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籌糧籌款賑興州旱災,辦法細則你已經做得差不多了,朕就是擔心……”蘇縝頓了頓,沒往下說。倒不是故意留扣兒試探蔣熙元,他隻是覺得自己想做的事情有點不合適。


    一個皇上,為了給朋友過個生辰,就把一位三品大員支離京城。雖然支開的理由倒也勉強算得上充分,但畢竟存了私心,不免讓他反複自省,這樣會不會像個昏君所為。


    “皇上是擔心京畿官員借機克扣,糧錢籌得之後,真正送去興州的數量卻要大打折扣?”蔣熙元說完後看了看蘇縝的神色,又道,“臣也有這個擔心,所以準備把京畿司戶派過去督查此事,待錢糧送往興州之後,再對賬收訖,務必把中間的差額損耗降到最低。隻是,皇上恕臣直言,這種事情很難避免幹淨。”


    “朕明白。”蘇縝想了又想,那句讓他去京畿督辦此事的話還是沒說出來,心底歎了口氣。罷了,隻當自己食言於夏初,等過了日子再補份歉禮吧。


    正想著,蔣熙元那邊卻猶豫著開口了:“臣……想親往京畿走一圈兒看看。京畿各郡皆說倉滿糧足,但怕會有官員蓄意隱瞞。想矯上意從本地苛收糧稅,再從發糧錢之事上克扣,兩頭撈油水,於賑災之事不利,於皇上及朝廷之譽更是極大的損害,不如親眼看一下來得踏實。”


    蘇縝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看了蔣熙元一會兒,見他神色不似往常,心中疑惑,便暫將去京畿的問題放下:“熙元,你是不是遇見什麽事了?”


    “皇上,臣沒什麽事。”蔣熙元笑了笑,“臣就是覺得,常年待在京城裏,什麽消息都靠文書,難免雙眼蒙蔽。再者,自臣上任京兆尹以來,還沒往京畿各郡看過,不了解實際的情形,怕日後做事會失了偏頗,想當然了。”


    剛剛蔣熙元說他要去京畿走一圈兒的時候,蘇縝心中暗驚,幾乎以為蔣熙元是已經知道了什麽,不然怎麽自己這邊正想著要不要支開他的時候,他便恰巧要主動離開呢?


    蔣熙元這人一向最是喜安逸愛享受的,去年與他去了趟禹州,一路上也不肯虧著自己,迴來便說還是京城好,還被他諷刺數落了幾句。怎麽這又主動要出京了呢?


    蔣熙元是了解他,但若是了解到這種程度,就算他不是皇上,也要心驚的。再者,如果他是知道了自己隱匿身份與夏初時常見麵,那麽夏初知不知道?如果夏初知道卻佯裝不知,那也是另一重讓人疑心之事了。


    “皇上?”蔣熙元見蘇縝出神不語,隻得小心地追問,“臣去也不過幾日,不會耽擱京中事務的。”


    蘇縝迴過神來,順口便問道:“夏初那邊如何?”


    “夏初?夏初……如何?”蔣熙元心裏也是一驚。


    蔣熙元忽然想要離京跑一圈兒的原因,與他昨晚沒睡好的原因是一樣的,都是因為夏初。或者說,都是因為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對夏初的感情趨於不正常化。


    他是喜歡女孩子的,從小到大都是喜歡漂亮姑娘的,對於好男風愛同性的人,雖說談不上鄙夷,但也的確不能理解。大把美貌溫軟的女子不愛,跟個與自己同樣扁平的男人有什麽可愛的?


    況且,他之前信誓旦旦地跟夏初說了,就算他喜歡男人自己也堅決不能接受的,如今自己先動了歪念,這算是怎麽迴事兒啊!大嘴巴抽自己的事他可幹不出來。


    蔣熙元深思一宿,覺得自己是這段時間工作忙,眼前晃悠的全是男人,素得久了,所以看見個姑娘般清秀的夏初,便起了錯覺。


    一定是一種錯覺。


    所以,蔣熙元決定與夏初拉開點兒距離,自己到外麵走一圈兒,靜一靜,迴來就會好的。故此,才有了他向蘇縝提出去趟京畿各郡的事兒。


    結果,蘇縝一語點出了夏初的名字,讓蔣熙元背後直冒冷汗,還以為蘇縝是看出來了什麽,直心虛。


    “夏初……夏初現在忙著廣濟堂的兇殺案。他,他他,他工作能力不錯,臣離開幾日不會有影響的。”


    蘇縝看蔣熙元的樣子倒確實不像自己所猜測的那般,稍稍放下心來:“既如此,那你便去吧。”


    “是。臣安排一下府衙事務,明日便啟程。”


    “甚好。”


    明天正好四月初十,蔣熙元想躲開夏初的生辰,而蘇縝正想趕上夏初的生辰,所以一個說得篤定,一個答應得痛快。兩廂說完,都覺得哪兒有點別扭,又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君臣二人對視了一眼,各自心虛地轉開了頭。


    夏初對此茫然無知,一大早起來喜滋滋地上了藥,穿戴整齊奔了府衙,先去找了捧茶閑坐的劉起。


    劉起已經閑得快要長毛了,掛了個師爺的名號,但實際上誰也用不著他。京畿籌糧的事有司戶參、司倉參的大人們忙乎,他一個武舉出身的人在這種事上並無經驗心得。


    之前還跟著夏初辦辦案子,但夏初念他是蔣熙元的親信家仆,不好支使,也就不好意思來找他。蔣熙元以前去哪兒都帶著他,現在卻老與夏初黏在一處,似乎已經把他給忘了。


    整個一舅舅不親姥姥不愛,隻能閑得與倆主簿磕磕牙。如今主簿都去忙著寫籌糧之事發往京畿各郡的文書了,連磕牙的人都沒有了。


    人性本賤,忙的時候想偷閑,真閑下來了又覺得自己不被需要,沒有價值,鬱鬱不樂。


    所以,夏初的到來,幾乎讓劉起有些感動。


    “劉大哥!”


    “哎!”劉起站起身,伸平了雙手忙不迭地將夏初拉進了屋裏,給她倒上茶,殷殷之色溢於言表,“夏兄弟找我有事?”


    “嗯。”夏初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對劉起揚了揚眉毛,笑得一副意味不明的樣子,“我有事兒請劉大哥幫忙啊。”


    “沒問題!說吧!”劉起一拍胸脯。


    “我現在在辦的案子裏有個情況,想找九姑娘幫我打聽一下,劉大哥與九姑娘交情好,有麵兒,所以我就先來找你了。”


    劉起一聽更樂了,挺直了身板道:“走,現在就帶你過去。”


    夏初差點兒嗆住,匆忙又喝了口茶,顛顛地跟著劉起跑了出去。到了蒔花館,九湘才剛起床,發髻著裝都很清淡隨意,倒顯出幾分出塵之味來。


    夏初看著九湘的身段,真個是玲瓏有致,該挺的地方挺,該細的地方細,舉手投足間嫵媚而不豔俗,清麗中又有姝妍之姿,真是令人羨慕。


    反觀自己,扮作男人這麽久也沒人發現,真不知道是該覺得高興還是覺得悲哀。夏初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原本就沒什麽料,現在還被綁得一馬平川的胸脯,默默地歎了口氣。


    “湘,這身打扮好看。”劉起有些笨拙地誇了一句,換來九湘不以為意地一眄,“剛睡醒,有什麽好看的。”


    “什麽時候都好看。”劉起黝黑的麵龐上笑容靦腆。


    夏初被劉起的話說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瞄了一下二人,默默扶額。


    這便是典型的屌絲與女神了吧。


    劉起瞧著九湘傻樂了一會兒,這才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忙指著夏初說:“我是帶夏初過來的,她有點事情想要問你。”


    九湘換了個姿勢坐著,笑容可親了不少:“有什麽事你直接來找我就好了,蔣大人是我的東家,不用客氣的。怎麽,蔣大人沒跟著你嗎?”


    夏初聽這話有點兒別扭。什麽叫蔣大人沒跟著,她是下屬,應該是她跟著蔣大人才對。


    還不等夏初說話,劉起又忙不迭地道:“夏初比較靦腆,說我與你熟,所以讓我帶她過來的。”


    九湘憋不住差點兒笑了,心說劉起這個笨蛋,人家夏初那是成心給你創造機會,她靦腆?當初破李二平的案子時,她怕過什麽啊!


    “是呀,你與我多熟啊。我愛喝大紅袍你就送我龍井,我喜歡廣陵香你就送我沉水香,我的生辰你帶我去湖邊賞景,吹得我發燒三天。真不知道怎麽謝你呢。”


    劉起悶悶地撓了撓頭:“我看少爺帶姑娘去湖邊賞景,姑娘們都是高興的。”


    “嗯嗯,你們少爺帶人去賞荷吹風,是不錯,可我的生辰是臘月裏!”九湘說著來了氣,用團扇敲了敲桌子,“東施效顰!”


    夏初憋不住噗地笑出聲來,又趕忙捂住了嘴。


    九湘運了運氣,不再理劉起,對夏初道:“你說吧,看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


    夏初忍住了笑,正了正神色,把昨天在街上看見柳大夫的那件事與九湘和劉起說了:“九姑娘知道那個知意樓嗎?”


    九湘微微一笑:“知道。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故名知意樓,是這西京城裏不錯的南風館。我自然是沒有去過,但聽說做得挺風雅的,所以體麵些的人愛去,消費也是不低。”


    “我見那柳大夫掛著褡褳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去給人診病了。如果九姑娘有路子能幫我問一下最好,不過也不勉強。”夏初搓了搓手,“柳大夫那個人比較好麵子,我也不想唐突了人家。再有,那地方,我不太敢進……”


    九湘咯咯地笑了兩聲,拍了拍夏初的手:“不勉強,我與那知意樓的老鴇倒是也見過幾麵,問一句的事兒罷了。”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夏初幾眼:“你不進去也是對的。”


    夏初笑盈盈地道謝,並沒有覺得九湘拍她手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可劉起瞧見了,心中卻起了疙瘩。躊躇片刻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往九湘的手上也輕輕地拍了拍:“湘,那就辛苦你了。”


    九湘一扇子把他的手打開:“動手動腳的,做什麽!”


    劉起這個委屈啊!耷著嘴角看著九湘:“那你剛才拍夏初,怎麽就不嫌動手動腳了。”


    經劉起這一提醒,夏初心裏咯噔一下,悄悄地去看九湘的神色。九湘也瞄她一眼,彎唇一笑,又對劉起說:“你個木頭腦袋,你懂什麽。”


    劉起愈發鬱悶。九湘從桌上的碟子裏取了顆花生,輕輕地撚去了皮,放進劉起的手裏,又順勢拍了一下:“行了吧?碰下手而已,你在意個什麽勁兒。”


    劉起多雲轉晴,美滋滋地把花生粒托在掌心,而後十分欠揍地補了一句:“其實我是怕夏兄弟不高興。”


    唉……夏初都有點不忍心看下去了。


    劉起再次被九湘轟出去之後,屋裏的氣氛凝滯了片刻,夏初有點心虛地衝九湘幹笑了兩聲,九湘也迴了她兩聲幹笑。


    “男人都蠢得很,是不是?”九湘眼角含笑,托著香腮,嫵媚地衝夏初挑了下眉毛,“夏姑娘。”


    夏初也猜到了個大概,此時九湘點明了,便也談不上多驚心了,隻是有點尷尬地抓了抓頭:“九姑娘眼力好。不過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當初知道李二平是女扮男裝時我就留了心的,後來你與蔣大人過來,我便肯定了。你個子高,舉止間又沒有什麽女兒家的嬌態,倒是扮得很像。隻不過我見的男人多,見的女人也多,術業有專攻罷了。”


    “九姑娘沒告訴蔣大人吧?”


    九湘笑得頗有內容的樣子,搖了搖頭:“告訴他做什麽。放心吧,隻要你自己不說,我便佯裝不知道就是了。”


    夏初鬆了口氣,起身對九湘一揖:“先謝過九姑娘了。我此舉,沒有惡意的。”


    “我知道,我也不是多事之人。不過,你一個姑娘家如此也不容易,好自為之就是,若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盡可來找我。”九湘淡淡然地說。


    九湘說她會盡快遣人去問知意樓的事,言罷也不再多說,夏初便從九湘的屋裏離開了,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


    劉起坐在樓梯口等著她,手裏那兩粒花生還沒舍得吃。夏初過去拍了他肩膀一下:“劉大哥,我的事情辦完了。”


    “九湘留你又說了什麽沒?”


    夏初轉了轉眼睛,笑道:“有啊,她說劉大哥你總是這麽不開竅,實在讓她為難呢。你也是的,蔣大人花名在外,那麽會討女孩子歡心,你怎麽就沒學到點呢?”


    “我又沒少爺長得好看,也沒他有錢。”劉起灰心地拍了拍自己的脖頸,站起身來,“九湘不喜歡我,我開了竅又有什麽用?”


    “是嗎?誰說九姑娘不喜歡你的?”夏初一蹦一蹦地往樓下走。劉起一聽她這話,愣怔片刻,急忙追在她身後問:“怎麽怎麽?九湘說她喜歡我?”


    “那倒沒有。”


    劉起眼睛裏的光迅速地滅了。夏初樂不可支,故意抻了一會兒後才道:“劉大哥,剛才九姑娘抱怨,說她愛喝大紅袍你卻送了她龍井,是不是?”


    “那明前龍井比大紅袍貴多了啊!”


    “那不是重點。九姑娘不高興的是你不知道她的喜好,還有那廣陵香和沉水香的問題也是一樣,但是,注意,注意!九姑娘屋裏焚的可是沉水香,茶想必也是喝了的。”


    劉起苦笑:“是啊,那兩樣東西都挺貴的。”


    夏初咬牙,搖頭歎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劉大哥,你還真不是一般的不開竅。貴賤不是問題,人家九姑娘又不缺那點兒錢。關鍵是她即使抱怨卻沒辜負了你的心意,對不對?還有,你臘月天拽著人家去湖邊,她要是討厭你,完全可以不去的啊!何必把自己凍病。”


    “是啊……”


    “是啊是啊。”夏初訕笑了一聲,“你真是一點兒都不懂女人心思。”


    “那她要是喜歡我,幹嗎不嫁給我?我向她求過親的。”


    夏初哭笑不得地瞧著劉起:“劉大哥,你可長點兒心吧。老話說得好,人家想要吃梨子的時候,你非要給人家蘋果,就算蘋果比梨子貴又如何?”


    “這是什麽老話?”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夏初歎口氣,語重心長地道,“你想讓九姑娘覺得你在乎人家,就得真的知道人家到底想要什麽。不是憑著自己的喜好來,到頭來又反怪人家不領情。”


    劉起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很有道理。”想了想又笑道:“夏兄弟年紀不大,倒是很了解女人心思,嗯,與我家少爺不分伯仲。”


    夏初給了他一個白眼:“這有什麽!在這點上,男人女人還不都是一樣?劉大哥隻要推己及人地去想自然就會想明白。”她衝劉起擺了擺手,“不多說了,迴府衙去了。”


    劉起與她一起迴了府衙,一路上又討教了女子一般都愛些什麽東西。夏初很有說的欲望,可又怕說多了讓劉起起了疑心。其實劉起倒沒什麽,神經粗得跟電纜線似的,她就是怕他哪天跟蔣熙元念叨起來,讓蔣熙元起疑。


    蔣熙元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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