上自己送她的帽子自得的神情,想看他說起案子時微微蹙起的眉頭,隨意地吃點東西,隨意地聊聊天……


    好像就是這些。好像想起這些就讓他覺得愉悅。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宮就等同於了去見夏初?從什麽時候開始,去見夏初就等同於了快樂?


    往日裏夏初高興,他便也高興;今天夏初沉悶,他便也沉悶。夏初攔著他進門的時候他心情失落,夏初請他進去他又歡喜起來。


    他的情緒什麽時候竟不知不覺地被夏初給左右了?為什麽就被她給左右了?


    蘇縝端著茶盅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不可置信地笑了一下,反手叮的一聲將茶蓋蓋上,扔迴了茶盤裏。動作有點重,把那端茶的小太監嚇了一跳。


    安良趕緊把那小太監給支了下去,輕聲地問道:“皇上……是不是累了?”


    蘇縝猶自出神地站在龍書案前,就像沒聽見似的。安良悄悄地探頭瞄了一眼,見蘇縝表情有些怪異,像是笑又好像沒在笑,眼睛盯著一個角落,仿佛那個角落能給他什麽揭破世間玄妙的答案一般。


    安良沒見過蘇縝這樣的表情,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各種話滾到嘴邊又都給咽了迴去。長久的沉默,讓他後背如芒刺針紮一般,難受得要命。


    過了不知道多久,蘇縝才動了動,抬手緩緩地放在那摞奏折上,手指微微地敲了敲,隨後將剛剛那本被他扔迴去的納采禮清單抓在了手裏,大步地走到了書案後。


    安良忙上前兩步候著,蘇縝卻沒用他,自己注了點兒水到硯台裏,拿起朱墨胡亂地研開,抄起筆來在折子上走筆遊龍地一揮,然後扔給了安良:“交禮部。”


    “皇……”還沒等安良的那個“上”字說出口,蘇縝已經將筆擲下,逃也似的走了,給了安良一個看不清的背影。


    安良咽了咽唾沫,小心地把折子翻開看了一眼,見蘇縝批了兩個字:速辦。墨研得不勻,落筆也很用力,筆鋒都有點飛了。他拿著那本折子愣了好一晌,心說這到底是怎麽了?


    轉天一早,夏初就背著小包袱去了府衙,跟常青去府衙馬廄各找了一匹馬,雖然她的這匹沒有蔣熙元的那匹漂亮,但也還算順眼,很好欺負的樣子。


    常青跟她牽著馬一前一後地走出來,道:“頭兒,你這是沒睡好啊?”


    “激動的。”夏初隨口說著,把馬牽到上馬石旁邊,踩著鐙子坐了上去。這匹黃馬上下地點了點頭,又甩了甩鬃毛,把夏初弄得有點害怕。她迴頭對常青道:“你騎術怎麽樣?”


    “一般般,能跑快馬。”常青也坐上馬去,把韁繩往起一拉,拍了拍馬脖子,“哎,雖然我不是跑江湖的,但好歹咱也是捕快,騎馬這事兒算是必備的技能。沒事兒,頭兒,您跑您的,我能跟上。放心。”


    “不是……”夏初哭笑不得,“我是說,路上你跑慢點兒,照應著我一下,我其實不太會騎馬。”


    “啊?”常青愣了愣,“您這是逗我呢吧?”


    “誰有空逗你啊。我這是第二次騎馬,上次騎的是蔣大人那匹,而且大人還一直在旁邊教我。”


    “那您就要去梁城?!別了,您要是信得過我,我就帶個捕快去,該查該問的一準不會漏下。別迴頭路上您再摔了,我可擔待不起。”常青說著就要下馬,被夏初趕緊給攔住了。


    “一迴生兩迴熟,我要不騎豈不是永遠都不會騎了。捕快必備的技能,我哪能不會,你慢著點兒就是了,沒事!有事也不用你擔著。”夏初覺得這就跟拿了駕照要上路一個道理,緊張歸緊張,過去就好了。她技術雖然不好,但是膽子大,馬這東西又不是車,人家馬自己還能有個判斷呢,不會往樹上撞的。


    夏初深吸一口氣,迴憶了一下蔣熙元的騎馬教學課,挺直了身板一夾馬腹喊了一聲駕,這黃馬還算聽話,甩著尾巴起步了。


    一直到出了城門都很平穩,夏初和常青都放下心來,到了城外官道上,夏初膽子也大了一點兒,便揚鞭打馬開始跑了。


    馬跑得不算很快,一直到中午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兩人在官道旁一個莊戶的食肆裏簡單吃了午飯。下馬的時候夏初因為夾馬夾得緊張,覺得腿都軟了,走路直有點兒打晃,手心全是汗,胳膊也因為一路的緊繃而肌肉發酸,拿起筷子來都微微地發顫。


    常青瞧著就樂,一條腿翹在長凳上,咬著個饅頭嗚裏嗚塗地說:“要我說,不歇這一晌可能還好,歇這一會兒下午再繼續跑,恐怕就吃不住勁兒了。我第一次騎馬跑遠路就是這樣,最後都是拿胳膊肘勒韁繩才勒停的。”


    夏初不以為意地道:“餓啊,要是不歇著吃飯,別說用哪勒停馬了,保不齊半路就頭昏眼花地栽下來。沒事,這就是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造成的肌肉緊張,揉一揉就好了。”


    吃了飯,夏初就跑到外麵壓腿鬆肌肉,渾身亂顫了半天,覺得差不多了才翻身上馬。可一坐到馬上她就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姿勢恢複到騎馬時的狀態就開始覺得酸疼。可常青那邊已經打馬起步了,夏初隻得咬牙跟了上去。


    因為沒力氣,所以騎馬的姿勢也鬆散了很多,她的黃馬像沒了束縛似的,跟著常青的馬開始狂奔。夏初開始害怕起來,喊了常青一聲但常青沒聽見,也隻好繼續扛著。


    按上午的進程,他們大概得酉時才能到京兆郡,結果下午快了不少,未時二刻不到就到了京兆郡的管陽城了。常青停下馬準備打聽一下喻溫平所說的那個福來客棧,剛跳下馬,就聽見身後一聲短促的叫喚。


    迴頭一看,見夏初正在那匹黃馬旁邊的地上坐著,手捂著腳腕,臉埋在膝蓋裏一聲不吭。常青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蹲在夏初旁邊:“頭兒?怎麽的了這是?”


    夏初擺擺手,半晌才抬起頭來,抽了一口冷氣道:“腳往鐙子裏塞得太實了,下馬的時候沒撤出來,被馬鐙子絆了一下,栽了。”


    “我就說嘛!”


    “你說什麽說!路上喊你你也聽不見,我的馬就跟著你的馬一路狂奔,說好的跑慢點兒呢?說好的照應著點兒呢?”她指了指常青,把手按在他肩上,“扶我起來!”


    常青無奈地點點頭,拉著夏初的胳膊把她拽了起來:“得,是我的不是,您走兩步瞧瞧,看有沒有哪兒傷著了。”


    夏初走了半步,右腳沒事,被馬鐙子絆住的左腳卻落不了地了,一著地腳腕就跟斷了似的。她把手探進靴子裏麵按了按,覺得好像是腫了。


    “扭了是不是?”常青問她。


    “是。”夏初一屁股又坐迴了地上,憤憤地說,“你說迴去我是不是得找個算命的看看啊?我是不是走路踩著什麽不該踩的了,怎麽光傷腳呢!以前天天練功夫也沒怎麽傷到過,這倒好,左腳傷完傷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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