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桌上擺著一盤煎雞蛋,一盤燉豆腐,一盤油炸花生米。中間是一個小盆兒,裏邊裝著雞肉燉蘑菇。桌角上一盒過濾嘴煙,兩瓶商標都掉色了的成瓶酒。

    甄小摳盤腿坐在炕頭,叭嘰著嘴說:“老妹夫你也太多心了,咱哥兒倆啥關係?要喝酒隨便整個家常菜得了,哪犯得上為一個兔子摽盤夾子呢?這麽破費讓我不好意思啊!”

    老麵瓜蹲在他的對麵,恭恭敬敬給他倒滿一杯酒,說:“大哥別見外,這些年沒少拉幫我,請你喝酒還不應該?菜都是自個家出的,煙酒是大君拿迴來的,好孬是個心情吧。”

    甄小摳喝了一大口酒,誇了聲好酒,又啃了一塊雞肉。老麵瓜知道他口壯,把雞大腿夾到他碗裏,他也不推辭,眨眼的工夫就存進肚子裏。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說:“如今日子好過了,不象生產隊那昝,糧都不夠吃,天天早晨空肚子幹活去,吃頓飽飯都趕上過年了。平常誰家能舍得吃雞蛋呐,豆腐也得來客才買,養幾個雞自個舍不得殺,賣了換點兒零花錢兒。”

    老麵瓜也陪著喝了一口,說:“可不是咋的,那時候不但吃的不行,活也特別累,整天起早貪黑,一年四季沒有閑時候,真是拿著身子當地種啊!要不然就得脹肚,脹多少扣多少口糧,本來那點兒玩藝就不誇堆兒,讓生產隊扣點兒就更沒啥了。沒辦法,隻好咬牙挺著,豁死豁活的幹,忙鏟忙割那些日子,一天到晚沒有斷汗的時候,小布衫兒都能擰出水來。唉,莊稼人就是這麽迴事,磨骨頭養腸子啊!”

    甄小摳說:“那昝你確實真出力,可是細尋思也沒吃著虧。掏大糞那活沒人願意幹,讓你幹你就幹,結果一天多掙兩分,陰天下雨別人呆著,你照樣出工掙分,全隊社員年年數你工分多。有一迴上邊來檢查,那個領頭的官不小,看你挑著兩桶大糞,問你臭不臭,你說不臭,隻要能多打糧就行。他高興了,當時就賞你一張黨票,還讓你當勞模,獎給你一套線衣線褲外帶個背心兒,上邊還印著縣委的大紅字呢。你記得不?當時提你當糞肥組長,我坐在炕頭旯旮,先舉手同意你的,從那兒往後你一天又多一分。”

    老麵瓜說:“跟大哥你實不相瞞,沒幹掏大糞那活之前,我一般不在外邊拉屎,寧肯憋得肚子生疼,連跑帶顛往家走,也要拉到自個家屎缸裏。這麽積少成多一年也能換個十分二十分的。等到我挑起大糞桶以後,就不能再那樣式的了,趕到哪兒拉到哪兒。要不然我家大糞工分多了,別人不知底細,以為我做弊,讓人說閑話呀。其實生產隊那昝你最光棍兒,會捅咕個機器啥的,細做活都讓你幹,一年少挨多少累啊?特別是開油坊那幾年你更神氣,家裏吃油像喝水似的,大醬都擱油炸熟了再吃。”

    甄小摳樂了,又抿了一口酒,夾了一塊雞肉擱進嘴裏,一邊嚼一邊說:“那時候在油坊幹活的都是高草,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拉屎都油汪汪的。拿豆餅換燒酒換白麵,半夜歇著就整油炸餅吃,沒啥下酒菜也能整進四兩半斤的。有一迴讓辛長好知道了風聲,我猜傍八成要查我們的崗了,就讓大夥把屋燒滾熱,脫光膀子幹。辛長好來了,看我們個個汗巴流水的,沒抹得開動真格的,臨走時說了一句:往後那事少幹點兒!就這麽躲過了一難。要不然麵口袋和酒瓶子就在黃豆袋子夾空藏著,不費勁就能翻出來,追究下去一人扣幾百分都不屈。”

    老麵瓜說:“生產隊的便宜事我是一點兒也沒撈著。不怕大哥笑話:我家平常一天熬一頓菜,就擱那麽幾滴油,淨擱鹹菜大醬糊弄肚子了。來客了講不起多擱點兒油,客一走刷鍋水都當湯喝,掙不來就得認可自個節省點兒唄。”

    甄小摳說:“這事我想開了,反正是大家驢大家騎,必須得藏個心眼兒,找機會能多對付點兒就多對付點兒,這麽幹大夥都得承認有能耐。象你就不行,論起莊稼院這些活兒,你幹啥都是把好手,扶犁點種趕車揚場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從來不藏奸,沒有討人嫌的時候。可惜總是一本老直帳,最後啥實惠也沒撈著,落個費力不討好兒。”

    甄小摳越說越高興,看老麵瓜直發愣,就說:“老妹夫,你怎麽不伸筷兒呢?這雞肉燉得可香啦,光我自個吃不好意思啊!”

    老麵瓜急忙又給他夾了一塊,自個挑了一塊骨頭多的放進碗裏,說道:“大哥你覺得順口就多吃點兒,在這兒就和自個家一樣,千萬別裝假。”

    甄能幹放好桌子擺上酒菜就到外邊去喂豬,添完豬食在外屋剁白菜葉子準備喂雞,聽倆人淨嘮閑嗑兒,酒喝了一瓶多還沒扯上正題,就進屋插嘴說:“大哥你還不知道呐,這幾天他連著急帶上火,吃飯象咽藥似的。別說燉雞肉,就是擺禦宴他也吃不下去呀!”

    甄小摳說:“是因為房子破還是大君急著娶媳婦?啥事也不能耽誤吃飯睡覺啊!車到山前必有路嘛,著急上火能當事辦呐?”

    甄能幹說:“要是自個家的事何至於這樣?這迴是天上掉下來的事——他喝了兩盅小酒兒,忘了自個啥身份,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八成衝犯著莊村長了。”接著把老麵瓜跟那個科長說的話掐頭去尾學述一遍。

    甄小摳一拍大腿說:“老妹夫啊,你平常啥事都加小心,放屁都怕砸著腳後跟,這迴是咋的啦?上邊查莊村長,你還說費用多,連校舍的事你也敢搭話兒,這不是給莊村長加罪嗎?背後講究人,恨過掘祖墳呐!你怎麽敢惹他呢?往後日子還有個過嗎?他跟上邊的關係咣咣的,我攤事的時候可親眼見了。如果哪天他找老道會氣,你可就倒灶啦,能不能給你留活口兒都不好說呀!”

    聽他這麽一說,老麵瓜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本來想好的話也忘個溜溜光兒,吭哧半天才說:“話一就說出去了,不能象放八卦那樣再拽迴來呀,我可該咋辦呢?”

    甄能幹接著說:“妹子這人你也知道,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抹不開張嘴求人,今天把大哥請來就為這事。你和莊村長挺鐵,想求你過個話兒,你先探探他口風,看他知不知道你妹夫說啥,如果他不知底那就再好不過了,你就擱話岔過去,象沒有啥事似的。如果他聽說了,你就跟他解釋解釋:你妹夫當時說那話就當閑嘮嗑兒呢,要是知道對他不利,嚇死我們也不敢冒那個炮啊!捎話捎多了,捎東西捎少了,肯定有人為了向莊村長買好,裏一嘴外一舌頭的,添油加醋的傳閑話,求他千萬別往心裏去。隻要他不怪罪我們,逢年過節我們都想著答謝他。你麵子大,這事就靠你說合了。”

    甄小摳這時已經喝到量了,聽甄能幹這麽說,心裏挺高興——活這麽大歲數了,還真沒人這麽求他;托他找村長辦事,這證明自個混出名堂來了,在這塊地皮上能吃得開了。他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又點著一棵煙,抽了兩口,使勁把腿盤了盤,說:“換個別人,殺一刀我也不能說,可是咱哥兒們我啥也不能背著你。我和莊村長確實是純老鐵,好幾迴事全靠他了:和瞎喳唿打官司,還有狗蹦子那碼事,他都向著我,處處讓我占便宜。特別是我進去那迴,他托完局長托院長,最後求到省長頭上,硬把我要出來了,走人情錢都是他花的,我想還他他說啥也不要,好幾千塊呀!你說我倆得好啥樣吧?話說迴來,大哥我心裏也不叉車,對他也得有個意思,錢是錢物是物的,就連咱們分的那箱啤酒我都沒舍得喝,全給他送去啦!我當時就想:君子留道後來走,就是我沒啥事求他,老親少友一旦托我找他辦事呢?我得給這幫人鋪條道兒哇!眼下就證明我看事遠吧?多虧當時送個人情留條後路,不然現在能好意思和他說話嗎?你們兩口子放心,包在大哥身上,保證你們百病不犯,還得對你們格外高看。這點兒事辦不好我就不姓甄了,你們以後別認這個大哥!”

    聽他這麽一說,老麵瓜心裏開兩扇門似的,緊忙舉起酒杯說:“大哥呀,有你出頭安排,我就不用擔驚受怕了,妹夫先謝謝你啦。隻要莊村長不記我的仇,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大哥你呀!”

    甄小摳喝了一口酒,抿抿嘴說:“咱老哥兒倆誰跟誰呀,你這麽說不是太外道了嗎?我什麽好處也不要,就是莊村長那兒,也用不著這個那個的。大哥的麵子比什麽都值錢,我跟他說話鐵定好使!”

    有經驗的人常說,喝醉酒的人少不了三大樣:一是硬說自個沒喝多,二是朝人要酒喝,三是淨嘮沒影的嗑兒。甄小摳也不例外,喝著喝著問:“老妹夫,你分的那箱好啤酒呢?我那箱等於給你走人情了,你的幹脆拿出來咱哥兒倆喝它得了。”

    老麵瓜原本留著這酒等大君迴來過年的時候再喝,如今大舅哥提出來了,自個又求人辦事,不能舍不得。沒等甄能幹發話,就從身後被垛裏把那箱啤酒拽出來,打開箱子掏出幾罐擺在桌子上。甄小摳摸起一罐啪的一下子打開,咕咚咕咚喝個底朝天,巴嘰巴嘰嘴說:“真是一分錢一分貨,這啤酒的滋味比玻璃瓶裝的好多了。我從那裏出來的時候,公安局長請我和莊村長吃飯,喝的酒就和這個差不多。老妹夫,你也喝一罐嚐嚐。”

    老麵瓜說:“我喝不慣那玩藝,總覺得酸了吧嘰的沒啥意思,就擱白酒陪著你吧。”

    甄小摳又打開一罐,邊喝邊把嘴湊到老麵瓜耳朵跟前,挺神道的說:“老妹夫,有個事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今天第一個告訴你吧:我這迴進去,壞事變成好事了,交下不少大官,公安局的,法院的,說了算的都成了好朋友。要是一般人,非得替路路通頂缸兒不可,說不上判幾年呢!我就靠這幫哥兒們保著,啥事沒有,白吃白住一個來月,一分錢沒花。老混子姐夫就是那裏的頭頭,不信你問問他去。往後咱親戚圈兒裏誰家有事,要和公安局法院打交道,我一句話就能把事擺平!”

    老麵瓜喝得也有點兒暈乎,聽這話就當真了,說:“沒想到大哥有這門路,往後誰欺負我你可得幫著說話呀。”

    甄小摳說:“老妹夫你就瞧好吧,咱哥兒們在大坑屯一馬平趟,誰敢跟咱們扯別的,我跟管事的喊一嗓子,當天就把他抓進去蹲風眼兒,多昝把他整告饒拉倒!”

    老麵瓜說:“我可不想把別人怎麽樣,隻要別人不找茬兒熊我就挺知足了。”

    甄小摳肚子楦得溜滿,打著飽嗝,抽著煙卷,又和老麵瓜天南地北的嘮起來,說他有多大能耐,辦過多少漂亮事兒,聽那意思都快趕上莊好漢了,全屯子滿算著,別人根本沒法和他比。

    正說得來勁兒,油瓶子來喊他迴家打豬食,他才穿鞋下地。臨走先把剩下的那半盒煙揣進兜裏,又順手把喝剩下的那半箱啤酒夾在隔肢窩底下,邊走邊說:“反正你也不樂意喝這玩藝,我當大舅哥的就不客氣了,留著哪天莊村長到我家好請他喝。”

    甄能幹有點兒舍不得,心疼也得咬牙挺著。

    出屋時老麵瓜囑咐道:“大哥呀,那事全靠你費心了。”

    甄小摳拍拍胸脯說:“老妹夫這點兒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裏吧。”

    油瓶子說:“你這人真是的,怎麽連吃帶拿呢?臉皮咋那麽厚呐,我都替你覺得難為情!”

    甄小摳咧咧嘴說:“這也不是外人家,我越實在他們越高興。”迴頭對老麵瓜說:“老妹夫別送了,你安心等著吧,大哥我指定辦把敞亮事兒。”

    油瓶子看甄小摳走道就象扭秧歌似的,不由得來氣了:“看你喝的那熊樣兒,把人家酒壺都捏扁扁了,也不搬塊豆餅照照自個牙長齊了沒有,就到人家混飯吃,得饞癆了還是咱家沒米下鍋了?聽你玄天日蛋的,好象渾身都是能耐,不知道許死人想死人,到時候答應人家的事你辦不明白,吃下去的還能吐出來嗎?看你怎麽腆臉和人家見麵!”

    甄小摳說:“這你不用擔心,他們不求金不求銀的,隻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辦妥。”

    油瓶子說:“誇口的大夫沒好藥,看你這樣就知道啥也辦不成。”

    甄小摳說:“你真是隔門縫瞅人把我看扁了,天長日久就知道你男人有多大本事了。”

    油瓶子說:“你真是臉大不嫌乎可恥,吹的自個都不信。當代廠長那幾天也是這個德性,好象你馬上就能發財了,賣水的看大河都是錢!結果怎麽樣?沒攆著山裏的梅花鹿,反丟了自家的小毛驢,搭了一千四五百塊,還背了一褲兜子人情!”

    甄小摳說:“你淨說那些沒用的,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得了,別的先不提,我今天起碼鬧個肚子圓吧!”

    油瓶子說:“香嘴臭屁股的攢下啥了是咋的?就圖稀吃那口東西,什麽都不顧了,許天許地的啥都敢答應,整不好還得讓人家擼腸子!”

    甄小摳說:“還落了這些啤酒呢,等珠子相親的時候往出一拿多好看呐,誰都得承認夠級別。”

    說話的工夫到家了,甄小摳往炕上一躺就打起了唿嚕,油瓶子磨嘰啥他也聽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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