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熱的痛楚又開始發作了,但長明卻不肯讓對方再鬆開手,反是衝他勉強一笑。 “沒事,你看,我可以忍,你不必躲開。” 雲未思身軀微震,意欲抽手,卻被長明緊緊抓住。 “我不知道從前我是如何與你相處的,但從今往後,就這樣吧。”第116章 他現在對雲未思伸出的手,將再也不可能有後悔的機會。 長久以來,對雲未思而言,長明就像光。 讓人仰望,讓人追尋,執念終成欲念。 想攥在手心,想據為己有,哪怕他知道光是無法留住的。 對方這句話,有幾分是出自失憶之中朝夕相處的依賴,又有幾分是心底真有他的影子? 雲未思很清醒,卻又不想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魔心從未遠去。 當引子被點著,魔心死灰複燃,如荒草叢生一望無際的原野化為火海,他將徹底沉淪地獄,萬劫不複。 你想好說出這句話的後果了嗎? 雲未思在心底向對方如是道。 給予了希望,就不能再奪走希望了。 他沒有說出口,隻是默默看著對方隱忍痛苦卻又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後者似乎想用這種方式,來彌補狐毒迫使他遠離自己的“師兄”。 此刻的九方長明,褪下失憶前的不近人情和雲淡風輕,充分展露出更為貼近尋常人的喜怒哀樂,他依舊是個不拘小節,目標明確的人,卻有著雲未思才能看見的“弱點”。 他愛吃甜食,不過也到嗜甜如命的地步,隻是對花生湯圓的喜愛更甚於芝麻湯圓。 他思考時有不自覺摩挲衣角的小習慣。 雖然是修士,九方長明也愛看書,這是從前就留下來的習慣,他喜歡研究百家,取其長補其短,甚至不拘類型,民間名士所著雜記小劄,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這些細節,從前的九方長明也許也有,但不會這麽清晰細致印出來。 那時的對方更像一抹流雲,握不住,留不住,隨風而起,直衝雲霄,不知何時消散,何時又入人間。 但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雲未思都能記下他的每一個細節。 九方長明也許不會知道,他現在對雲未思伸出的手,將再也不可能有後悔的機會。 雲未思順勢將人攬入懷裏,看著對方逐漸明顯的痛苦表情,卻沒有再鬆開手。 “你再裝得虛弱一些。”雲未思貼著他的耳朵道。 聽出他話裏有話,九方長明從毒發中勉強分出一點心神。 “江離現在還站在門口目送我們。” 從一百多年後迴來,在知道江離就是幕後黑手之後,雲未思很難不將紅蘿鎮的案子與江離聯係在一起,不管他是真正的江離,還是落梅,在雲未思眼裏,他們都跟那個陰謀息息相關。 堂堂一宗之主,改頭換麵在小鎮當坐堂大夫,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蹊蹺的事。 敵明我暗,這是他們現在的優勢。 雲未思希望他們兩人在對方眼裏,就是因緣際會來到紅蘿鎮的修士,一切隻是偶然巧遇,以此最大限度降低對方的戒心。 頂著江離正在注視他們的目光,雲未思頭也不迴,他將長明背起,兩人一步步遠離藥鋪。 “他給你的那個鈴鐺,可有問題?”長明在他耳畔說話。 耳廓熱氣氤氳,帶著對方的氣息。 “同心鈴是萬劍仙宗弟子下山曆練與師門聯絡的法寶,稀鬆尋常,沒什麽特別之處。”雲未思道。 那也是他收下鈴鐺的原因,貿然拒絕反倒顯得突兀古怪了。 兩人的交談隻有彼此能聽見,雲未思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開始覺得不對勁。 長明也察覺了。 “方才那間米鋪,我們路過了。” 風雪太大,光天化日也沒什麽人出沒,整個小鎮被淹沒在茫茫雪白之中,街道兩旁的店鋪乍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店鋪門口掛著賣米的望子,同一條街不可能出現一模一樣的三次。 “放我下來。”長明道。 他的語調沒有先前那種微微顫意,毒性想必平複許多。 雲未思也在觀察四周,路還是那條路,一迴頭也還能看見原來那間藥鋪,隻是門口沒了江離,方才的掌櫃和夥計也不見蹤影,狹長街道寂靜得像是荒廢已久,找不出半點人跡,就連路邊被雪半埋的枯草,也垂頭喪氣不複生機。 長明低頭,腳下這塊磚石,剛剛他們就已經走過,他記得磚石右邊缺了一角,現在又是一模一樣的位置,缺角的輪廓也別無二致。 “遇上鬼打牆了。”雲未思道。 鬼打牆不一定有鬼,但能夠連修士也困住,一定不是尋常的“鬼打牆”。 江離此人,果然有問題! 雲未思和長明對視一眼,什麽也沒說,但心裏已經認定江離十有八九是紅蘿鎮一係列懸案的幕後主使。 想要突破鬼打牆,就得找到缺口,就像破陣找到陣眼那樣。 雲未思當年在玉皇觀門下,一心修煉不問外事,也未從長明那裏學到多少破陣之法,唯獨後來在九重淵虛無彼岸的日日夜夜,麵對虛無彼岸萬千變化,無窮無盡,反倒有所頓悟,另辟蹊徑。 隻見他抬手,一團金光分作幾縷飛向前方各處,星辰各散,焰火炸開,璀璨瑩光之後,兩人眼前為之一變。 街道還是那條街道,但氣息明顯已經不同,多了生機和動靜。 他們赫然發現,他們離開藥鋪時明明是白天,此時竟已變成黑夜。 尖叫聲從前方傳來。 是藥鋪的方向! 雲未思與長明循聲趕過去。 藥鋪門口已經圍了好幾個人,大家都是左鄰右舍聽見動靜出來的,眾人怯生生的,不敢近前。 “快去報案,找邢捕頭過來!” “掌櫃的女兒呢,把家裏人叫來!” “造孽啊,劉掌櫃平日最是樂善好施的,怎麽會這樣,真是好人沒好報!” “就算有鬼,也該衝著惡人去吧,怎麽反倒殺起好人了,這世道當真連死了都沒公道嗎?!” “你小聲點兒!” 長明他們撥開圍觀者進去時,便看見藥鋪掌櫃與夥計都倒在血泊中,人已經沒了氣息,脖頸手背上斑斑血痕,正與長明手背上的傷口一樣,是狐精所為。 至於江離,則不知去向。 “江大夫肯定是被妖怪擄走了!”圍觀者七嘴八舌,開始擔心起江離的安危。 由此可見江離的口碑很好,所有人都不會往他就是殺人兇手的方向去想。 最近不太平,據說藥鋪主人已經帶著家眷去商州躲避了,藥鋪平日裏隻有三個人在,掌櫃,夥計,和江大夫。 現在兩人已死,江離失蹤,紅蘿鎮又要增添一樁人心惶惶的懸案了。 “邢捕頭到了!” “邢捕頭來了!” 眾人自發讓出一條道,捕快裝扮的中年男人帶著兩名手下大步邁進來,一見雲未思長明二人,登時臉色劇變,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兩位可是雲未思和九方長明?”他竟一下喊出兩人的名字。 “不錯。” 邢捕頭麵色凝重,後退半步,按住刀柄的手始終沒挪開。 “何家郎君到衙門報案指證,說你們殺害了他女兒與何家護衛,合共十三口,還請兩位跟我去衙門走一趟。” 四下嘩然。 圍觀百姓沒想到疑兇就在自己眼前,當即嚇一大跳,紛紛後退,生怕沾了什麽不得了的髒東西,再想想這幾日鎮上所有命案死者的慘狀,下意識已經將二人與妖魔鬼怪聯係在一塊,膽子小點的掉頭就跑,哪裏還敢看什麽熱鬧。 雲未思沉下臉色。 邢捕頭又後退了一步。 他已經將眼前二人當作鐵板定釘的兇手,生怕他們一言不合就要傷人。 邢捕頭從前上山修煉過幾年,勉強也能算修士,比起普通人自然高出不少,但在真正的修士大拿麵前還是班門弄斧,他深知修士的強大可怕,不敢貿然出手,言語也盡量放得平和。 他眼睛一錯不錯,不敢從兩人身上移開,緊緊盯著他們任何表情變化,企圖從中看出蛛絲馬跡。 這兩人全身上下幹幹淨淨,就像他見過的許多修士,殺人不沾血,視人命如螻蟻。 紅蘿鎮上這幾條人命,對於修士,尤其是正邪不分的魔修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殺了便殺了,但邢捕頭卻不肯輕易放過,這地方素來太平,不能讓人毀掉,即使他打不過這兩人,自己身後也還有能夠製服他們的人。 “兩位郎君,邢某無意冒犯,但邢某的頂頭上司早已放話,不允許任何人在紅蘿鎮濫殺無辜,邢某也是奉命行事,還請不要為難我,有什麽話,還請兩位跟我的上官說吧。” “我們沒有殺人。” 老何明明親眼看見狐精夢魔殺人附體,為何轉眼又會認為雲未思和長明二人是兇手? 難不成老何也被狐精上身,隻是他們昨晚沒有發現? 不,不大可能,雲未思自忖狐精夢魔在他麵前無所遁形,這些精怪道行還算深厚,卻不是他的對手,隻是行蹤詭譎善於隱蔽躲藏,背後可能還有人在操縱指使。 又或者,這一切跟江離都脫不開關係? 雲未思麵上淡淡,內心千迴百轉,許多念頭一閃而逝,卻始終捕捉不到頭緒。 邢捕頭堅持:“二位郎君是不是兇手,請與我去見鎮監說明白,我也作不了主。” 根據老何口供,這兩人半路上了他的車,一路來到紅蘿鎮,當晚商隊就出事了,現在藥鋪被滅門,兩人又出現在案發現場,巧合到讓人不能不懷疑。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兩人的對手,悄悄垂手,一枚鈴鐺落入掌心,邢捕頭緊緊捏住。 雲未思看見了。 那分明是萬劍仙宗的聯絡法寶同心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