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曲子的前奏舒緩,悠揚,如一雙男女初次的偶遇, 相逢, 在彼此的注目和致意中, 漸漸相互靠近, 班多鈕手風琴的琴聲裏,甄朱被譚青麟帶著, 和著他的舞步, 在周圍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到了舞池的中間,一個旋轉, 曲調變得曖昧,慵懶,輕靈舞步相互交錯之間, 譚青麟仿佛感覺到了她身體的拘束,在一個錯身,她的耳擦過他麵門之際, 微微低頭,唇湊了過去,低語:“我知道你愛它。既然已經下場, 何不和我一道完成, 不負今夜?”


    甄朱倏然抬眼, 他的唇已經離開了她的耳, 伴隨著琴聲的一個停頓,甄朱隨了他的力道,猝然後仰,腰背停在了他一側臂膀之上,他俯身向她,兩人麵對著麵,中間近不過半咫,落入外人眼中,猶如深情對望。


    舞池畔一片靜寂。


    短暫的停頓過後,耳畔再次傳來班多鈕手風琴的琴聲,小提琴也加了進來和聲,淒美,空靈,又充滿昂揚和力量,猶如白天和黑夜,矛和盾,冰和火,滴血的劍和芬芳的玫瑰,拉鋸,卻又交織,纏綿,不能分離,仿佛有一簇野火,唿啦啦地從心底點燃,一路燃燒往上,在舞伴將她無情拋出,卻又在她勘勘就要跌入萬丈懸崖的前一刻,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再次帶了迴來。


    甄朱閉了閉目,就在那一瞬間,今夜堆積在她腦海裏的所有雜念,全部消散了,靈魂和整個人隨了樂曲和舞步,開始燃燒。她和身邊的舞伴,交叉著貓一般的錯落步伐,踢腿,跳躍,旋轉,裙裾飛揚,肢體靠近,卻又在就要交纏托付的刹那收迴,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她高調,抬著下巴,舒展潔白優雅的脖頸,步伐高貴,神態冷豔,卻又欲拒還迎,纏綿悱惻;旋律轉入高潮,她和舞伴快速擰身,轉頭,凝視,顧盼,試探,纏綿,卻又相互廝殺;她渾然忘我,下一個轉身前深深唿吸,預備再次出發,用她令人眼花繚亂的舞步和身姿,去徹底征服這個隻有在這一刻才暫時屬於她的舞台。


    一曲盡了,旋律斷於高潮,也就在那一刻,這支內斂,卻又充滿羅曼蒂克式精神的激情探戈,隨了她如瀕死天鵝般無力地仰麵倒於舞伴臂膀上的停頓動作,戛然而止。


    四周靜悄悄的,耳畔仿佛還迴蕩著琴聲,短暫的屏息過後,舞池周圍,突然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無比的鼓掌之聲。


    這段探戈,完全地征服了今夜。譚青麟是她忠誠的騎士,而她是這個舞池裏的女王和主宰。


    甄朱收了動作,胸脯微微起伏,喘息未定,臉上露出微笑,和身邊的譚青麟一道,向著舞池邊為他們鼓掌的賓客點頭致謝。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再次越過聚集在舞池畔的層層人頭,尋找著徐致深的身影。


    即便是萬千人中,她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立在人群之後,一動不動,手裏依然端著那個玻璃酒杯,在她尋找到他的第一時刻,兩人就立刻四目相對了。


    因為他原本一直就在看著她。


    這一次,他沒再錯開和她對望的視線。


    穿過了隔在中間的重重人影,他定定地盯著她,神色古怪,而目光是極其陰鬱的。


    甄朱最後慢慢透出一口氣,等胸口喘息稍定,略略提起裙擺,正要離開舞池,一隻手忽然被身邊的譚青麟牽引著抬了起來。


    他像童話裏王子遇到公主那樣,向她彎腰鞠躬,然後當眾,低頭下來,輕輕吻了下她的手背。


    這一幕,再次點燃了現場的氣氛,周圍笑聲四起。有人側目,有人鼓掌。男人驚豔、愛慕,和甄朱有著同樣膚色的太太小姐們則不無吃驚,亦或是不可避免的暗中妒忌和鄙夷。


    甄朱一呆,反應了過來,看向譚青麟。


    他凝視著她,微微一笑。


    甄朱垂下眼睛,抽迴自己的手,在周圍無數雙目光和身後譚青麟的注視之下,出了舞池,朝迎接自己的威爾太太走了過去。


    “朱麗葉,你太棒了!剛才的探戈,簡直是太完美了!”


    威爾太太挽住了她的臂膀,笑容滿麵地讚美個不停,又看了眼不遠之外目光一直追隨著甄朱的譚青麟,附耳過去:“我敢打賭,這次我絕對不會看錯!譚先生一定是想追求你了!他很迷人,不是嗎?”


    人群之後,徐致深立在那裏,依然一動不動,猶如石化的一尊雕像,但手裏拿著的那隻玻璃酒杯,卻忽然發出輕微的“砰”的一聲,玻璃杯竟從中斷裂。


    碎裂的玻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掌心。他卻仿佛沒有感覺,依舊定著,出神。


    杯中還剩的半盞酒液,隨著杯腳破裂,酒液迅速漫湧而出,伴著一縷殷紅亦如酒的血,從他的掌心溢出,沿著手腕如蟲般蜿蜒而下,慢慢浸紅了軍衣外套袖內那副雪白的襯衫袖口。


    “她實在是出色,總是令我驚喜。我隻知道她的舞跳的不錯,但沒想到她連探戈也跳的這麽好,當然,你的朋友譚先生,今晚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道森一直就站在他的近旁,欣賞完了令人無法挪開視線的探戈,笑著和他說了一句,沒聽到應答,轉過了臉,視線立刻落到他的手上,吃了一驚。


    “徐先生,你的杯子裂了!你的手受傷了!”


    他立刻唿喚近旁的侍者。


    徐致深這才仿佛迴過了神,低頭看了眼正在流血的手。


    侍者跑了過來,見狀,急忙接過他手裏已經破裂的酒杯,又遞上來幹淨的餐巾手帕,試圖幫他止血。


    他的手心,被鋒利的玻璃,割出了一道寸長的傷口,傷口很深,玻璃也還紮在那裏,血不斷地從傷口湧出。


    “我的上帝!你們事先就沒有檢查過杯子嗎?竟然讓存在破裂可能的的杯子混在中間!這太不負責任了!”


    道森不悅。


    侍者麵露驚惶,不住地鞠躬道歉。


    徐致深蹙了蹙眉,說了聲“沒事,我自己不小心弄傷的”,攤開了受傷的掌心,自己拔出那片紮在肉裏的玻璃,隨即接過手帕,壓在掌心裏,握拳止血。


    “傷口看起來很深,我建議你還是立刻去看醫生,讓醫生幫你妥善處置,這樣比較妥當!”


    道森勸道。


    徐致深微微一笑:“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的。我先失陪。”


    他朝道森頷首,轉頭,目光沉沉,再次掃了眼遠處那個方向,朝外走了出去。


    ……


    一曲探戈完畢,華爾茲的舞曲再次響起。


    來向甄朱邀舞的人太多了,實在礙不過情麵,甄朱又和相識的一些男伴,陸續跳了幾支舞。


    跳舞的時候,她是心不在焉的,幾次用目光尋找徐致深,卻再也沒看到他的身影了。


    他似乎已經走了。


    耳畔輕快舞曲迴蕩,人也在舞池中翩翩起舞,身邊到處是愛慕的眼光,男人都想和她跳舞,她是今晚最亮眼的存在,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去都沒法叫甄朱感到半分的快活。


    她已經從剛才的探戈激情裏徹底冷卻了下來,再也沒有半點的興致了,但是雙腳卻沒法停,一直不停地旋轉,旋轉,道森再次來請她跳舞,她竟然不下心踩了他一腳,驚覺過來,急忙向他道歉。


    道森笑道:“你怎麽了?看起來心不在焉。”


    甄朱實在忍不住,終於還是開口,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剛才和你一起的那位徐先生呢?”


    “哦,他應該去看醫生了,他的手受傷了!”


    甄朱心微微一抽。


    “他怎麽了?”


    “拿了個壞的杯子,竟然破了,紮傷手心,流了不少的血。”


    甄朱沉默了,忽然覺得很累,再也沒說什麽,一曲舞畢,她被道森送出了舞池,想開口先離開迴酒店,又知道這樣有點不合適,何況道森也不會讓她一個人走,勢必要麻煩他,躊躇著,忽然一個侍者朝她走了過來,遞上一張折起來的紙,低聲說道:“這是一位姓徐的先生叫我轉交給小姐您的。”


    侍者將紙放到她的手上,向她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甄朱心砰的一跳,緊緊地捏著手裏的紙,來到一處人少些的角落,屏住唿吸,慢慢展開,看見上麵赫然寫了一行字:


    “我受傷了。我在門外等你。”他說。


    她咬了咬唇,遲疑了片刻,看了下四周,終於還是朝著門口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甄朱來到了門外。


    身後大廳裏的舞曲聲,被一扇門給隔在了身後,那些嘈雜聽起來,就仿佛帶了點迷迷蒙蒙的夢一樣的虛幻之感。


    因為已經不算早了,寬闊的街麵空空蕩蕩,隻有路燈依舊,照著領事館門外那一溜長長的排列了出去的汽車,和梧桐樹影一道,在地上投出長牆似的犬牙交錯的黑色影子。


    周圍靜悄悄的,秋夜的空氣帶了點寒意,兩個身穿皇家製服的英國衛兵,扛著槍,木頭似地挺胸站在大門的兩側,一動不動。


    甄朱看不到他人,於是下了台階,站在一輛停在梧桐樹下的汽車邊上,左右張望的時候,身後忽然探過來一隻手,鐵鉗似的,五指緊緊抓住了她的臂膀。


    甄朱嚇了一跳,低唿一聲,還沒轉過頭,雙肩和裸在外的手臂一暖,一件帶著男人體溫的軍製服外套完全地罩住了她,接著,她就被個男人攔腰扛了起來,大步來到一輛車旁,男人一把拉開車門,將她仿佛一隻麵粉袋似的丟了進去,“砰”的重重關上門,自己快步轉到另側,坐進駕駛位,發動汽車,單手操控著方向盤,迅速地從車位裏退出,方向猛地一打,踩下油門,伴隨著一陣沉悶的引擎轟鳴聲,汽車朝前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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