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澤先是愣住了,隨後就立起來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也得給二哥留點麵子!”七巧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嗚咽道:“我走。”她扯著衫袖裏的手帕子錟人,哪禁得你挑眼兒?”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上,低聲道:“我就不懂,我有什麽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麽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麽不好?”


    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鮮豔而淒愴。


    季澤看著她,心裏也動了一動。可是那不行,玩盡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裏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麵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


    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輕輕的,憑什麽要冒這個險?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仿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到老太太屋子裏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誌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隻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


    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致越發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麽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別人,準是三弟。”


    七巧倚著桌子,麵向陽台立著,隻是不言語。玳珍坐了下來,嘟噥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


    七巧捏著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氈條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氈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嚐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這口氣!”


    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沒有辦法。人多了,明裏不去,暗裏也不見得不去。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了。”


    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裏長了疔是怎麽著?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


    玳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她在門檻上站住了,問小雙道:“迴過老太太沒有?”小雙道:“還沒呢。”七巧想了一想,畢竟不敢進去告訴一聲,隻得悄悄下樓去了。


    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拎著四隻提籃盒。”


    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了他們。”


    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麵兒褲腰都是好的!”


    玳珍笑道:“別那麽缺德了!你下去罷。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小雙趕了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趴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門口來了客。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看了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


    七巧聽了,心頭火起,跺了跺腳,喃喃呐呐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了!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麽勢利的,當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過來?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別說你今兒是裝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靈前磕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著他的!”一麵說,一麵下去了。


    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麵攔住,隻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她一掀簾子,隻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麵的一屜酥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麵一屜裏的菜可曾潑出來。她哥哥曹大年背著手彎著腰看著。


    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隻手捧住她一隻手,連連叫著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七巧把那隻空著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隻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迴過頭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價念叨著,見了妹妹的麵,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隻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麽話?旁人這麽說還罷了,你也這麽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


    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裏。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裏去。


    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了!”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聽見了,心裏不好受!”七巧道:“他心裏不好受,我心裏好受嗎?”


    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麽?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她嫂子道:“整天躺著,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麽?”七巧哧哧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


    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頓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裏過一過。我禁不起這麽掀騰!你快給我走!”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別說你現在心裏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著,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薑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著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著呢。”


    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黴了!我早把你看得透裏透——鬥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不遲。”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裏,你來纏我做什麽?”大年道:“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薑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


    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迴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後還有見麵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隻這一個親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拎起就待走。


    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隻愁打發你不開!”嘴裏雖然硬著,煞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泄了出來。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麵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


    兄妹姑嫂敘了些家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靜,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著。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帳房,光複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後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


    大年問候了薑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慪氣呢。”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麽不慪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麽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


    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氣,比什麽藥都強,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隻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隻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隻琺琅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


    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來也罷了,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薑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麽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後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立在房裏,抱著胳膊看小雙祥雲兩個丫頭把箱子抬迴原處,一隻一隻疊了上去。從前的事又迴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櫃台,芝麻醬桶裏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鬥插在打油的人的瓶裏,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麵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裏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從窗子裏進來,對麵掛著的迴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裏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迴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裏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


    今天是她嫁到薑家來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雲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她抬起手來揾了揾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她叫祥雲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雲也配了個小廝。)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裏流,一顆心便在熱茶裏撲通撲通跳。


    她背向著鏡子坐下了,問祥雲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裏跟馬師爺查賬?”祥雲應了一聲是。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雲又應了一聲是。七巧道:“還到誰的屋裏去過?”祥雲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裏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雲下去看看堂屋裏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裏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了個照麵。


    七巧終於款款下樓來了。當屋裏臨時布置了一張鏡麵烏木大餐台,九老太爺獨當一麵坐了,麵前亂堆著青布麵,梅紅簽的賬簿,又擱著一隻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於陪審員的性質。各房隻派了一個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於他沒有什麽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願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豐肥的,紅色的笑。眼睛裏依舊是他那點瀟灑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薑家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了一遍,又翻著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


    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帳上拖欠過巨,他的一部分遺產被抵消了之後,還淨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隻得就此算了,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他所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的,也已經抵押了出去。其餘隻有老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


    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堂屋裏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裏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鏽軋。九老太爺睜了眼望著她道:“怎麽?你連他娘丟下的幾件首飾也舍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帳,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著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帳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嚐有過一文半文進帳,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後苦日子有得過呢!”說著,流下淚來。


    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隻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著臉隻不做聲,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九老太爺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隻怕你不愛聽!二房裏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裏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隻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雲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著,臨了丟下你這點骨血,人家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著一身病,活著人家欺負他,死了人家欺負他的孤兒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幾十年麽?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了,把這條命跟人拚了。長白你可是年紀小著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


    九老太爺氣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麽?”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走得無影無蹤。眾人麵麵相覷,一個個悄沒聲兒溜走了。惟有那馬師爺忙著拾掇帳簿子,落後了一步,看看屋裏人全走光了,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坐在那裏捶著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無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隻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隻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扇著汗。


    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息照原定計劃分了家。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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