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自稱故人來,原來他不但和那陳春來相識,而且相交甚篤,還頗有一段淵源在裏麵。昔日陳春來落拓寒酸曾遊學四方。那年到得博野地方,竟貧病交加病倒在旅店裏。店主黑心,大雪天竟把他趕出了店房。那陳春來貧病交加,又覺羞憤難當走投無路便在官道旁樹林之中懸梁自盡。恰逢此時劉吉喪母迴鄉守製路過此處,當下便把他救了下來抬迴家中,又請醫調治一月有餘方才痊愈。陳春來感念劉吉救命之恩,劉吉也看出陳春來絕非等閑書生可比,將來必有一番功名成就,便效仿桃園結成了金蘭兄弟,後來又聘他做了族中義塾的西席,讓他一麵教書一麵準備科舉。說來也怪,那陳春來原來舉業蹭蹬幾次入場幾次名落孫山,早已心灰意冷自歎青雲無望,不想遇到劉吉之後竟時來運轉,三年後鄉試中舉,次年進京會試殿試喜報頻傳,成為進士六部觀政,因不喜部曹閑職,便選了外班,在劉吉的暗中幫襯下輕輕地謀了個江南實缺知縣,任內九年,上司交舉,於年上行取進京做了禦史。雖說如今同在京城為官,但陳春來的脾氣素來骨鯁,從不依附權貴,他雖和劉吉是金蘭相契,但劉吉此時身為皇帝身邊的侍從講官,身份清華,故而自進京以來從沒登過劉府一步,劉吉素知他的為人,卻也不以為怪,隻是暗裏時常差人送來銀錢柴米,陳春來也是來而不拒隻是彼此不互登其門罷了。

    院門開處,就見一個頭發花白,身穿粗布藍衫,腰係一根打了結的青色絲絛,形容清瘦的男人走了出來,一見之下,那男人驚唿一聲:“大哥,你怎麽來了?”言行之下,似乎驚喜不勝。原來這人正是陳春來。他年近四十才成進士,又坐的是事必躬親奔波勞碌的地方官,所以看上去要比身為兄長的劉吉還要年長一些。隻是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兩隻眼睛也是爍爍放光神采奕奕。

    “我散值迴來甚是無聊,想找你來喝杯水酒談談心。”劉吉笑道。

    陳春來忙把劉吉讓進了家中,並不因為自己家徒四壁而有絲毫的不安之色,親自張羅著給劉吉用一個粗瓷碗端來一碗白水,劉吉素知陳家寒素便也不以為忤,讓陳春來不要忙著招待坐下方好說話。

    陳家的堂屋隻有一張八仙桌,兩張一座便咯吱亂響的太師椅,俱都油漆斑駁,不知從哪裏淘換來的。陳春來在劉吉一旁坐了,說了幾句久別重逢的客套話,那陳春來似已看出劉吉的來意便問道:“大哥,你今天親登寒舍,隻怕是受人之托而來,不是單為一杯水酒的吧。”

    “春來還是這般直爽的性子,不過愚兄並非受人之托,而是向你道喜來的。”劉吉站起來向陳春來抱拳一揖笑道。

    “我喜從何來?”陳春來淡笑了一聲道。十足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坦蕩君子模樣。

    “哈哈,想我朝自開國以來敢於參奏當國大臣的能有幾人?賢弟甫入中台,竟不顧師生情麵出麵彈劾萬安數款大罪,按洪武爺留下的律例,哪一款都是要抄家滅門的大罪呀。如今萬安迴家待罪,惶惶不可終日。將來一舉扳倒權臣,宏文一出,必將士林傳誦,賢弟必然直聲震天下,令天下讀書人汗顏敬仰。豈不可喜可賀?”

    陳春來聽出劉吉言不由衷,他是個直爽性子索性淡然一笑直接點破道:“身為禦史,為國摘奸發隱乃是分內之事義不容辭。春來若為了名揚天下,也犯不著冒著性命之憂去和自己的座主房師為仇作對。大哥,你與萬安同年進士,比鄰而居,莫非此來是為他當說客的嗎?如是請大哥迴去告訴他:奏折已達禦前,覆水難收。陳某也隻好得罪他了。”

    劉吉撫掌笑道:“賢弟何以認為我來為萬安遊說?不瞞你說,我此來並不是為的萬安,而是特為你來。想你所奏事涉禁密,賢弟初進京城,不知內中深淺,倒把一顆耿耿忠心被他人所利用。”

    陳春來一聽這話勃然變色,也不顧劉吉的麵子掛不住憤憤道:“大哥太小看我了。陳某又不是小孩子,難道真假不辨,隨著哪個使來喚去的?除非我甘心依附權貴,幹那種黨同伐異的勾當。哼,可惜陳某讀的聖賢書上還沒有這條教誨。我倒問問佑之兄如此危言嚇我是何居心呀?”

    “ 哈哈。。。。。”劉吉一見陳春來發了脾氣,便滿臉陪笑著起來拍著陳春來的肩膀道:“春來,這麽多年了你這倔脾氣還是絲毫未改呀。賢弟莫要誤會。我說過,你的為人我是深深欽佩的,更無輕視你的意思。適才所說俱是肺腑之言,請想你此奏事關機密,又牽涉宮廷。不怕春來你不高興,那些事慢說是你,就是我們這些久在京城,且能在內宮行走的人也很難知道,而你,一個剛剛行取進京不到一年的禦史是如何能曉得的?不怕你介意,隻怕是有人授意,要借你的手快意恩仇吧。”劉吉說著做了個殺的動作。

    陳春來不由打了個冷戰“這。。。。。”他低頭沉吟了。也許他也意識到自己是被別人所利用,在不經意之間替別人當了一迴槍手。

    劉吉見此情形便知道這位故友已經被他說動,再加把柴無需自己套問他就會把實話主動說出來,劉吉加重了語氣說道“賢弟不失為坦蕩君子,你哪知道如今的官場早已世風日下,大臣弄權,小臣奔竟,結黨營私黨同伐異之事天天都在發生。且手段翻新防不勝防。往往欲除一異己,必先調唆一二言路上章彈奏,是為投石問路以觀風向,若聖心漸移,便一湧而上群起而攻之,反之則偃旗息鼓,以待將來。即便天威不測,至多丟卒保車,犧牲那一二言路了事。賢弟初到京城,自然難料其中的兇險厲害,雖是孤標自許,不群不黨,終是身處是非之中恐難能獨善其身。故而我一聽說你彈奏萬安交接近侍,賄賂宮廷諸款大罪,便擔心兄台為人所用,唯恐因此貽誤身家,悔之晚矣。你我弟兄交好,故而特來提醒一二。”

    陳春來連忙擺手失聲道:“不不,汪公公絕對不會。。。。。。他不是那樣的人。”

    劉吉心中一喜,暗道陳春來畢竟厚道,這麽快就說了實話了。當下急忙問道:“汪公公?哪個汪公公?”

    “大哥,你我兄弟也沒必要瞞你。你即以此心對我,我也便實言相告吧,萬安賄賂宮禁之事是汪直汪公公告訴我的。”

    “汪直?!”一聽汪直的名字劉吉先是吃了一驚。轉瞬之間便明白了內中的玄機。暗想:汪直是萬貴妃一線的人,汪直出麵,顯然是萬貴妃在背後操控,那麽整個事情就在掌控之中,也不致出太大的差錯,萬安雖然受些驚嚇但也必保無虞,無需擔心。隻是搞不懂陳春來怎麽會和汪直搞在了一起?而且關係絕非一般,不然這樣弄險的大事怎麽會讓一個不相幹的人參與其中?劉吉問道:“那可是當今最得皇上寵信的大太監呀。一般人巴結還巴結不上,賢弟素不攀附權貴,你是怎麽認識的?”

    陳春來直說道:“去年我所部有一鄉紳強買民田,還打死了人命,是我依法治了那鄉紳的罪名,把他積年強買的地畝全退還給了百姓,因此得罪了他。是他揚言要報複我,不久江南巡按禦史便參奏我沽名釣譽,魚肉縉紳。朝旨下來便把我解職赴部聽勘。誰知我剛離江南,卻又逢到行取進京補授湖廣道監察禦史的上諭。到得京城我才知道是這汪公公在皇上麵前奏明了真相,才昭雪了我的不白之冤。”

    “原來有這個緣故在裏麵,想是你心存感激之情,他也折節下交久而久之便成了朋友。哈哈,賢弟,能和汪直有這樣的淵源真是你的造化了。如今宮廷上下,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呢。”

    “大哥,依你說那汪公公在利用我搬倒萬安?他和萬安真的有解不開的關節?那天汪公公請我吃酒時提起萬安種種不不法情事義憤填膺,當時是我說:既然萬安辜恩負寵,哪還有資格參與朝政?我雖不才身為禦史,定要上本參奏。那汪公公卻攔我不可輕舉妄動,免得萬安知道狹私報複。我陳某既然要得罪權臣,就不怕什麽飛來橫禍。”

    “好一副錚錚鐵骨,不過你大可放心,有汪直在暗裏維護著,就算萬安不倒他也奈何不得你。可喜賢弟自此一舉成名,將來功名必出我輩之上矣。”

    “大哥,你說我真的中了他人之道,做了一件大錯事。”陳春來依然有些疑惑不解的問道。

    劉吉忙擺手說 “不不,你盡放寬心好了。那汪直絕對不會利用你,更不會因此而害你。隻是自此之後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此事是因汪直而起便行了。”

    陳春來一聲苦笑歎道:“當年我行取進京榮升禦史,覺得無限風光,豈料這京城之中竟是步步陷阱,處處機關,如此看來,與其這般提心吊膽倒不如做一輩子的外吏,倒落得個自在清白。”

    劉吉一旁笑道:“我輩既身入仕途,成敗榮辱早已身不由己。不過春來兄此次名揚天下,暗中又有貴人相助,此後必會無論風雨但保無虞了。”

    陳春來冷哼了一聲道:“但保無虞?!可我一生崖岸自修,不想卻成了他人手中的棋子,到如今想坦蕩為人竟也不能夠。如此看來這頂紗帽戴起來還有什麽意思?!”

    劉吉忙岔開話題笑道:“即入仕途身不由己,賢弟也就不必為此多發感慨。看看時候不早,不知黃粱米熟否?”

    陳春來道:“我窮得很,隻有醃蘿卜就糙米飯,大哥既想留飯,就將就一下吧。”

    劉吉忙說無妨無妨。一時飯菜端上來,雖然簡單粗糙,劉吉竟也吃得香甜異常。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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