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看於仁進屋了,使了挺大的勁才擠出一點兒笑,站起來說:“於書記,怎麽樣,病好些了嗎?”一邊說一邊和於仁握握手。

    於仁坐在凳子上,喘了一會粗氣,問:“柳鄉長親自找我,肯定有啥事兒?”柳絮說:“是啊是啊,今年又到發展新黨員的時候了,考慮到你們村工作很出色,鄉黨委特別照顧,打算發展兩名,今天咱們就開個全村黨員大會討論通過。這對你當書記的來說也是麵上有光啊,有的村好幾年了還是零蛋呢,一個都發展不上。”於仁問:“都定發展誰呀?”柳絮說:“鄉黨委定的是你們村長和婦女主任,村幹部畢竟比一般群眾優先,再說他倆都是很有成績的啊。”於仁說:“他們都有啥成績,我咋不知道呢?”柳絮說:“你這個書記呀,八成是讓病折騰糊塗了,成績不是在哪兒明擺著嗎?莊好漢同誌建起了新校舍,又引進了三個企業。葛紅心同誌工作得力,特別是在木器廠貢獻更大,連縣領導都直勁兒表揚她。這些成績別的入黨積極份子誰也比不上。”

    於仁說:“柳鄉長,今天你既然提起來了,咱們當麵說話沒是非:莊好漢自從當上村長以來,又賣這個又幹那個,五馬倒六羊的,簡直不知道吃哪口兒能上膘了。結果怎麽樣?村上二十多萬家底子都扔進去了,還拉了一大堆饑荒,這些日子可哪兒掂對抬錢呢!將來這錢不是還得老百姓平坑嗎?”柳絮說:“花錢也是幹事業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原來的底子沒了,現在的家業也是大了,有米不愁沒飯吃啊!”於仁說:“這不是掐虱子養蟣子嗎?你說的家業啥時候能變出錢來呀?扔出去的可得往老百姓身上攤!就說那校舍吧,眼睛不瞎的都能看著是個什麽模樣:門窗全是破木頭對付的,大窟窿小眼子的,擱泥子一抹,刷上油漆一蓋糊弄人玩呢!前幾天棚掉下來一大片,多虧是晚上才沒砸著人。這下子鞋破露出楦頭來——原來大柁都是擱兩節木頭接的,再用鐵板兒一夾鏍絲一擰,那麽糟爛用不了幾年就得趴架。老百姓花好錢蓋個破房子,反倒成他的功勞了?”柳絮說:“這是全縣第一批規範化校舍,有質量問題也是難免的,但這畢竟是創業了,娶媳婦總比出殯強啊!改革開放嘛,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吃飯還免不了掉飯粒兒呢,出現損失就等於交學費了。上邊也是這個說法,又不是那個人新出彩兒!

    於仁說:“你非要這麽說,我也不能和你硬強。你剛才又誇莊好漢引進企業了,這幾個企業都是用我們村的房子辦的,那房子究竟值多少錢?一分不值半文賣了,吃虧的不還是老百姓嗎?”柳絮說:“現在上邊號召招商引資,能把企業引進來就是好樣的,至於房子賣多少錢是次要問題。既然便宜本屯老百姓咋沒人張羅買呢?就是少賣幾個子兒,也是放水養魚呀,企業辦起來全村都借光啊,光是安排剩餘勞動力這一樣就有帳算嘛!”於仁說:“凡是長腦袋的都知道這裏邊是咋迴事。那是什麽企業?誰辦的企業呀?錢都揣到誰兜裏去啦?老百姓究竟能得著什麽?現在咱倆說好說賴都沒用,出水才見兩腿泥呢!聽說又要建什麽魚場,亂七八糟的花銷得十多萬,這不是從井裏打水往河裏倒嗎?明情賠錢的買賣為啥非做不可呢?才半年多的光景,光搞名堂就花多少錢呐!今天開業明天慶典的,沒影兒的錢糟踐一萬多塊,照這麽整老百姓能受得了嗎?”

    柳絮的臉像掛了一層霜似的,斜了於仁一眼說:“照你這麽說,莊好漢的工作一無是處了唄?”於仁說:“我自個這一張嘴往出冒啥都不好使,老百姓是瞎子吃餛飩心裏有數。你可以打聽打聽去,屯子裏背地都是怎麽輿論的,早晚得有鼓包那一天。還有那個葛紅心,工作咋樣先不提,黨員起碼得作風端正吧?她搞破鞋是出名上將的,好幾迴差點兒打出人命來,十裏八村長耳朵的誰沒聽說她那些餿巴事?象他倆這樣的那塊兒夠條件?別說我是支部書記,就是一般黨員,也堅決不同意他倆入黨!”

    柳絮一向覺得於仁挺聽擺弄,沒想到今天來了這麽一股拗勁兒,他自從當站長到現在,沒有一個手下的敢跟他這樣。他一拍桌子站起來說:“你太放肆了!你知道你和誰說話嗎?我是一鄉之長,代表一級政府,你敢跟我唱對台戲,我非處分你不可!”於仁冷笑一聲:“要怕你處分,我就裝啞巴了。你就是一刀攮死我,該說也得說!”柳絮氣得手直哆嗦,指著於仁說:“好哇,你真是膽大包天,敢跟我頂嘴,看我怎麽收拾你!我知道你對莊好漢有成見,又怕他能力比你強,入了黨就會新芽拱了老根兒,搶了你現在這個窩兒!你的小算盤打錯了,啥事都能可你屁眼子灌鉛嗎?下級服從上級你懂不懂?黨委定完的事,你再橫扒豎擋也沒用!你等著,我迴去就研究你!”

    豐老六蹲在房根兒底下,屋裏吵吵扒火的,他聽得真真亮亮。看柳絮走了,就進屋勸於仁:“你這個人咋這樣兒呢?一條道跑到黑,不撞南牆不迴頭!上邊已經定砣的事了,你還拔硬脖梗兒幹啥呀?官大一品壓死人呐,你在村上幹二三十年了,這點道理都不懂嗎?還不如隨彎兒就彎兒,睜一眼閉一眼的對付著往前混得了。黨員不黨員,不值一分錢,能頂吃能頂喝呀,他願意給誰就給誰,犯得上為這事把他得罪個六夠嗎?”於仁說:“我就這個脾氣,有話不能總在肚子裏憋著。莊好漢把屯子造啥樣了,他還給評功擺好,簡直虱子都雙眼皮,蟣子都花腰子,我能不撥正嗎?我已經氣出一身病來了,自個也知道沒大活頭兒,不能老讓他熊著玩兒,說出來心裏痛快痛快。”

    豐老六說:“我看你可真傻得不輕!歪脖子樹能扳直麽?你也就是快當快當嘴兒,人家該咋辦還咋辦。那麽多大事你都管不了,兩張黨票你還跟他扯啥呀?現在給公家幹事的人都明白:不怕官,就怕管!你可倒好,當麵鼓對麵鑼啥喀兒都敢往出掏,他心裏能不腦個大疙瘩嗎?我看你這書記快幹到頭兒了。”於仁說:“我早就不想掛這個名了,他把我拿下來更好,省得再生這份閑氣,養個好體格比啥都強。”

    豐老六說:“你就是書記不當了,不是還得歸人家管麽?他心裏記恨著你,能有你的好煙兒抽麽,說不定那天小鞋兒給你套到腳上。”於仁說:“我就不信他那個邪!心裏沒病死不了人,我啥錯處沒有,他得幹瞅我站著,如果他非得逼我喘不出氣來,我也得找個地方說道說道。他又不是皇上,不是還有人管著他嗎?共產黨能讓這樣的人一手遮天嗎?”

    豐老六看於仁越說越來氣,就笑道:“你還是消消氣吧,氣死人可沒有給償命的。事是大夥的,身板是自個的,照你這樣下去,吃倒藥架子病也治不好,又遭罪又糟錢的,太不值啦!”於仁也笑道:“我也知道是咋迴事兒,可就是板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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