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穀唿吸粗重,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結果。誠然,他知道自己對待重生的神明有多爛:他弄丟了洙尾的蛋,又弄丟了破殼的小蛇,在洙尾最需要照顧,最需要關愛的時候,無情地離開了。但爹會變成不相幹的人,這比當初更難接受,如果新白沃會有自己新的小孩——想到這裏百穀的喉嚨好像被魚刺卡住了,他好像看見父親喂養那個不存在的孩子,為他摘月亮摘星星,跋山涉水地摘菌子,給他買衣服補鞋子——百穀要被想象出來的畫麵氣壞了,想著想著,就氣得充滿眼淚,又不隻是埋怨;想著想著,就攥起拳頭,也不僅僅是嫉妒。有一件更悲傷的事:也許等到雨神再度歸來,百穀早就長大成不需要父母的年紀,他或許變成個喜歡孤身奮戰的大俠,或許是個離群索居的神仙,一下子有了親情的羈絆,反倒礙手礙腳。在恰逢其時的時候失去,再得到了也變得難以調和。百穀重新變成呆呆的模樣,喃喃自語:“我不同意,我可不同意……”小孩不同意,但上天同意,可要怎麽辦呢。食盒裏的芒果青紅相間,分外眼熟,杉彌知道,這棵芒果樹在前幾個月前已經沒了,惡意引發的泥石流結束了老樹和它院落的命運,這個夏天對人們過於無情殘酷。他展開雙臂抱緊弟弟,吻著他發頂安慰:“百穀,我弟來……可憐……”這時津滇突然眼前一花,腳下虛浮,他意識到體力流失過多,必須要去休息了。便不得已開口提醒百穀:“剛才不是說到誅魔的事麽,這事變得簡單,又變得困難。“簡單的就是我們有了除魔劍,這劍的威猛我已試過了,一擊必中,中之必殺。難的是我們都受了傷,需要時日重新積攢修為。”百穀用袖子抹一把臉,聽話點頭。杉彌也不想叫弟弟繼續低落了,便道:“百穀,你也要趕緊修習,有了這些曆練誕生的決心,或許已備突破神修的資格。阿兄雖想讓你多休息,但唯恐邪魔率長夜台反撲,攪擾更多村寨,那時更加分身乏術。”他給弟弟擦臉:“阿兄不會離開你的,曉得麽,你不是孤單一個,阿兄也是你的親人,你妹子還在呢,記得嗎。”百穀前些時候剛給妹子寄了書信,還沒收到迴信兒,他吸吸鼻子:“我妹子好麽。”杉彌:“她好著呢,邪魔不知道她如今在哪兒,拿她要挾不了你,這一陣子也別跟她聯係。”百穀哭得頭腦天旋地轉,心也有些迷糊,硬生生聽懂了:“我要養妹子哩,我會好好的,你們都放心吧。我這就去外邊兒練功,至於怎樣突破,阿兄若知道方法就幫我一把。”他又長長吸進一口氣,決定道:“還有,就將洙尾放在這裏,過了三日若還活著,便是天意叫我救他。”百穀說完了就眼睛紅紅地去了演武場,在如今的痛苦中,這是唯一能分散精力的事。杉彌見狀要跟著同去,走到一半又倒迴來,交給嵐間一隻紅色錦盒。“差點忘了,這是乾坤轉清丹,有消厄澹清之功用。仙人服下這丹藥再修煉,恢複原身必是如虎添翼。”一樣能助力神明淬鍛的靈丹,必是九重補天的高品。嵐間本想知道他交換了什麽條件,但見他累得臉色毫無神采,卻努力保持工整外表的樣子,起身鄭重道了謝就做罷了。杉彌又於懷中取了一顆絳朱寶石,向另一邊的津滇不客氣地說:“這個沒那麽厲害,但也能治你的手。”津滇的胳膊仍是血流不止,傷口深裂,他本人卻不急著接過來,反而有趣地打量對方:“哦?這也是洛陽之物吧,仿佛你是跟皇帝老兒借了兩條命迴來。還拿了別的麽?”“我沒有必要告訴你。”“這石頭有活物的心神,我怎知你是不是要害我?”杉彌彎彎嘴角:“這話的意思,你還是怕我了。”“嗯,有進步,笑話講得越發流暢。百穀若曉得,必定欣然。”津滇接過石頭,把在手裏感知,“雖是活物,卻沒有意誌。”“把長生族的活人煉成命石。”杉彌立刻轉身去找百穀,在出門前說道,“治治吧,莫死了。”津滇端著石頭原地思索了會兒,“嘖”的一聲也跟上去:“論到從人突破至仙的法子,這新神仙能比我更懂麽?”人瞬間走幹淨了,屋裏隻剩下嵐間和奄奄一息的洙尾。遮天蔽日宅院陰雲密布,日頭懸在天外,仿若穀中幽月。嵐間靜不下心修煉,腦中總是迴憶著過去的水神們行走在山海之中,田野之上的模樣。他們揚起手來喂養其間活物,蟲鳥吞吃露水,牛羊汲河,小牲飲井,敵人在漫天迷霧中陷入網羅——他們曾是那麽密切,那麽自在,是上天在人世的使者。一轉眼又想起哥哥埋葬死去的愛人,喝盡了醉不了的烈酒;想起同老杉彌春水煎茶,老杉彌卻突然向他告別;想起格力勉不吃不喝倒在籠裏,垂下了手;想起自己浸在血池中改造心神,滿嘴苦血,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人要吃水以外的滋味,嚐臨到頭的離別。盒中丹藥有如黃金,五行一體,三光六氣,是長生族專為辟濁淬體而造。百穀說看人死亡是一種活人的後悔。在恰逢其時的時候失去,再得到了也變得難以調和。“你說,這世上有沒有不後悔的人?”嵐間取出丹藥來到鬼化洙尾的麵前,掰開他的嘴,將乾坤轉清丹喂了進去。“我曾經迷過路。”他小聲說,“你卻不要再這樣。”————第63章 到冷的時候了。山高處早下起卷天狂雪來,這是山神用他的慈悲覆蓋住屬於神明的國度。但雲腳天東外仍是木槿粉豔,日日不衰。麻椒花村的人都知道新搬來了一戶人,跟村長賃了一年的龍上坡吊腳樓。這樓跟別人家都隔著一段路,背靠拉崩大山的竹林場,不遠處是黎水的分支,浪馬河。新鄰居先前還能見個影兒,後來就消失了,不見他們去哪裏活動,菜果未種,魚蝦未釣,連串門也沒走過,真是不講初來乍到的人情禮數。追月節時,有位阿婆每家每戶送柿餅,及到了這裏,她從窗縫往裏窺視,見爐灶火都未生,還鑽進了一夥憨嬌的水虎抱窩。她便以為人走商去了,將十來個柿餅用紙包好,放在門口。村人便傳開說這家人是商戶,瞧不上麻椒花村的出產,不常在本地進貨。然而剛過兩天,在那個小雨下得起霧的下午,從龍上坡吊腳樓裏出來個滿頭白發一身白衣的年輕男人,於眾目睽睽之下,踩著落木槿花走去了老阿婆家迴禮。“白頭發怎麽是年輕人呢?”村民稀罕地問。“你沒見?”“哎,那天趕羊去得遠嘛!晚飯都沒吃上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