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們別把筷子搠到油鍋裏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板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幾隻簇嶄新的。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裏,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著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並不做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氣,賠了你兩雙。”霓喜不得下台,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漲了麵皮,指著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著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兒來的這麽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裏,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竇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賺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


    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裏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裏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板跟前辭去。”


    霓喜跳腳道:“你別抬出老板來嚇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著死,他不敢睡著死!你們一個個的別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卷鋪蓋。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板給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你別說,他自己心裏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


    家鄉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


    他看了信,把自己氣病了,還抵死瞞著她,怕她生氣。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了此話,便是一愣,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杆上,樓梯上橫搭著竹竿,上麵掛一隻鳥籠,她把鳥籠格子裏塞著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裏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後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裏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戶的!竇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


    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裏還拿著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走到房裏,竇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著他的腿哭了起來。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麵哭,一麵搖撼著,將手伸到懷裏去,他襯衫口袋裏有一疊硬硬的像個對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堯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麽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這天晚上,堯芳半夜裏醒來,喚了霓喜一聲。霓喜把小茶壺裏兌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麵。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隻聽見壁上的掛鍾“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著,鳥籠上蒙著黑布罩子,電燈上蒙著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裏睡著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裏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隻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著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裏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隻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裏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我立了張字據,算是盤給他了,我家裏人決不能說什麽說。”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隻手撐在裏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歎口氣,更無一語。


    鍾停了,也不知什麽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裏迷了路。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麽都明白,什麽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著,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燉藥。


    尋崔玉銘不見,店裏人迴說老板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賬去了,心裏隻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午飯後,堯芳那內侄領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衝衝喜。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裏就有些嘀咕,偷空將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隻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裏。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趕到支店裏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後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幹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幹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號,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麽個妖嬈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崔玉銘慌慌張張鑽出來,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後,亂山叢裏,埋怨道:“我的娘,你怎麽冒冒失失衝了來?竇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裏?”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記著你嘛!記掛你,倒記掛錯了?”兩人就靠在牆上,粘做一處,難解難分。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究竟是怎麽迴事,我還是不懂。”玉銘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


    “當真寫了字據?”玉銘點頭。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


    玉銘點頭。霓喜道:“他對你怎麽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麽,就說他眼看著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霓喜點頭道:“別說了,說得我心裏酸酸的。我對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麽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隻說我到修道院裏去請大夫。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我急著要見你一麵,和你說兩句話。”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裏似火燒一般,拉著他道:“我到店裏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麵,店裏的人,都是舊人,夥計們還不妨事,有個帳房先生,他跟竇家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銘道:“我何嚐不這麽想,一時抹不下麵子來。”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將來重新打。”


    當下匆匆別過了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機又到她那唱戲的幹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了來。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幹幹淨淨,咬準了說並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裏。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霓喜待要與她拚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屈,萬萬不能迴家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隻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讓他陪著她生氣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時天色已晚,土山與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後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這一排店鋪,全都上了門板,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了個小方洞,洞上糊了張紅紙,上寫著“夜半配方,請走後門。”紙背後點著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後麵去,聽那荒地裏的風吹狗叫,心裏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板,拍了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


    “找姓崔的。”隔了一會,玉銘的聲音問是誰,霓喜道:“是我。”


    玉銘愣了一愣道:“就來了。”他從後門兜到前麵來,頓腳道:


    “你怎麽還不迴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玉銘咳了一聲道:“你——你這是什麽打算?非要在這兒過夜!又不爭這一天。”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裏,雙眼直看到他眼睛裏去,道:“我非要在這兒過夜。”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帳的走了沒有,你等一等。”他從後門進去,耽擱了一會,開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異,霓喜不覺起了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丟了首飾的事,將錯就錯,隻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深了。


    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竇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不免要吃虧。別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家裏,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霓喜微笑道:“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幹妹子家。”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霓喜將指頭戳了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草包。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了!”玉銘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紮著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著一串鑰匙。玉銘摸索著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來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了!


    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霓喜開著房門高聲喚道:“飯倒罷了,叫他們打洗臉水來。”玉銘在灶上問道:


    “咦?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一句話問出來,仿佛是自悔失言,學徒沒有迴答,他也沒有追問,霓喜都聽在肚裏。須臾,玉銘張羅了一壺水來,霓喜彎腰洗臉,房門關著,門底下有一條縫,一眼看見縫裏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長了,又短了,沒有了,想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隔壁的房門,又輕輕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滿臉掛著水,就衝了出去,玉銘不及攔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隻見房裏有個鄉下打扮的年幼婦人,雖是黃黑皮色,卻有幾分容貌,纏得一雙小腳,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這誰?”玉銘答不出話來,這婦人卻深深萬福,叫了聲姊姊,道:“我是他媽給娶的,娶了有兩年了。”霓喜向玉銘道:“你媽哪兒有錢給你娶親?”玉銘道:“是老板幫忙,貼了我兩百塊錢。”


    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隻因我知道你的脾氣,怕你聽見了生氣,氣傷了身子。你若不願意她,明兒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你千萬別生氣。”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霓喜並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著一大嘟嚕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了,黑了半邊臉。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陣風走了出去,徑自雇車迴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隻見店裏憑空多了一批麵生的人,將夥計們唿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了鬼了,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夥計,厲聲問道:“哪兒來的這些野人?”夥計道:“老板不好了,家裏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全都上城來了,給預備後事。”


    霓喜走上樓去,隻見幾個大腳婦人在她屋裏翻箱倒籠,將一塊西洋織花台毯打了個大包袱,雲母石座鍾,衣裳衾枕,銀蠟台,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裏塞。更有一隻羅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隻一下,羅鈿紛紛落將下來。霓喜心疼如割,撲上去便廝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滿麵,叫道:“他還沒斷氣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氣呢,你有本事當著他的麵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床前,堯芳那內侄立在床頭,霓喜指著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兒!”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腮,做聲不得。


    霓喜撈起一隻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驀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蠟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紅鎖綠妝花綾被,腳頭擁著一床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顏色。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由她擺布的,現在他就要死了,他不歸她管了。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了。她要報複,她要報複,可是來不及了。他一點一點的去遠了。


    霓喜將花瓶對準了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嗆郎郎滾到地上,竇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咽了氣。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地捶床,腕上掛的鑰匙打到肉裏去,出了血,捶紅了床單,還是捶。


    眾婦女紛紛驚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這東西作死,把老板砸壞了!還不抓住她!還不叫巡警!捆起來,捆起來叫巡警!”將霓喜從床沿上拉了起來,她兩條胳膊給扭到背後去,緊緊縛住了,麻繩咬齧著手腕的傷口。她低頭看著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頭子騙了她,年輕的騙了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從脹痛的空虛裏她發出大喉嚨來,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兒來的強人,平白裏霸占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眾人七手八腳拆下白綾帳子,與竇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並不理會霓喜。這邊男人們抬過一張鋪板,搭在凳上,停了屍,女人將一塊紅布掩了死者的臉,這才放聲舉起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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