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穀閉上眼睛:“當人糊塗了,我得把他打得清醒些。”第55章 陀螺般的洛陽,在七日前的八百聲夜鼓後隻剩下秋風。歡宴與絲竹停歇,西園封閉夜飲,華燈慘照,棲鴉風跑。二十七丈的萬象神宮在夜色裏像蓬勃的蓮座,載著白幡低垂守靈。金吾加重了巡防,他們拖著鐵打的腳步在靠近皇城的各條街口盤查,所有未持夜行令上街的人,都以杖刑論處。靠近西門的含光殿已遭破壞,若一根自天劈下的粗鞭掃截斷紮,將宮殿攔腰折斷,而後及時出現了幾股力量遏製住它的行動,企圖把來犯攔阻在二宮牆外。雙方不住纏鬥,對抗,其上的廊柱飛簷倒塌在左,其下的玉砌欄杆散落在右。匠人在宮牆上描繪的春景溶溪裂為九段,似乎一場地震剛剛咆哮失語,留下名品殘次的佐證。身著素白縞衣的男子蹲在地上,用指尖抿上泥土嗅著——融進了邪物的氣息,猙獰,慘烈,有長生族的血,有死的落魄。李住剛駕崩,國喪中的皇城就遭異類攻擊,洛陽猶如被虎狼圍視,偵侯可乘之機。杉彌站起來的時候表情變得凝重,他低估了瀟君的實力,這隻鬼王至少在皇城守備軍趕來前的短短一刻內殺了五個會用異術的長生族高手,還有十幾個禁軍,但他也沒討到好果子吃——他有何依仗敢貿然前來,真篤定能抗衡皇城的守備?他是看到什麽才掉頭走了?……對了,或許假山神拿到的是過時的情報,許多人都聲稱先皇西去拂林四十載未歸,連同最強的長生族十禦衛一同消失在長安的那做空曠宮殿裏。他們何時迴來,去了哪裏,得到什麽,俱不知曉,流傳到大理的消息總是不便,更別提傳到雪山中了。料想徐鑒盜走禦賜寶物卻沒被追查,也必有隱密的原因,是什麽呢……杉彌來迴掐著手指數算變數,他開始懷疑珊瑚掛鏡所展現出來的某些情景,大概率可被徐七娘左右。對,應是這樣。徐鑒一心要做李氏的叛徒,反過來做姐姐的就必須要向李英獻忠心,以保全家族地位。她在萬裏之外騙過假山神,把他騙到洛陽予以一擊,既是表明家族與鬼王毫無瓜葛,又是送了西南仙人們一個大禮……硬送來的,不要也得要,固然水神們麵對狀態不佳的瀟君可輕鬆退治,但李英會以此作柄用來交換什麽?就這麽一會兒,杉彌已想得極多,他上次去青要山能見到李英一直覺得太過巧合,給予自己的兩句話到底是君王的示好,還是卜到兩方勢力即將接匯,所以主動地推動因果?當王權者開始注視神權,並不是能兩全其美的妙事啊。“真不想把家鄉牽扯進天子的算盤裏。”杉彌望著在月下反光的的琉璃宮頂,自言自語:“百穀,阿兄要如何做呢,總在你麵前逞強,裝作什麽都扛得下,但阿兄也有許多為難的時候……論到膽子,你可比許多人的都大,有幾個敢隻身登天山?”杉彌一個人押解徐鑒從西南隱蔽進宮,路上自有仙術催動、法寶援手,沒費太多時候;後者則是被五花大綁的待遇,神誌不清地倒在車廂裏癡睡一路。初進宮門,自有恆天監字樣的馬車對杉彌連連道謝,欲將徐鑒帶去他姐的地盤。杉彌不卑不亢地將這人在西南做的醜事說與幾位聽,問到之後如何處置該人,監守們滴水不漏地說徐真人也要聽天帝的吩咐,不敢私自做主。這時從牆角裏走出四位沉默的蒼白宮女,手中各持一盞青白流螢燈,在夜裏撲閃冷光,足像四個死人提著喪燈叫魂。它們向杉彌恭敬請安後,圍成一圈躬身伏低,隨即眼前一花、衣袍牽動,這四個宮女竟是帶他瞬時遷移至夏行宮之一的元涼舍人居內。四位宮女完成了交待的任務,轉身變成四張巴掌大的圓形紙錢飄走,應是會役鬼的方士令遊魂附著其上,供來驅使辦事。另有見怪不怪的宮人端來溫水茶盞,這次是些正常人了。她們套著麻衣,用粗繩束腰,唇與眉都未畫,盞盤之內也盡是粗糧野菜。一邊布置一邊小聲解釋:“天帝下旨,天下吏人及宮內須服重喪三百日,不得食用葷腥、甘味、佐料、精麵,所以隻給仙人備了些茶水簡餐。其他客人連飲茶也是不行的,隻能飲未煮的井水、河水。”近期不能飲茶,意味著茶神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失去了一些“觸覺”。不過他剛才就好奇對李英的稱謂,問:“如今已稱為天帝麽?”宮人年歲小,提起這話猛地低下頭:“是,是神武至聖大光大道天帝,請仙人稍等片時。”禮部本來忙碌籌備大喪,又向諸位親王藩王建議說年號不詳,果然得改。但多年失去消息的李英突然出現了,內臣們便個個裝聾作啞,繼續沿用那位小兒子死時改來的年號。天懷四十二年的秋天,李英未把皇位交給其他人,他手中拋落著權利,他的視線好像沒落在世間的任何一個地方。就這麽等待凝神的功夫,杉彌作為掌管百草生發的神,敏感地覺察到這座行宮內有猝然的死與猛烈的生,兩種對立狀態若潮落潮湧輪迴不息,快到不可能是降臨的嬰孩,也不可能是歸天的宿命。“長生族的血秘術?”杉彌微皺眉頭,這是幾乎並肩神明的力量,在更變命數的方麵,他們甚至超越了很多神通。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弟弟。自從百穀下定決心要修習術中攻勢、奪命手段,要麽人在靈眼附近蓄氣固魂,要麽就是苦練招式,再不似從前的鬆散。白沃為他建了一片演武場,每日等弟弟來試法後,土地就像被十頭牛連夜犁過,坑窪不平。術是大功法,在修為與神通多有不及的情況下,百穀須得把所有的力量在一瞬激發才有威力。這類速成又爆發的仙術用多了,百穀漸漸生了頭疼的毛病,小人兒蔫蔫悠悠地坐在地上,胳膊都提不起。如此一來,得有人守在他旁邊看著,免得運息倒灌,失神入魔。這樁差事本由他爹和他兄二人交替,但隨著津滇的到來,百穀的精氣神兒都不一般了,從蔫蔫的小人變成了活躍的小人,明顯存了極大偏心,每時都去找河伯說話托事,熬好湯的第一口全都喂給他。杉彌氣得心想這算什麽呢,做兄長的還須克製著自己的行為,讓他去愛別人,不如眼不見為淨!白沃看得出他寧願一個人孤零零忙活,神態失落,問他待怎麽對付這情況。“我能如何對付?我若是個尋常人,便能跟對頭拚一拚命,發發意氣,也有底氣贏上兩局。可偏不是這樣,落的時機不許我這樣,所以我隻得說合宜話,做合宜事了。”白沃口裏更沒好話:“生個兒子也算讓個爹開眼了,幾千年沒見過的新鮮性格。官做不了,倒有官老爺的愛好。”隨後懷疑自己似的:“我一定是打得少了。”杉彌反倒勸他:“阿叔,我現在不計較跟百穀有多親,您總是我恩人,他總是我弟弟。這節骨眼上,若仙性反倒被人情所困,我又有何德何能坐擁神號,得這仙法?我師父都要指著鼻子罵我了。”白沃料他是要留到秋後算賬,總之吃不了虧,便說:“也好,你先去洛陽吧,諸事可由你自己看著辦。”就在迴想之時,杉彌聽得一沉沉男聲隔窗穿來:“仙人獨飲勿歎息啊。”兩側宮女上前開門,一襲黑袍的天帝出現了。他走進來時帶起淡淡血腥的風,像那些由他引起的災難如影隨形,追及至此。杉彌打量他,此人仍是氣魄非凡的模樣,讓他的英俊顯得有些獨傲。李英隨口說道:“仙人可是嫌棄茶點寡淡,等無聊了?隻因前些日子寡人失了幾個心腹,剛去補充人手。禦衛要練擺陣,數目自然得齊全些。”等解釋完了兩人才互相作揖,李英命人拿來糕果甜食,貴客要緊,不拘喪禮之儀。“他們嫌寡人在那座宮裏殺的人太多,晦氣,才遷至神都。不料,善水人也沒了,這下能跑到哪裏去。”他略有奚落地揮退侍從,盤腿坐在杉彌對麵,有意試探:“仙人可知善水是怎麽死的。”在複雜的人麵前要說最簡單的話。杉彌照實答:“小仙一直在山中行走,確實有所不知。”“沒事,就猜一猜。”李英似乎沒受喪子的痛苦,他對考察這個問題很有興趣:“你師父定教給你方法了,我們又不是君臣關係,大膽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