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裏新來個姓管的黨委書記,上任不幾天就來到大坑村,開全體黨員大會,讓他們選支部書記。於仁出門去買豬飼料,沒參加這個會,可是卻得了滿票。管書記找他談話,讓他把這個擔子挑起來,於仁說啥也不幹。他知道村裏現在是個什麽底子,一大堆的饑荒怎麽還呐?管書記商量他半天,淨挑好聽的說,他還是不答應。就讓他迴家再想想,過幾天再找他談。

    他迴到家,屯裏那些黨員都在他家等著呢,七嘴八舌勸他挑這個頭。他把苦處說了一遍,這幫人說:“你也替大夥想想,這麽多饑荒壓著,平均一口人將近二百元,還都是有利息的,連本帶利,越滾越多,這日子還有個過麽。這麽些年你淨為大夥出力了,這迴也不能不管呐。”好話說了三千六,老麵瓜和豐老六眼淚都下來了。於仁實在沒辦法,咬咬牙應承下來。他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是對賬,結果是越對越上火——欠銀行十多萬,欠個人八萬多,都是四分利五分利的。還有飯店食雜店養車戶的零碎帳兩萬多,總共二十多萬元,利息還沒算。這些錢如果往全村老百姓身上上攤,平均一口人得拿出二百多元,上哪整這些錢去。可是村上再也沒有來錢道兒,那點家底子都折騰沒了,沒啥值錢玩意了。他愁得好幾天睡不著覺,頭發白了不少,總算憋出一個損招——屯西大坑四外圈都是甸子,夏天一下澇套雨就存水,什麽也不長。如果開起地來種稻田,一坰地怎麽也能收一萬多斤,按眼下的行情,這二十多坰地毛算能收十來萬,去了種籽化肥人工牛犋的花銷,一年純剰五萬塊沒問題,這麽有五六年就能把莊好漢留下的窟窿堵上。如果碰上有眼光的,包個十年二十年的,當時就能解窮氣,合同到期村上還剩塊現成地。

    他把這意思跟大夥一說,大夥都說好。可是開地得用錢,種地得用錢,這錢從哪來呢?屯裏人這幾年都窮夠嗆,最富裕的也就是能拿得出幾千塊錢,根本不好幹啥。再說現在都時興抬錢,一般都得四分利五分利,個人講麵子倒個短兒還賴乎情,公家的事幾千幾萬的去白借實在說不出口。

    於仁撓了半天腦袋,也沒琢磨出好主意,就跑到長河城去跟辛長好合計。沒想到辛長好見到他沒好氣,連句客氣話都沒說就開抻:“你咋那麽大官癮呢!這幾年讓人遭害那樣也不醋心?都滿腦袋白頭發了,到底圖個啥呢?為啥非得接這個爛攤子?那麽大堆饑荒怎麽還呐?債主逼上門來你擱啥安排,把老婆孩兒賣了都不夠啊!真不知道你是怎麽尋思的!”

    於仁苦笑道:“咱是土生土長的,屯裏人捧咱當這些年幹部,咱得盡量給他們辦點好事。現在幹不了別的,就想辦法幫他們堵上這個窟窿吧,若不然早晚也是愁事,這筆帳啥時候都得屯裏人背著。”

    辛長好說:“你想好不見得就能好!上邊有人轄著你,底下有人拆你台,你累折腰梁骨也是白扯。再說那個管書記最能整事,你在他手下還能有好結果?他剛來不幾天,就找小光嘮扯,說是要提小光當副站長,讓小光好好表現。其不知是給小光遞話呢!當時就勢上去送幾千塊就好了,可是小光傻乎乎的沒上這個套兒。結果沒過半個月,就讓人家拿下了。說是叫什麽分流,自個刨食吃,上邊不給開工資了,實際就等於打發迴家了。大夥都說他比樓書記還損,你犯得上給他抗鋤嗎?”

    於仁說:“我是給老百姓幹事,也不是專門伺候那個領導的,他啥樣和咱有多大關係?我這麽大歲數了,也沒幾年活頭,趁著還有這口氣,領大夥撲騰一把吧,不然死了都惦心著。”

    辛長好聽於仁說得那麽苦情,也不由得巴搭巴搭抽上了悶煙。過了一會,說:“我這幾年掙的那倆錢,都壓在豆腐坊上了,現在還能有個萬八千的餘桄,就都借給村上吧。我再找在咱們屯搞大棚的那個方老板,讓他給安排點兒。”

    方老板辦事真挺爽快,聽明白咋迴事以後,沒端架兒也沒打锛兒,當時就給拿了兩萬塊,還答應明年春種的花銷他全包葫蘆頭。於仁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年老天爺還真挺成全人,入秋以後一場雨沒下,那片荒地挺幹爽。於仁趁這機會,雇了一台拖拉機,開始翻地。他們黑天白天連軸轉,幾天的工夫就翻完了。看著原來禿瘡似的澇窪塘變成了黑油油的耕地,於仁開始有了笑模樣。

    這天正在耙地,勾大鏟來了。這小子確實挺有道——莊好漢費了一褲兜子勁也沒撈到手的副鄉長,不知道他使了什麽高招,神不知鬼不覺的撿了個漏兒。鄉村幹部開大會,看他坐在緊靠正鄉長的那把椅子上,都鬧得愣眉愣眼。如今他主管全鄉農業和畜牧業,為了表示自個的身份,他專門買了一台吉普車,雇個專人給他開車,雖然沒有管書記的轎車那麽氣派,可是比那幾個臨時租車的鄉領導闊綽多了。他和於仁見了麵,先挺客氣的拉拉手,然後倆人找了個僻靜地方嘮了起來。

    勾大鏟說:“於書記,你開這麽大一片地,怎麽不先跟鄉裏打個招唿呢?我這個副鄉長無所謂,怎麽也應該先跟管書記溝通一下呀”

    於仁說:“這本來是一塊廢棄地,我們讓它有點兒用處,這是好事啊,還用求山神問土地的嗎?”

    勾大鏟笑道:“你這麽說就真的不懂行啦!現在對於土地上的說道特別多,紅頭文件一大摞子,你知道犯了那條嗎?上邊說你有毛病,你有他們嘴大嗎?先跟領導商量好了,真有個波波折折的他能給你兜後路啊”

    。於仁說:“我實心實意給老百姓辦好事,說白了,就是為了早點兒還上那些饑荒,不貪贓不犯法的,上邊還能找茬收拾我嗎?”

    勾大鏟又笑了:“我總覺得咱倆都當了多少年村幹部,雖然你和別人不太來往,跟我也沒大過碼,可是我總覺得你這人挺好,從來不抓尖賣快的,所以才跟你說點兒心裏話。現在的一些規矩你還不明白,我不得不給你提個醒,信不信由你吧。我已經把話說到家了,你再拔硬脖梗肯定吃虧,到時候別說我沒告訴你。”

    勾大鏟雖然沒跟賈靈仙拜師學藝,可是也能掐會算,這事真照他的話來了。第二年春天,於仁正張羅著買塑料膜和竹弓子準備育苗呢,上邊來了兩台車,從車上下來一大幫人,領頭的進屋就問:“哪個叫於仁”

    於仁朝他點點頭:“我就是,請問你們這些領導是哪個單位的”

    那人說:“你沒長眼睛嗎?我們公用車上不是寫得很明白嗎?”

    於仁定神細看:果然兩台車上都印著兩排大字,一台上寫:草原管理;一台上寫:行政執法。

    那人說:“我就是縣草原管理站的駱站長,長河縣凡是長耳朵的,都知道駱大殺的名號,把河西開荒地上的莊稼全耮平的就是我。現在我明告訴你:你亂開草原,違犯了上級的決定,我是專門帶人來處罰你的。”

    於仁說:“那塊地本來是大坑四外圈的澇窪塘,是什麽草原呐?下大雨的時候都是水,啥都淹個溜溜光。上邊講因地製宜,我們把它開起來種稻子,讓廢棄地打糧,怎麽犯毛病了呢?”

    駱大殺說:“你跟我強嘴沒用,這有規劃圖,還有上級決定,你長眼睛自個看看!”說著打開一卷紙,指著上麵說:“這不是你們屯子嗎?這不是屯西那大坑嗎?這不是你們開的那片地嗎?這上麵的標誌明明是草原,你還有什麽可說的!你再看看:這是地區人大常委會的決定,上麵明明寫著:私自開墾草原的必須退耕換草,對植被造成破壞的,每畝要處以100——500元的罰款,還要追究行為人的法律責任!你頂名報號的叫書記,這些字你還認得吧?該咋辦自個知道吧?”

    於仁朝那兩張紙上看了幾眼,說:“既然上邊不讓開地,去年秋天你們怎麽不發話呢?現在開地錢花出兩萬來塊,種地的東西都預備的差不多了,你們才來擋,這不是坑人嗎?”

    駱大殺說:“你整那些屁磕兒沒啥用,我們能天天蹲在各處草原上看著嗎?啥時候發現就啥時候處理!我沒工夫跟你閑磨牙,現在就宣布兩條,”他清了清嗓子,朝跟前的人掃了一眼,掏出一張紙來,一字一板的說:“根據法律和政策,我代表長河縣草原管理站決定:處大坑村罰款五萬元,處於仁個人罰款五千元,再提交主管部門給予黨紀政紀處分!”念完了把紙鋪在桌子上,對於仁說:“簽字吧!”

    於仁不由得喊起來:“你們這不是明情熊老百姓嗎?我不服,我要上訴!”

    駱大殺冷笑一聲:“你別說上樹,上牆我也不管,今天行政執法辦公室專門跟來,就是知道你要耍賴!我明告訴你,兩個月內你們村上不交罰款,我們就拍賣你那塊草原。你個人不交罰款,我們就把你抓起來塞芭蘺子裏去!你買幾兩棉花紡(訪)一紡,誰不知道我駱大殺的厲害,上來脾氣誰也不慣著!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支部書記,比你高擺的有多少多,全都讓我收拾冒尿了。不信你就等著,到時候你就知道我的厲害了。”說完朝跟他來的那幫人說:“走,咱們給那片地照個相,畫個圖,給這老犢子定罪的時候也多份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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