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穀便不敢出聲,悶頭坐著,力道還是賴在九鴆身上,二人手腕交疊,不多久他發覺了自家哥哥的脈搏,神仙也有心呀,在跳呢。九鴆把百穀從床上抱下來,扶著青年慢慢走路,要讓他練習恢複力氣。出了院門是鋪天蓋地的清雅,淡雲斂雨漸分霞色,鮮茶生發,眼際裏一半是青的,一半是粉的。“白雲來往青山在,恰逢你我初相識。”九鴆向遠處張望,問他,“記得麽百穀。”“記得。”百穀答:“五歲時,我在溪裏抓蝦見到你的,若不是你拉著,指不定讓山水衝跑了呢。”處在白水寨上遊的大城設了閘口,雨季滿水後常有泄洪降水,看似清淺的溪裏並不安全可靠。那天上遊的水如狂躁的獸要吞沒貪玩的百穀,是九鴆把他抱起來才脫險了。他爹知道後,就常常叫九鴆到家裏來吃飯。“我是讓阿嬤養大的普通孩子。後來阿嬤死了,就跟著你們過。”山風忽而有些大,九鴆幫他擋住風,撫平他吹亂的長發:“以後認識我的人,都不知我原來是誰,隻有你知道,百穀,你把阿兄的生平八字捏在手裏呢。”“九鴆……”百穀朝他走了一步,委委屈屈地模樣:“可我做錯了事。”“你雖不是最強壯的,但也不愛生病,從小到大一直活潑健康,今次受了傷,得了我醫不好的毒症,我心裏難受——不能給你爹交代,亦不能給自己交代。你卻在這時問我,要不要罰你?”九鴆看他,秀正溫和的眼裏迸出炬火來:“我知曉了,怪我倆分別太久,讓你瞧不起我了。”“哪有……”百穀被他的眼神逼得不能直視,他的感情太燙太動人,稍稍一接觸都好像要化了。百穀握住一株茶頂,從蘊在葉脈的剩水裏借了一滴清明,迴想他以前也是這樣看自己的麽?好像……以前每次看他時,九鴆都已經先看著自己了。水冰在手心裏,背卻如灼炎天。九鴆托起他的臉來,讓他無法迴避:“百穀,聽兄問你三句,你來迴我,好麽。”百穀點點頭。“好,你適才說自己沒用,是指要幫我卻力不能及,是不是?那你既然幫不了我,又如何有毀了寨子的力氣?”百穀:“因為我,我並不是親手……”“好,那有第二問。”九鴆繼續道,“從頭至尾,你不想讓任何人受傷,是也不是?”“是……但即或不想,禍事業已發生……”九鴆打斷他:“第三問,百穀所麵臨的一切,是不受自己掌握的,有他人相阻,是不是?”百穀這次重重地點頭。“我已明了。”九鴆說道,又帶他往前走:“此事對你來說,既無力、無心、也無法,百穀就不要把所有罪責怪到自己頭上,如此一來,反而是原諒了真正的惡人。”遠山白頭忽隱忽現,炊煙人間徐徐冉冉,晚陽在薄雲裏乍來,傾吐至茶園燦爛明滅,映得百穀的心突然釋懷了,似這天氣一般撥雲見日。九鴆果然是最聰慧的,最清楚事理的。“九鴆哥,我對不起你,”百穀實話實說,“但我得罪了大人物,不想你也受牽連。”“百穀,若我不能幫你,這神仙倒不樂意做了。”他看青年喘氣重了,醒來第一天不宜多走,就把人背迴小屋裏,說道:“別急,百穀,這事你再仔細想想,想通後再說於我。現在休養身體要緊。”百穀躺倒在床,攀著他的肩膀不鬆手:“九鴆哥,我真的怕再闖禍了,而且……”而且津滇被抓去,不知在受的是什麽非人折磨,自想起來心裏就異常著急,奈何體力不支,山上嚴寒雪深,整日白雪飄零狂風肆虐,走不出幾裏就要倒地不起了。“百穀。”九鴆低頭,兩人鼻尖險些碰上,“你得信我。”他的長發垂下來,如把夜色做成綢緞墜在百穀的臉側,情深義重地說:“不是信杉彌,是信九鴆,信你兄會疼你。”百穀又想哭了,嗓子眼疼起來,說話帶著鼻音:“也許不值得呢。”“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有時你看不清自己,但我看得清。”九鴆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我見不得你天天爬那麽高的茶樹,見不得你摔跤沾髒了衣裳,才去做那老神仙的試煉。”百穀的眼角滑出一滴淚來,卻是笑著摸他的臉:“真好,九鴆,你為何對我這般好。”他像吐絲成繭的毛蟲讓人前後伺候著,九鴆幫他脫衣,擦臉,再蓋上被子,兩手按著太陽穴,慢慢揉開。“睡吧。”九鴆說,“養好身體,阿兄帶你去玩。”煮著普洱的大銅壺已熟了,壺口噴著濃濃水汽,化解了高山日落後的廣闊清寒,百穀唿吸著茶香逐漸唿吸平穩,脈象平和,他舒展了眉頭,舒展了身體,像小時一樣放下所有防備躺在九鴆身邊。他像一朵花呀。九鴆見百穀已睡熟,從腰間香囊裏取了一根細瘦金枝,一端生著琉璃花苞,通體金光流引,珠魂玉骨。初即位的茶神杉彌手裏掐訣引南風,那金枝忽放數枝花,一抖層疊芳華開,花蕊散作洋洋灑灑的金粉入了百穀的額心裏,不見了。我有落夢花,隨風潛入夢。明明天剛晴,又下起雨來。這時的雨失了清調多了油皂的脂粉氣,香中發膩,與塵土混做一體,塵也是輕浮的,卷在空中被雨砸下來。又有沉香金箔混合片腦燃燒的煙香,是敬拜的貢香。九鴆從榻邊迴首,背後是一座紅漆黃瓦的蘭若院,院中祭拜著遠渡重洋而來的神,它垂著眼皮,張著二十隻手,若蓮花盛開,用嬰孩的骷髏頭串成項鏈和耳環,一腳踩中惡徒,辨不出正邪。它沒有與九鴆對話,它是木頭的,二十隻手是置物架,為怎麽晾更多的衣服提供了好思路。九鴆眯著眼睛輕哼,再轉身,橫躺的百穀已不見了,轉而矗立在麵前的是一座五層的高大酒肆,名曰“長風萬裏酣高樓”,每層八個楞角向下垂著寬幅的紅帶,大風起兮,紅樓欲傾。樓裏出來的是醉倒徘徊的錦衣小公子,喊著酒後胡言,上不去白馬甩不起金鞭,隻能叫人攙扶著行路,還有不少四人小轎停在門口,下來穿著藍衣綠衣的官,抬轎的人被淋濕了,他們拍打著衣服,擦著滿麵的水。門口有小二熱情招唿尋位,九鴆跟人後腳進樓,撲麵雷聒貫耳,魚肉烹食與酒盞已有發酵的酸臭,一桌書生玩著飛花令,推辭飲酒,另一桌休值軍兵仰頭拍掌叫好,是二樓辟出半圓形的觀賞探台,貌美的女子吹彈吟唱著詩人新作的詞曲,錚錚落玉,其他樓層的欄杆邊也倚滿了來客,他們拋灑著手中的花瓣,多色的牡丹在百尺天井裏洋洋飄散。如此看來,歌者應該是一位名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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