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太道:“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那是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根本從起頭就不對。你太直爽了。他拿穩了你心裏隻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敢那麽隨隨便便的,不把你當樁事看待。你應當勻出些時候來,跟別人親近親近,使他心裏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著呢!”薇龍見她遠兜遠轉,原來仍舊是在那裏替司徒協做說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覺得她糊塗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塗到這個地步,似乎還不至於。她上了喬琪的當,再去上了司徒協的當,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麽?她坐起身來,光著腳,踏在地板上,低著頭,把兩隻手攏著蓬鬆的鬢發,緩緩的朝後過去,說道:“謝謝姑媽,你給我打算得這麽周到。但是我還是想迴去。”


    梁太太也隨著她坐起身來,問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龍低低的應了一聲。梁太太站了起來,把兩隻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裏去,道:“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你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迴到原來的環境裏,隻怕迴不去了。”薇龍道:“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迴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


    梁太太聽了,沉默了一會,彎下腰來,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這充滿了天主教的戲劇化氣氛的舉動,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的影響。薇龍依舊把兩隻手插在鬢發裏,出著神,臉上帶著一些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電話找喬琪,叫他來商議要緊的話,喬琪知道東窗事發了,一味的推托,哪裏肯來。梁太太便把話嚇他道:“薇龍哭哭啼啼,要迴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罷休,上海方麵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這事可就鬧大了!你老子一生氣,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裏認識你的,說出去,連我麵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著找你想補救的方法。誰知道你倒這麽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監!”喬琪雖來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中國通,對於中國人這一方麵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些研究。薇龍的家庭如果找我說話,無非逼著我娶她罷了!他們決不願意張揚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麽?”


    喬琪道:“你別說,薇龍有薇龍的好處。”梁太太道:“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你不能夠同她結婚。”喬琪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麽?——我沒有婚姻自主權。我沒有錢,又享慣了福,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兩人商議如何使薇龍迴心轉意。喬琪早猜著這件事引起法律糾葛的危機,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跡。兩人談了一晚上,梁太太終於得到了她認為滿意的答複。


    第二天,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川流不息地送花,花裏藏著短信。薇龍忙著下山到城裏去打聽船期,當天就買了票。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幹涉態度,因此一切都不聞不問。薇龍沒有坐家裏的汽車,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車,迴來的時候,在半山裏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衝,薇龍一麵走一麵擰她的旗袍,絞幹了,又和水裏撈起的一般,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內鬱,再加上這一凍,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轉了肺炎;她發著燒,更是風急火急的想迴家。在家裏生了病,房裏不像這麽堆滿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迴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麵著來鎮紙的,家裏人給她捏著,冰那火燙的手。扁扁的玻璃球裏麵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那球抓在手裏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家裏,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張黑鐵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黃楊木的舊式梳妝台;在太陽光裏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瓷缸,盛著爽身粉;牆上釘著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號碼……她把揪著床單,隻想迴去,迴去,迴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連綿的夏季早已結束,是蕭爽的秋天了。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迴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迴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麽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那麽,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麽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麵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薇龍閉上了眼睛。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範圍裏太久了;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柵欄裏,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迴來,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刹那起,她五分鍾換一個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裏像油煎似的。因為要早早結束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門了,就忙著去定船票。定了船票迴來,天快晚了,風沙啦沙啦吹著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麵的海,海外麵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隻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著碗口大的紅花。


    薇龍正走著,背後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了腳步向前走去,喬琪開著車緩緩的跟著,跟了好一截子。薇龍病才好,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了一身汗,隻得停下來歇一會兒腳,那車也停住了。


    薇龍猜著喬琪一定趁著這機會,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隻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


    薇龍見了,心裏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了。薇龍走到轉彎的地方,迴頭望一望,他的車依舊在那兒。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聖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隻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龍迴到了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裏,便尋到書房裏來。書房裏隻在梁太太身邊點了一盞水綠小台燈,薇龍離著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兩人隔了好些時都沒有開口。房裏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氣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著兩隻手,等它幹。兩隻雪白的手,仿佛才上過拶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滴滴的。


    薇龍臉不向著梁太太,慢慢地說:“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係嗎?”梁太太答道:“他並不是沒有錢娶親。喬家雖是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麵過舒服一些,而且還有一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複雜,他家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些錢,也可以少受些氣,少看許多怪嘴臉。”薇龍道:“那麽,他打算娶個妝奩豐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聲。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梁太太向她飄了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紅了臉,辯道:“怎麽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麽,他就給了我那隻手鐲。”


    梁太太格格的笑將起來,一麵笑,一麵把一隻血滴滴的食指點住了薇龍,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司徒協來了!當時人家一片好意,你那麽亂推亂搡的,仿佛金鋼鑽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他準不知道送你糖好還是玫瑰花好——隻怕小姐又嫌禮太重了,不敢收!”薇龍低著頭,坐在暗處,隻是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個人長的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麵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願願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材。”薇龍微微地吸了一口氣道:“你讓我慢慢地學呀!”


    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了!試試也好。”薇龍果然認真地練習起來,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隨時地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聖誕節前後,喬琪喬和葛薇龍正式訂婚的消息,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了。訂婚那天,司徒協送了一份隆重的賀禮不算,連喬琪喬的父親喬誠爵士也送了薇龍一隻白金嵌鑽手表。薇龍上門去拜謝,老頭兒一高興,又給她買了一件玄狐披風。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買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


    喬琪對於這一頭親事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裏會像薇龍這麽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麽?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他們很快地就宣布結婚,在香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香港的公寓極少,兩個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貴,與人合住又嫌耳目混雜。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龍,便把喬琪招贅了進來,撥了樓下的三間房給他們住,倒也和獨門獨戶的公寓差不多。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給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梁太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曆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灣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了下等的娛樂場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那裏舉行的,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願意去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薇龍在一爿古玩攤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夥計還價。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品的最高層上,穿著緊身對襟柳條布棉襖,一色的褲子,一頂呢帽推在腦後,街心懸掛著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隻手按在膝蓋上,一隻手打著手勢,還價還了半晌,隻是搖頭。薇龍拉了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裏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瓷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吧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蓮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大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淒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


    不能想,想起來隻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隻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裏,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這裏髒雖髒,的確有幾分狂歡的勁兒,滿街亂糟糟的花炮亂飛,她和喬琪一麵走一麵縮著身子躲避那紅紅綠綠的小掃帚星。喬琪突然帶笑喊道:“喂!你身上著了火了!”薇龍道:“又來騙人!”說著,扭過頭去驗看她的後襟。


    喬琪道:“我幾時騙過你來!快蹲下身來,讓我把它踩滅了。”薇龍果然屈膝蹲在地上,喬琪也顧不得鞋底有灰,兩三腳把她的旗袍下擺的火踏滅了。


    那件品藍閃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上已經燒了一個洞。兩個人笑了一會,繼續向前走去。喬琪隔了一會,忽然說道:“真的,薇龍,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我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也覺得納罕。”薇龍笑道:“還在想著這個!”喬琪逼著她問道:“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是不是?”


    薇龍歎了一口氣:“從來沒有。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麽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喬琪笑道:“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麽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我簡直害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你什麽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喬琪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的權利和義務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龍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公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裏,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我倒要問了,今天你怎麽忽然這樣的良心發現起來?”喬琪笑道:“因為我看你這麽一團高興的過年,跟孩子一樣。”薇龍笑道:“你看著我高興,就非得說兩句使人難受的話,不叫我高興下去。”兩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攤上的陳列品,這兒什麽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


    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誇張的光與影,一個個都有著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麵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了紫色。內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西裝打扮,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係著大紅細褶綢裙,凍得直抖。


    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搖漾著,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後麵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發裏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


    她把兩隻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臂膀,頭倚在他身上;兩人並排走不了幾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她的頭隻齊他們的肘彎。


    後麵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麵八方地亂擲花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麽人了?”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麽分別?”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麽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車過了灣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裏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銜在嘴裏,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裏,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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