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好漢迷迷糊糊的，就覺得進了一個屋，又出了一個屋的，最後來到一個走廊裏，兩邊都是一溜兒黑色的大鐵門，管教的打開一扇，把他推了進去，又把鐵門鎖上。
莊好漢定定神，看自個站的是屋地，對麵是一排板鋪，和一般人家土炕大小差不多。鋪上坐著七八個人，靠牆的那個滿臉連毛胡子，長得挺惡勢。莊好漢看出他是鋪頭兒，衝他點點頭。他問莊好漢：“啥事讓人家打這個熊樣？是不是摩挲人家娘兒們了？”莊好漢答道：“因為我打警察，他們倚仗人多，又反過把來打我。”連毛胡子笑道：“你真能吹牛皮，撒謊也不撿個好日子！就你這小樣兒的還敢打警察？借你個膽子你也不敢呐！”莊好漢說：“真的，我把姚老狠好頓揍。”旁邊的豁牙子笑道：“你他媽的越說越玄，吹得自個都不信！誰不知道姚老狠是扒皮閻王，這幾年道兒上的人都離他遠遠的，你這樣的土包子還敢動彈他？”莊好漢說：“你一打聽就知道了，如果我說瞎話你整死我都不冤。”豁牙子又問：“帶進點兒什麽貨沒有？”莊好漢說：“就有二十多塊錢，半合煙，都讓門口哪人翻去了。”
連毛胡子擺擺手，鋪上跳下好幾個人，扭住莊好漢的胳膊，按著他的腦袋。他一邊掙一邊喊：“你們他媽的想咋的，老子也不是頭迴進來的生瓜！”豁牙子說：“你瞎喳唿沒用，今天遇著雷哥了。誰也不好使，你一點孝心沒有就是短收拾。”
莊好漢早就聽說縣城裏有個外號叫滾地雷的，在黑道上拔頭子，那幫人都管他叫雷哥，誰也不敢惹，有些自以為了不起的讓他打趴下多少個。莊好漢原來還想撕巴撕巴，聽了這個大名也就老實了。就聽豁牙子像小孩說快板書似的念念有詞：“豆餅不壓不出油，人要不打艮啾啾，先上燒排骨、再給你吃砍頭。”說著這幾個人照莊好漢兩肋捅了十幾下，又把手掌立起來象刀的模樣，在莊好漢的脖子上一頓亂砍。莊好漢覺得渾身發麻，一屁股坐在地上。滾地雷說：“今天先饒了他，給他留口氣兒吧。明天問明白到底是咋迴事，如果真是打警察，那就是咱們哥兒們，往後得格外優待。要是吹牛糊弄咱們，就往死裏收拾他。”
過了一會，外邊喊：“開飯了！”鋪上人遞給莊好漢兩個盆，讓他打開鐵門中間一尺左右見方的小門，蹲在哪兒等著。不一會送飯的過來了，扔進幾個窩頭，又嘩啦嘩啦倒進兩瓢湯。豁牙子喊：“添人了！”一張臉貼在小門上，瞅了瞅，又扔進一個窩頭。莊好漢端著放在鋪上，豁牙子說：“你剛進來，學著懂點規矩：頭一天飯菜沒你的份，頭一個禮拜你得一半，往後跟哥們混好了，才能官家發給你多少你吃多少。”
這事莊好漢經曆過，看著那豬食似的土豆湯和黑乎乎的窩頭，他也確實不想吃。這幫人狗搶屎似的，轉眼之間吃得溜光，好象比什麽山珍海味都香。豁牙子敲敲盆子，莊好漢沒用他吩咐，就把盆碗筷子收拾起來刷得幹幹淨淨。傷口上來疼勁兒，腦袋要裂開似的，渾身象針紮一樣，他咬牙硬挺著。心裏知道這地方沒人可憐人，呲牙咧嘴的反倒讓人笑話，更覺得你好欺負了。
滾地雷沒跟這幫人吃那東西，等鋪上整利索了，他撬開一扇鋪板，變戲法似的從裏邊掏出麵包、香腸、花生米什麽的，還有半瓶酒。莊好漢挺有眼力見兒，急忙拿一副碗筷擺他麵前。滾地雷一邊吃喝一邊念叨：“這幫王八犢子，把老子扔進來就忘到耳門以後了，天天吃這雞巴玩藝。”豁牙子說：“聽說這幾天上邊來人檢查，一般不敢往裏進貨了。”滾地雷說：“什麽檢查能擋住他們，怎麽腰藏背掖也鼓搗進來了，等會飯桶來，我問問他咋迴事。”
天黑透了，莊好漢撿起牆角那塊破塑料布，鋪在地上，靠牆倚歪到哪兒。豁牙子掃了他一眼說：“這小子確實懂行，照這樣還能少挨修理。”這時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接著鐵門咣當一聲打開了，一個穿警服的喊：“莊好漢，提審！”
莊好漢跟那人左拐右拐，來到一個小屋，那人讓莊好漢坐下，他才認出這個人是老混子姐夫，姓範，在監獄當管教，還是個什麽頭頭。倆人在老混子家喝酒的時候，範管教告訴他，以後誰進監獄了，找他準能給個照顧。就聽範管教說：“你真有鋼兒，那麽收拾牙口縫沒欠，真夠哥們意思。事已經到這地步了，就得一硬到底，啥時候都咬住不撒口兒，就說別人栽贓陷害，過幾天他們實在啃不動這塊骨頭，就得放人。如果承認了，他們拿一迴當百迴，白遭這些罪了，還得判幾年。我這不是怕你咬出老混子，拿這話嚇唬你，你和號裏那幫人一嘮扯就明白了。叫滾地雷的那個你別惹他，別人我下話，他們以後都得服你的。你在這裏遭不著罪，缺吃少喝有人給你送去。”又指著一捆打好的行李說：“這裏邊的東西夠你用幾天的了，今晚你請請滾地雷，不明白的地方讓他多指路子。我這身份不能和你在一塊多呆，你在大麵上也假裝不認識我。”說完讓莊好漢拿起那捆行李，又把他送進號裏。臨走時把滾地雷叫到門外，小聲囑咐：“這個是我兄弟，你多照顧點。”滾地雷笑道：“又是老毛頭給你介紹來的。”範管教說：“這迴可真是從祖宗板上排下來的親表兄弟。現在風聲這麽緊，要是一般兩事旁人，誰犯得上為那倆錢兒找蚰蜒鑽耳朵啊，更抹不開求你呀。”滾地雷說：“你少扯那些沒用的，我酒簍子都風幹了，吃的也快斷頓了。你這個飯桶太不講究，自個吃飽喝足就不管我了，趕緊給我安排安排，到時別說我和你急眼。”範管教陪笑道：“我整天惦記著你，你咋還這麽冤枉我呢？剛進去的那個帶的貨夠你用幾天的，往後保證好吃好喝的供著你。”說著讓滾地雷進去，鎖上號門。
這工夫莊好漢打開了行李，屋裏人一看忍不住直伸舌頭——裏邊有燒雞、豬爪、醬肉，還有兩瓶酒一條煙。這是收容所啊，除了滾地雷誰有這麽大本事？豁牙子看得直吧嘰嘴說：“沒想到你這屯迷糊路子挺野，和範管教掛上鉤啦！這兒除了大所長頂屬他當令，這幾年發好財了。”正說著滾地雷進來了，瞪了他一眼說：“這兄弟也是道上的，往後他就是二鋪頭，你們都得聽他的。”這幫人一口同聲的說：“雷哥，你放心好了。”
莊好漢把這些吃喝擺上，恭恭敬敬請滾地雷坐在鋪頭，然後說了句：“大夥湊一塊就是緣份，都過來整倆口吧。”滾地雷發話了：“就咱倆喝，他們的牙還沒長齊呢。”說著拿起一根香腸和兩個麵包扔給豁牙子，又給那幫人甩過一盒煙，說：“借光兒解解饞，也就不瘦了。”轉過臉對著莊好漢說：“哥兒們，認識酒，喝一口。”莊好漢喝酒是拿手活兒，笑著說：“我敬雷哥一個，往後全仗你了。”說著一仰脖把那半碗酒都倒進嘴裏。滾地雷笑了：“是把手兒。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血皮子，讓人家打那樣哼不哼哈不哈的，我就喜歡你這樣的。”
這頓酒滾地雷喝得挺高興，一隻燒雞一個醬肘子都讓他裝進肚子裏，莊好漢隻吃點小零碎陪著。這迴不用莊好漢收拾碗筷了，他鋪上行李挨著滾地雷躺下，一邊抽著煙卷一邊嘮起來。莊好漢從根到稍把今天的經過說了一遍，滾地雷象老師教學生似的對他說：“別說你沒偷，就是真偷了也不能承認，打官司不賴，不如坐家撓鍋蓋，老母豬拱土豆——全憑嘴硬。那幫大蓋帽最能瞎忽悠，說什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真交待了，他們就摳你個六門到底，然後使勁兒往大了鋪扯，上報的時候一片加兩片，你的罪過越大他們功勞越大。反過來，整死你也是那套喀兒，最後他們沒咒念，到時候也得放人。這裏流傳兩句話：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迴家過年。他們哄你的時候，是想往出套話兒，千萬不能上當。他們打你的時候，就是血招沒有，你咬牙挺過去就算贏了。”
這番話說得莊好漢心服口服。他想起去年在糧庫扛大個的時候，往出偷小麥，幹了十來把都沒犯事，最後又整出兩麻袋，正在找買主，讓人碼須子跟上來拍個老現。他是抓住一迴就一迴，整死也不承認以前的事。警察為了拿口供，往他手指頭裏釘大頭針，釘得鑽心疼，手指頭腫得胡蘿卜似的，他硬是挺過來了。最後那點玩藝不夠定罪，隻好讓他走人。聽滾地雷說的跟他自個的經驗正碰紅兒，更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提起打姚老狠的事，莊好漢擔心以後報複，滾地雷說：“我看你算幹對了！他往死裏社禍害你，你就得和他玩命。現在都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要怕他，他就熊上你，讓你倒黴下半輩兒。你要真豁出腦袋來和他兌命，他屁眼子都哆嗦，以後不但不敢惹你，啥事碰一塊了還得讓你三分點兒。你笨尋思吧：他們一天吃喝玩樂八麵威風活得多開心呐？輕易能舍得死嗎？咱除了這條小命啥也沒有，光腳還怕穿鞋的麽？就當這一百來斤漚糞了，跟他骨碌起來沒完，幾個迴合他就遞降書順表了。我就是靠敢拚命才幹出了名堂。想當年一個人打他們仨，大砍刀掄飛了，嚇得他們撒丫子就跑，以後連麵兒都不敢照。當官的更是那個雞巴味，軟的欺負硬的怕。就說那個牛縣長吧，那年鐵梁子和我到他家，先送上兩萬，提出包路橋工程。他端架不收，腦袋晃蕩得撥浪鼓似的，好話說絕還是不答應。最後鐵梁子把槍掏出來了，說：你不要錢就給你這個，你可以把我倆抓起來，但是這點事不夠死罪，再說我們哥兒們你抓不沒，說不定哪天讓你吃槍子兒。那小子坐窩小臉嚇得煞白，哆哩哆嗦話都說不真亮了。我們扔下錢就走，不幾天他就打發人告訴我們，那個工程給我們了。”滾地雷說到這兒笑了起來：“這就叫不打不成交，後來我們掙錢多了，又給他送去兩萬，樂得他屁顛屁顛的，直勁兒誇我們仗義，別人都是一錘子買賣，我們還有個事後補報。從那以後再求他，他痛痛快快的給辦，從來不打锛兒。”
滾地雷說得來勁兒，又點著一棵煙，抽了幾口接著往下說：“縣裏這幾個當令的我算看透了，表麵上裝得人模狗樣，張嘴共產黨這麽的，閉嘴老百姓那麽的，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肚子裏裝的可都是歪歪心眼子，幹屁大的事先琢磨自個能撈多少好處，沒給他錢的該辦的也不辦，給他錢了不該辦的亂辦。現在是誰都知道錢好花，有了錢啥都能換來，能買官，能平事，能置房產，能搞女人。有的人狗屌不是，連句囫圇話都不會說，寫自個名都缺胳膊少腿的，隻要送的錢夠厚兒，照樣弄個官當。我認識那麽個民警，抓住一夥耍錢的，他做筆錄時候把看牌寫成“看片”，讓他審小偷，他象大會上領導講話似的，首先代表派出所表示歡迎和感謝。當地老百姓都拿他當笑話說。就是這麽個寶貝，不幾年當上所長了，車接車送可神氣啦。溜須能吃飯，誰還幹正事，都是得混就混，有能耐的找機會撈點外快，沒能耐的隻求個輕閑自在，像木頭人似的一扒拉一動彈，當官的一說，他有八句話等著呢。最挨熊的是那些膽小怕事啥也不是的，當官的就專門欺負這幫人，整天彎彎著眼睛找毛病，多昝給送倆錢兒才能堵住嘴。跟這樣的官就得動橫的，抓住他的小辮子不撒手，折騰幾把他就鼠眯了。他本身沒啥大錯的，就跟他拉出一副要拚命的架式，他也得緊忙給你好處。這就叫好哭的孩子多吃奶，能鬧的癩子得便宜。你不信就好好看看比比，保證都是這麽迴事。”
莊好漢聽著連連點頭，覺得這些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他從心眼裏佩服滾地雷，經過這麽點撥，他確實挺開竅。從那以後更是象老祖宗似的敬著，範管教送進來的東西，他都先讓滾地雷吃飽喝足，自個實在餓了寧肯啃個窩頭。滾地雷也看出來這小子將來在道兒上能有出息，對他格外高看一眼，教了他不少絕招兒，臨走的時候還把被褥留給他做紀念。
莊好漢定定神，看自個站的是屋地，對麵是一排板鋪，和一般人家土炕大小差不多。鋪上坐著七八個人，靠牆的那個滿臉連毛胡子，長得挺惡勢。莊好漢看出他是鋪頭兒，衝他點點頭。他問莊好漢：“啥事讓人家打這個熊樣？是不是摩挲人家娘兒們了？”莊好漢答道：“因為我打警察，他們倚仗人多，又反過把來打我。”連毛胡子笑道：“你真能吹牛皮，撒謊也不撿個好日子！就你這小樣兒的還敢打警察？借你個膽子你也不敢呐！”莊好漢說：“真的，我把姚老狠好頓揍。”旁邊的豁牙子笑道：“你他媽的越說越玄，吹得自個都不信！誰不知道姚老狠是扒皮閻王，這幾年道兒上的人都離他遠遠的，你這樣的土包子還敢動彈他？”莊好漢說：“你一打聽就知道了，如果我說瞎話你整死我都不冤。”豁牙子又問：“帶進點兒什麽貨沒有？”莊好漢說：“就有二十多塊錢，半合煙，都讓門口哪人翻去了。”
連毛胡子擺擺手，鋪上跳下好幾個人，扭住莊好漢的胳膊，按著他的腦袋。他一邊掙一邊喊：“你們他媽的想咋的，老子也不是頭迴進來的生瓜！”豁牙子說：“你瞎喳唿沒用，今天遇著雷哥了。誰也不好使，你一點孝心沒有就是短收拾。”
莊好漢早就聽說縣城裏有個外號叫滾地雷的，在黑道上拔頭子，那幫人都管他叫雷哥，誰也不敢惹，有些自以為了不起的讓他打趴下多少個。莊好漢原來還想撕巴撕巴，聽了這個大名也就老實了。就聽豁牙子像小孩說快板書似的念念有詞：“豆餅不壓不出油，人要不打艮啾啾，先上燒排骨、再給你吃砍頭。”說著這幾個人照莊好漢兩肋捅了十幾下，又把手掌立起來象刀的模樣，在莊好漢的脖子上一頓亂砍。莊好漢覺得渾身發麻，一屁股坐在地上。滾地雷說：“今天先饒了他，給他留口氣兒吧。明天問明白到底是咋迴事，如果真是打警察，那就是咱們哥兒們，往後得格外優待。要是吹牛糊弄咱們，就往死裏收拾他。”
過了一會，外邊喊：“開飯了！”鋪上人遞給莊好漢兩個盆，讓他打開鐵門中間一尺左右見方的小門，蹲在哪兒等著。不一會送飯的過來了，扔進幾個窩頭，又嘩啦嘩啦倒進兩瓢湯。豁牙子喊：“添人了！”一張臉貼在小門上，瞅了瞅，又扔進一個窩頭。莊好漢端著放在鋪上，豁牙子說：“你剛進來，學著懂點規矩：頭一天飯菜沒你的份，頭一個禮拜你得一半，往後跟哥們混好了，才能官家發給你多少你吃多少。”
這事莊好漢經曆過，看著那豬食似的土豆湯和黑乎乎的窩頭，他也確實不想吃。這幫人狗搶屎似的，轉眼之間吃得溜光，好象比什麽山珍海味都香。豁牙子敲敲盆子，莊好漢沒用他吩咐，就把盆碗筷子收拾起來刷得幹幹淨淨。傷口上來疼勁兒，腦袋要裂開似的，渾身象針紮一樣，他咬牙硬挺著。心裏知道這地方沒人可憐人，呲牙咧嘴的反倒讓人笑話，更覺得你好欺負了。
滾地雷沒跟這幫人吃那東西，等鋪上整利索了，他撬開一扇鋪板，變戲法似的從裏邊掏出麵包、香腸、花生米什麽的，還有半瓶酒。莊好漢挺有眼力見兒，急忙拿一副碗筷擺他麵前。滾地雷一邊吃喝一邊念叨：“這幫王八犢子，把老子扔進來就忘到耳門以後了，天天吃這雞巴玩藝。”豁牙子說：“聽說這幾天上邊來人檢查，一般不敢往裏進貨了。”滾地雷說：“什麽檢查能擋住他們，怎麽腰藏背掖也鼓搗進來了，等會飯桶來，我問問他咋迴事。”
天黑透了，莊好漢撿起牆角那塊破塑料布，鋪在地上，靠牆倚歪到哪兒。豁牙子掃了他一眼說：“這小子確實懂行，照這樣還能少挨修理。”這時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接著鐵門咣當一聲打開了，一個穿警服的喊：“莊好漢，提審！”
莊好漢跟那人左拐右拐，來到一個小屋，那人讓莊好漢坐下，他才認出這個人是老混子姐夫，姓範，在監獄當管教，還是個什麽頭頭。倆人在老混子家喝酒的時候，範管教告訴他，以後誰進監獄了，找他準能給個照顧。就聽範管教說：“你真有鋼兒，那麽收拾牙口縫沒欠，真夠哥們意思。事已經到這地步了，就得一硬到底，啥時候都咬住不撒口兒，就說別人栽贓陷害，過幾天他們實在啃不動這塊骨頭，就得放人。如果承認了，他們拿一迴當百迴，白遭這些罪了，還得判幾年。我這不是怕你咬出老混子，拿這話嚇唬你，你和號裏那幫人一嘮扯就明白了。叫滾地雷的那個你別惹他，別人我下話，他們以後都得服你的。你在這裏遭不著罪，缺吃少喝有人給你送去。”又指著一捆打好的行李說：“這裏邊的東西夠你用幾天的了，今晚你請請滾地雷，不明白的地方讓他多指路子。我這身份不能和你在一塊多呆，你在大麵上也假裝不認識我。”說完讓莊好漢拿起那捆行李，又把他送進號裏。臨走時把滾地雷叫到門外，小聲囑咐：“這個是我兄弟，你多照顧點。”滾地雷笑道：“又是老毛頭給你介紹來的。”範管教說：“這迴可真是從祖宗板上排下來的親表兄弟。現在風聲這麽緊，要是一般兩事旁人，誰犯得上為那倆錢兒找蚰蜒鑽耳朵啊，更抹不開求你呀。”滾地雷說：“你少扯那些沒用的，我酒簍子都風幹了，吃的也快斷頓了。你這個飯桶太不講究，自個吃飽喝足就不管我了，趕緊給我安排安排，到時別說我和你急眼。”範管教陪笑道：“我整天惦記著你，你咋還這麽冤枉我呢？剛進去的那個帶的貨夠你用幾天的，往後保證好吃好喝的供著你。”說著讓滾地雷進去，鎖上號門。
這工夫莊好漢打開了行李，屋裏人一看忍不住直伸舌頭——裏邊有燒雞、豬爪、醬肉，還有兩瓶酒一條煙。這是收容所啊，除了滾地雷誰有這麽大本事？豁牙子看得直吧嘰嘴說：“沒想到你這屯迷糊路子挺野，和範管教掛上鉤啦！這兒除了大所長頂屬他當令，這幾年發好財了。”正說著滾地雷進來了，瞪了他一眼說：“這兄弟也是道上的，往後他就是二鋪頭，你們都得聽他的。”這幫人一口同聲的說：“雷哥，你放心好了。”
莊好漢把這些吃喝擺上，恭恭敬敬請滾地雷坐在鋪頭，然後說了句：“大夥湊一塊就是緣份，都過來整倆口吧。”滾地雷發話了：“就咱倆喝，他們的牙還沒長齊呢。”說著拿起一根香腸和兩個麵包扔給豁牙子，又給那幫人甩過一盒煙，說：“借光兒解解饞，也就不瘦了。”轉過臉對著莊好漢說：“哥兒們，認識酒，喝一口。”莊好漢喝酒是拿手活兒，笑著說：“我敬雷哥一個，往後全仗你了。”說著一仰脖把那半碗酒都倒進嘴裏。滾地雷笑了：“是把手兒。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血皮子，讓人家打那樣哼不哼哈不哈的，我就喜歡你這樣的。”
這頓酒滾地雷喝得挺高興，一隻燒雞一個醬肘子都讓他裝進肚子裏，莊好漢隻吃點小零碎陪著。這迴不用莊好漢收拾碗筷了，他鋪上行李挨著滾地雷躺下，一邊抽著煙卷一邊嘮起來。莊好漢從根到稍把今天的經過說了一遍，滾地雷象老師教學生似的對他說：“別說你沒偷，就是真偷了也不能承認，打官司不賴，不如坐家撓鍋蓋，老母豬拱土豆——全憑嘴硬。那幫大蓋帽最能瞎忽悠，說什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真交待了，他們就摳你個六門到底，然後使勁兒往大了鋪扯，上報的時候一片加兩片，你的罪過越大他們功勞越大。反過來，整死你也是那套喀兒，最後他們沒咒念，到時候也得放人。這裏流傳兩句話：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迴家過年。他們哄你的時候，是想往出套話兒，千萬不能上當。他們打你的時候，就是血招沒有，你咬牙挺過去就算贏了。”
這番話說得莊好漢心服口服。他想起去年在糧庫扛大個的時候，往出偷小麥，幹了十來把都沒犯事，最後又整出兩麻袋，正在找買主，讓人碼須子跟上來拍個老現。他是抓住一迴就一迴，整死也不承認以前的事。警察為了拿口供，往他手指頭裏釘大頭針，釘得鑽心疼，手指頭腫得胡蘿卜似的，他硬是挺過來了。最後那點玩藝不夠定罪，隻好讓他走人。聽滾地雷說的跟他自個的經驗正碰紅兒，更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提起打姚老狠的事，莊好漢擔心以後報複，滾地雷說：“我看你算幹對了！他往死裏社禍害你，你就得和他玩命。現在都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要怕他，他就熊上你，讓你倒黴下半輩兒。你要真豁出腦袋來和他兌命，他屁眼子都哆嗦，以後不但不敢惹你，啥事碰一塊了還得讓你三分點兒。你笨尋思吧：他們一天吃喝玩樂八麵威風活得多開心呐？輕易能舍得死嗎？咱除了這條小命啥也沒有，光腳還怕穿鞋的麽？就當這一百來斤漚糞了，跟他骨碌起來沒完，幾個迴合他就遞降書順表了。我就是靠敢拚命才幹出了名堂。想當年一個人打他們仨，大砍刀掄飛了，嚇得他們撒丫子就跑，以後連麵兒都不敢照。當官的更是那個雞巴味，軟的欺負硬的怕。就說那個牛縣長吧，那年鐵梁子和我到他家，先送上兩萬，提出包路橋工程。他端架不收，腦袋晃蕩得撥浪鼓似的，好話說絕還是不答應。最後鐵梁子把槍掏出來了，說：你不要錢就給你這個，你可以把我倆抓起來，但是這點事不夠死罪，再說我們哥兒們你抓不沒，說不定哪天讓你吃槍子兒。那小子坐窩小臉嚇得煞白，哆哩哆嗦話都說不真亮了。我們扔下錢就走，不幾天他就打發人告訴我們，那個工程給我們了。”滾地雷說到這兒笑了起來：“這就叫不打不成交，後來我們掙錢多了，又給他送去兩萬，樂得他屁顛屁顛的，直勁兒誇我們仗義，別人都是一錘子買賣，我們還有個事後補報。從那以後再求他，他痛痛快快的給辦，從來不打锛兒。”
滾地雷說得來勁兒，又點著一棵煙，抽了幾口接著往下說：“縣裏這幾個當令的我算看透了，表麵上裝得人模狗樣，張嘴共產黨這麽的，閉嘴老百姓那麽的，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肚子裏裝的可都是歪歪心眼子，幹屁大的事先琢磨自個能撈多少好處，沒給他錢的該辦的也不辦，給他錢了不該辦的亂辦。現在是誰都知道錢好花，有了錢啥都能換來，能買官，能平事，能置房產，能搞女人。有的人狗屌不是，連句囫圇話都不會說，寫自個名都缺胳膊少腿的，隻要送的錢夠厚兒，照樣弄個官當。我認識那麽個民警，抓住一夥耍錢的，他做筆錄時候把看牌寫成“看片”，讓他審小偷，他象大會上領導講話似的，首先代表派出所表示歡迎和感謝。當地老百姓都拿他當笑話說。就是這麽個寶貝，不幾年當上所長了，車接車送可神氣啦。溜須能吃飯，誰還幹正事，都是得混就混，有能耐的找機會撈點外快，沒能耐的隻求個輕閑自在，像木頭人似的一扒拉一動彈，當官的一說，他有八句話等著呢。最挨熊的是那些膽小怕事啥也不是的，當官的就專門欺負這幫人，整天彎彎著眼睛找毛病，多昝給送倆錢兒才能堵住嘴。跟這樣的官就得動橫的，抓住他的小辮子不撒手，折騰幾把他就鼠眯了。他本身沒啥大錯的，就跟他拉出一副要拚命的架式，他也得緊忙給你好處。這就叫好哭的孩子多吃奶，能鬧的癩子得便宜。你不信就好好看看比比，保證都是這麽迴事。”
莊好漢聽著連連點頭，覺得這些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他從心眼裏佩服滾地雷，經過這麽點撥，他確實挺開竅。從那以後更是象老祖宗似的敬著，範管教送進來的東西，他都先讓滾地雷吃飽喝足，自個實在餓了寧肯啃個窩頭。滾地雷也看出來這小子將來在道兒上能有出息，對他格外高看一眼，教了他不少絕招兒，臨走的時候還把被褥留給他做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