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唿喊開始聲沛力竭,嘶吼求生,不少逃出來的還去拉扯那些凍住的,但幽冷速傳,凡是靠近它們的都死了。一口茶的功夫後,此地啞然一片,隻有零星唉哼而已。“吾不是了……”洙尾赤紅著雙眼望穿白靄,尾巴尖不安地在地麵上敲打,“吾再也不屑什麽神位。津滇!你這自大狂妄的匹夫,還敢出現麽?!”“瞧瞧,從王八殼裏生出來的就是口氣大。”濃霧如鷲嶺海潮,堆滿泡沫,其中悠哉現身的是個瀟灑的高大男子。他束著長長馬尾,披著大氅,他的兄弟是淡薄飄逸的影兒,而他是濃重的彩,胸膛上爬滿青赤相間的紋身,紮眼奪目,說起話來也毫不留情。洙尾一看見他,缺了肋骨護衛的心髒就踴躍地狠跳起來,六十三年前的那個傍晚,就是這個人毀了他的一切,他的村莊,他的神龕,他的日夜期盼,一切災禍都因此而生;而津滇向來看不起他,卻從弟弟那裏得來某個真相:百穀在離開自己上山後,又遇見了誰——二人充滿惡意地對視著,都想不顧一切取了對方性命,但津滇的餘光掃見白沃,就立即抽手向他抱拳:“白沃大人,百穀身在何方?”洙尾淒厲大笑:“那小賊已被關在永不得出的牢籠裏,過不多時就要被生吞活剝了!”津滇:“我是同你說話麽,爬蟲。”洙尾更恨他了,隨手把一枚牛眼大的銀鈴捏碎,四下的風都危危顫顫起來。“你且等著……”津滇便噙著訣等那招術反應,卻半天不見有動靜,便恍然譏笑道:“哦,這就是你發癲的法子是不,我懂了,許你打著鈴兒長籲幾聲吧。”“夠了。”白沃煩躁地製止他們,“你同我兒吵架惹他傷心,接連幾天不肯吃飯,我看你就像看這必死的洙尾一般可恨。”洙尾嘶嘶發聲,尾身上的鱗片都張開些許,搖著身子仿佛要咬他。津滇倒閉口不言了,他有點委屈,頂冤枉,但現下又不是解釋的好時機。這位雨神不是別的軟榻性子,若津滇自討沒趣地告狀說什麽百穀對自身情義不忠三心二意,那白沃立即就會讓他滾蛋,還要挑挑揀揀嫌他差勁才讓寶貝兒子看不上。沒理說呀。“不過你還有改正的機會。”白沃搶來銅燈已研究了一會兒,他苦深極重地搖頭:“我兒在裏麵,這裏托給你們了,做得到麽?”津滇趕忙答應下來護法,白沃便不再猶豫,念了口訣原地消失,隻有那白骨嶙峋的蠟燭漂浮在半空不住旋轉。藍黃色的火苗隨著白沃的進入而劇烈晃動,燃出煙熏火燎的黑氣,悲風成陣,好似受到了極大驚嚇。見狀,洙尾突然甩尾而逃,指揮著餘下還能動彈的幾隻惡鬼上前攔阻,津滇立刻踏在瘦浪之上追趕,嘲弄著:“跑什麽,想起來要怕死了?”“怕死?吾命今日葬在這裏又如何!”洙尾一晃,他身後的沙地突然炸開,一隻胸上長著人首的八腳大蛛躍土而出,它極快地向津滇吐出一口蛛絲,距離太近,津滇被擺了一道,滿身滿臉粘緊透明液體,那液體在空中逐漸凝固,將他鎖緊任人宰割。洙尾要笑,揮著刀劍用霹靂流電般的速度抽來,可惜水神善逃形具多變,在忿滅劍下,津滇像被曬化的冰,在重重束縛中脫身而出,抖擻而去。人頭蛛輕盈彈腿,立在纖細的蛛網上彈奏一把山魄煉成的古瑟,八隻細長的腳跟勾撥五十弦,靡音所傳之地都緩滯了。風水輪流轉,如今是嵐間和津滇感受到舉手投足間的阻力,他們的力量快速流失,骨頭鬆散,下一刹更蒼老。銀絲斷續連珠弄響,樂音迢迢作悲歌,天地凋換,他們兩個的耳中竟然滲出滾滾鮮血,渾身生汗,指甲和頭發脫落……強行進行天衰!雲環霧掩,古浪移接,白靄就像嵐間外接的手臂,從四圍遷聚在人頭蛛身前,如牆如屏阻隔靡音,切斷天衰的進程,二仙形象又複往常。嵐間退後再起一式,白霧幻作同樣的素女古瑟,無人相彈自作聲,韻轉淒咽,可與人頭蛛製造的聲音硬碰硬,絲毫不輸陣。這便是嵐間的秘境拓雙,如摹拓石碑一般製出相仿的贗品,很有以子攻彼的奇效。於是蛛絲彈盡也難抵仙耳,惡鬼已不成威脅。另一邊津滇空手揮拳,用手腕擋住洙尾一記劍斬,叫起來:“隻有這些力氣麽,看來你新認的老大沒給點好處!”大氅飛揚,擰身踢腿,洙尾被他蹬出去二丈,連連滾落在地,又被一朵炸開的冰花凍著尾尖,剛要轉身搓掉那冰淩,津滇親自踩住他的蛇尾鱗甲,從上向下冷冷睥睨:“及早認輸如何?把百穀從那短生天裏弄出來,我就念點往日穀雨宴共飲的舊情分。”這尾巴——洙尾吐出口中的血沫憤憤不平,原先強盛時,他還可以變出雙腿,打起架來要靈活多了,哪至於現在這麽難看?泥沙再次鬆動,一長髯大漢從地府奔來殺出,惹得地動山搖,邊向津滇叫陣:“看俺一錘!”鎏金短柄雷公錘朝津滇的麵門掄去,津滇向後彎腰躲過,但見那洶洶大錘在鼻子尖上半寸處蹭翻個氣花兒,帶起金鐵唿嘯。巨力士一套砸、擂、衝、雲、蓋的功夫使得甚是流暢,威風八麵。它獠牙上翻,塌鼻灰膚,背生鐵刺,比身體結實的津滇還高一多半,吃了山魄後血脈旺盛,有使不完的力。冰錐刺骨也不怕,刀削劍戟也不入,這巨力士哈哈大笑:“呸,不過區區黎水河伯跟他的役鬼兄弟,皆為鬼王的手下敗將,逃出生天苟活至今,看俺把你們送迴鬼門關!”“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吧。”嵐間沒好氣地說。二鬼許是鬼王的左膀右臂,使招兇狠靈活,一朝被津滇的水柱擊中彈飛,就有蜘蛛網出現在它們身後,二鬼又被彈迴,速度更快,一錘砸來一錘掀,金絲絞勁勒喉頭,津滇側身恰好穿過,腳板也被大錘震了一震。隨後就被遊來遊去的洙尾偷著了,那堅硬的附甲長尾甩到膝窩上分外疼痛,張開的鱗片邊緣像一把把鋒利小刀,腿被割爛了幾道,讓河伯登時跪在地上。津滇扭頭嗬責弟弟:“專心!”漂浮如銀緞帶的霧氣抖轉成青黑的濁氣,破布腐巾一般附身在那些白茫茫的長戟天兵身上,它們金鎧黯淡肉身消弭,也變得如驚夢鬼魔。原本二仙對付三鬼怪,又有死而未僵的小鬼躍躍欲試,堪堪能招架。這時嵐間式成,他的骷髏天兵像瘋了般衝向敵人短長相接,勇武剛強,不知死為何物,隻想成為無名鬼雄嚴殺盡棄。嵐間把自己被血池浸煉的那一部分內丹拿出來,以汙染對抗汙染,盡力牽製了人頭蜘的行動,冷汗直冒。同時向他兄甩了個眼神,好像在說“管好你自己”。人頭蛛絲弦變殷,那八條長了黑毛的細腿不住哆嗦抽搐,似乎不明白為什麽會被同源的力量鉗製。它蛛圓滾滾的肚子一縮一吸,射出的蛛絲當即消散了。“看俺的!”巨力士見同夥受欺,從腰間的驢皮袋子裏又掏出一物咽下,經過冶煉的山魄精華再次把它體格變強,粗糙的四肢裂開數個長了一圈牙齒的圓嘴,從牙縫裏伸出流膿的疙瘩觸手,甩起來橫掃一片,不斷嘀嗒著黃色黏液,流經的地方都被侵蝕了。津滇張著嘴皺著眉頭觀看這奇景,遠遠向洙尾喊話:“你的好兄弟是否太臭了?”洙尾也嫌惡地離遠了些。死者霸白骨,毒手旋風如掃,冰河懸頂,血刀搖斷風雨。不一會兒故土橫潰,殺氣無光,西風續東風,戈鋌如羅星,河岸邊再沒有能站的平整地方,悉數被仙與魔的力量疊加摧傾。嵐間受創底子薄弱,很快力有不逮讓人頭蛛逃了去,津滇以一敵三勉強應對,硬是不讓他們接近百穀所在的銅柄蠟燭。煙雨盡處水邊頭,暉冥之物因為靈場震動聚集而來,善的惡的,往生的不死的,盤旋在天中像旌旗沉浮,千裏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