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點點的陽春三月在北國來說,雖然是黃金般的施工季節,可是今年反常,還沒有看到遠天的閃電,聽到積雲中的沉雷,就三天兩頭下著齊刷刷的春雨。北方人沒有雨季施工的習慣,眼睜睜地看著雨下啊,落啊,沒有一點兒辦法幹著急,到把大好的時光白白地耽誤了。使得一台每小時產生二百二十噸蒸汽的高溫高壓鍋爐,隻是現場吊裝就耗了一百二十多天。等到砌完爐本體,外部還沒有最後粉飾刷漆就已經進入了浩熱的七月,雨也更大更勤了。時間已顯得有些刻不容緩,對整個工地來說,都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特別是工地一把手老電業,由於重任在身就顯得更強烈了。他有些坐臥不安,著急地搬著自己的指頭算去算來,越算心越煩惱,越算腦子也越糊塗。奇怪的是,這個在位多年的工地首腦竟找不到一個巧妙的辦法把流失的時間拉迴來,相反疑慮到更多了。如果汽輪發電機又安裝他媽的四個來月,再在七十二小時試運中出個問題兒,那第二次經過調整的進度計劃不就又泡湯了麽。這怎麽再向上級交待呢。他倒背著雙手,佝僂著欣長的腰板,低頭鎖眉在辦公室裏來迴走著,想啊,想啊,總想找個“詞兒”,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客觀原因,去應付上麵的詢問、追查。可是找個什麽詞兒好呢?主觀、客觀、現實、虛假,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如一些閃灼的光點在他腦海中跳去跳來,但最後還是完全隱退消失了,反而弄得他頭暈腦脹、黯然神傷。唉,人老了,心眼兒也跟不上了。他停步翹首,隻見窗外天低雲矮,滿天沉雲就如一塊滿水欲滴的灰黑色的布使得天光灰暗昏黑。眼看那灰雲越沉越低,壓著煙囪裏的濃密煙塵象條烏龍在電廠上空掙紮、翻滾、迴旋。再瞧瞧樓前那兩排高大蔥鬱的大葉楊和低矮濃密的中國槐紋絲不動,一點風塵也沒有啊。他揉了揉發悶的胸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濃茶,又拿著大蒲扇搖了幾下,長長地唷了口氣,唉,怪不得這樣悶氣,原來又要下雨了,一提到雨,他想起了那場洪水,要真是那樣到也可以衝掉身上的一些壓力,天災難抗嘛。可是如果天不從人願又拿什麽去搪塞呢。這些年來在對待形勢、潮流、任務和指標方麵二曹操不但出了很多鬼點子,也搞了不少偷梁換柱的方法,而且他自己也積累了不少經驗。下級對上級,單位對國家,有時候好象都在耍心眼兒,想盡辦法欺騙,對電力建設來說,象什麽簡易發電,什麽低負荷運行,什麽大型設備把底盤擱上就報完成量等等,如此形形色色的虛假方法,他也不少讓二曹操應用過啊。對於投資省,見效快,收益大這些經濟原則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現在雖然上麵在努力地糾正,但習慣勢力不好改呀。你看老電業不是不甘心地又在想高招麽。他走到辦公室桌前坐下來,拉開抽屜拿出一本工程進度計劃翻看,琢磨著。當他發現發電機的交貨日期,就如一個失足落水者發現了一根稻草,一片落葉,一個新的想法又來了:如果能讓廠家推遲一段交貨日期,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間接的幫助,工期就可順延嘛。哪曉得這個想法剛露頭,就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電話是二曹操打來的,原來事與願違,他告訴老電業發電機組已經提前到貨,而且馬上要從南貨場發來,讓工地趕快組織人力接車。“

    “啊,好快呀!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他“叭”地一下放下電話,帶著一種矛盾的心情就朝三股專用鐵路線跑去了。

    天氣慢慢地迴升,雲兜著雨朝東邊跑去了,隨著天頂上放出了光彩。當他來到鐵路線兩邊,那裏已經站了不少的人。楊春和、方林和二曹操也都在那兒翹首西望。當滿載發電設備的元寶車駛入裝卸平台時,人們就高興地湧了上去,和走下車來的廠方護送代表握手、招唿。

    “辛苦了,辛苦了。”楊春和握著代表的手熱情地說:“你們真是急國家所急,想國家所想,這對我們來說可是一個有力地支援啊。”他望著周圍的人又指著代表:“這叫雪裏送炭呀!哈哈哈哈,我代表全體職工表示感謝!”

    老電業拍著手從人堆裏擠了進去,也接過話茬兒:“你說怪不怪,剛才還念叨發電機,發電機就來了,我們應該好好感謝你們哪!”

    “不,不,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廠方代表帶著不熟的普通話說:“相互機(支)援嘛,你們在為國家爭氣,我們也在為國家爭氣,這兩股氣加在一起,就會把那些想指揮別人、封鎖別人的霸權主義吹到太平洋裏去。就是為了這口氣,我們才提前完成了任務跟你們送來了。而且我們還要包修,在安裝和運行中出了問題通知我們一聲就派人來。”

    “好,好啊!”人們歡唿起來,接著又是一陣劈裏啪啦的掌聲。

    二

    發電機提前到貨本來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但是由於靜子(發電機外殼)的重量超過了天車的起吊能力的百分這四十,所以問題又出來了。就是為了這個十分緊迫的問題,起重師傅張啟忠應邀特地參加了老電業專門召集的施工骨幹會。他滿以為這個技術性的會有張文彬參加,而且會拿出一套辦法來,誰知事與願違,不但又把文彬排斥在外,同時還是老習慣,一開頭老電業就來了一個長篇的動員,什麽加快工期的經濟效果;什麽反修防修的政治意義;接著又談到了敢想敢幹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以及由精神變物質的辯證關係,等到讓大夥發表意見時兩個鍾頭已經過去了。不但沒有接觸到一點實際問題反而把時間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到了晚上十點多鍾還沒有結束。張啟忠再也忍不住了,一個人離開了會場走了出去。夏夜的天空雖然晴朗,空氣卻顯得十分浩熱,隻見一輪明月高掛在天宇,把大地照得又明又亮。他踏著月色走出了大門,又走了一段長長的水泥路,再朝東一拐就到了居住區,接著朝裏走了幾十步,一抬頭看到單身宿舍樓東頭那個小窗戶射出的燈光他才突然想起張文彬來:小張還未睡啊,還是找找他吧。當他舉步前移又把步子停住,一看表快十一點了,他有些不忍心去打擾人家。原來他們一起工作多年,對方那顆為公忘我的心,把他們聯係在一起了。加上這個耿直的老人,看人不是聽宣言,而是看行動的性格,使他們兩成了技術上的合作者,生活上的忘年交,事業上的支持人。雖然這些年來文彬受到許多非難,排擠和歧視,可他從不受社會世俗潮流的影響,照樣和對方往來,談一些社會現象,研究工程技術上的一些迫切問題。他不但平等待人,同時還有一把量人的尺啊。量一個人的生存價值,是首先要量對方的品格,看他為國家貢獻多少,看他如何在兢兢業業地為人民工作。如果用他那把尺子去量那些天橋把勢,量那些吹吹拍拍的求榮者,量那些小病大養的五、二九式的人物,量那些踩人肩膀往上攀登的運動健將和削尖腦袋鑽營的投機家,他那把尺子就變成比例尺了。這時一股晚風習習吹來,攪亂了夜的靜諡,潮濕悶熱的空氣,響過一片沙沙聲後,接著落葉映著皎潔的月光飄飄蕩蕩地撒落下來。他又望了一迴那獨亮的燈光,在這萬物俱寂、清風明月的夜晚,一種愛憐的同情湧上了心頭。他把頭甩了幾下,長長地歎了口氣,正要轉身迴走時,突然聽到“哐”的一聲,隨著張文彬探出半個身子來。

    “文彬,你還未休息呀?”張啟忠問道:“又在幹啥呢?”

    “哦,看看書。”文彬又歡快地招著手道:“張師傅,有事兒嗎?快上來!”

    “到是有點事兒,不,不,太晚了還是明天再說吧!”

    “早呢,早呢!”文彬忙說:“下班我找過你,大娘說你開會去了,啥事呀?”

    “唉,唉,還不是因為發電機吊裝的事兒。”說著話張師傅的一雙腳就不自覺地上了樓。

    來到文彬的房間,發現在這小而悶的房間裏牆上掛著圖紙,床上堆著圖紙,桌上還擺著一張剛畫的草圖。三角板、鉛筆和圓規正擺在上麵。張師傅戴上花鏡趴著身子一瞧,啊,這不是天車加固圖嗎。一時激動的摟住了文彬的兩個肩膀直搖晃。“文彬,我們想到一塊了,不不,你已經走到我的前麵了。”他又搬著對方的肩膀直愣愣地看著,兩眼似乎有些發澀、發酸。他在心裏說:“多好的同誌,他已經在為國家所急,為國家所想了。他總是那樣不記一切恩怨地工作,自己又得到了什麽呢?一想到對方得不到公正的對待,使他發酸的眼中抑製不住滾下淚來。他忙摘下鏡子用手揉了揉發澀的眼皮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還是文彬先問道:”你不是有事嗎,快說呀!“

    “就是為它嘛!”

    “這麽說咱們兩又是不謀而合了,張師傅你快給我參謀參謀。”

    “好,好呢!”

    文彬用鉛筆在天車草圖的大梁下麵點了兩點說:“大梁承載能力的大小與它本身高度的平方成正比例……”

    “這麽說你是想在天車本身上打主意麽。”

    “是這意思,這比訂一台新的既省時間又節約資金,所以我就向它開刀了。”文彬用三角板在大梁下麵畫了一條線說:“我打算在這裏貼一根四十號的槽鋼就行了。”他又指著計算草稿:“經計算,原來隻能吊五十噸的天車這下就可以吊九十噸了,對吊新發電機還有富裕。”

    “好哇,好哇,這叫畫龍點睛!”張師傅高興的手舞足蹈起來,他拿起那張加固草圖好象抱了一個初生的嬰兒緊緊地貼在臉上捂上好久好久又激動地握著文彬的手說:“你真是一雙巧手,天車被你一弄就活了,你又給國家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呀!”

    三

    張文彬的天車加固方案變成了圖紙,急得蘭圖還沒有熏好就拿到了汽機房,經過一個星期的苦戰,加固任務就勝利地完成了。接下來的是汽輪發電機的吊裝組合。老電業傳達市委指示:砸鍋賣鐵也要在“十一”發電,所以要求大家拚命地搶時間,要把丟失的時間趕出來。結果工地象開了鍋,為了趕任務,從早到晚,從晚到亮,多少個白天,無數個夜晚,組裝場上總是叮叮當當地響;電弧的焊光也總是在上空閃亮。人們忘了吃飯,忘了睡覺,忘了太陽的升起,忘了月亮的西落,他們似乎把一切都忘了。等到發電機的安裝基本告一段落,達到了轉機試運條件時,一年之秋又來了。

    這一天是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六日,還差四天就是偉大的國慶節。按照這些年來逢“一”發電的習慣,要是七十二小時試運成功,那就滿足了老電業的心願:一舉兩得,既向“十一”獻了厚禮,又可能交電廠(甲方)投產運行。這樣一來全工地上千號人辛苦了三年多安裝起來的一台五萬機組就算大功告成了。

    晚上九點多鍾,經過暖機的汽輪機就要開始啟動了。現場指揮是方林,這個任務他本來是交給張文彬的,可是遭到了二曹操的極力反對,所以老電業三天前就派他出差去北京了。

    小陶被臨時指派為司機,他今天穿了一身新工作服,腰間紮了一根新發的棗紅色皮帶,活象一個遠航的舵手站在汽輪機頭的操作平台上,威嚴地把住機頭那蒸汽閥門的開關轉盤,隻等命令一下他就緩緩地打開閘門讓蒸汽進入汽機本體,吹動多級葉片,驅動大軸旋轉而帶動發電機轉動發出電來。在控製室裏,在輔機近旁和附屬設備點的值班人員也都各就各位,一個個象守衛的戰士,目視各種儀表,耳聽異常。雖然這裏不是荷槍實彈的戰場,但是自動化程度高,技術複雜,不但要用眼睛去看,耳朵去聽,而且要用手去操作控製盤上那些各種顏色的按扭開關。這些有如天上的繁星,使人眼花繚亂的指針,顯示器稍一疏忽就會出現異常,導致大的事故,這又比參加一場真的戰鬥緊張多了。

    工地的頭頭腦腦也都聚集在發電機旁,都不時地抬手看表,就如一個戰役總攻前夕那樣緊張、莊嚴,同時又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是啊,如果農民春種秋收,那電力工人播下的種子經過三年多的時間也就豐收在望,隻等三天一過他們就會在老電業的帶領下,敲鑼打鼓向上級報喜慶功了。

    十點多鍾升壓試運開始,小陶一麵轉著閥門,一麵聽著機體轉動聲,隨著壓力的加大,溫度的升高,轉速也增快起來。這時頭頭們就象看展覽一般去去來來。他們看看儀表,又趴到機殼上聽聲音。那汽流的沙沙聲,那轉動嗡嗡響,就如一曲動聽的樂章使他們神往、心醉。特別是老電業,這個工地的一把手感慨萬分。他捏著下巴樂哈哈地笑,好象卸下了一身重擔。他端著肩膀把身子搖了搖,接著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這幾年似乎在賽跑,但跑道並不那麽平坦,又好象在爬山,但山路奇嶇,也並不好攀援,雖然賽跑還沒有碰斷紅線,但爬山現已覺到了頂端,而且正在遙望山下一馬平川上那彎彎曲曲的泉河,那河邊的綠地,地上那一大片林立的建築,特別是那鶴立雞群的電廠。此時此刻他有些陶醉,醉得如喝了半斤老白幹,身子輕飄飄的。可是他想得太簡單了,自己長期處於平原生活,又哪能體會人們常說的上山容易下山難羅。

    時間在慢慢地走著,機也在速速地轉動。這時的現場除了方林,其他頭頭都已陸陸續續地離去。夜已經深了,由於下雨,外麵顯得更加漆黑。方林在想,在這事故多端的年月,會不會出事呢?想法剛完,突然看到汽機房西邊那大麵積的鋼窗玻璃上閃起一片耀眼的白光,接著傳來一聲巨響,方林一愣,本能地站起身來,警惕地朝西看一眼,然後對各崗位發出了“堅守崗位”的命令,接著一閃身就從汽機平台的鋼梯衝了下去。這時隻聽得外麵有不少噔噔的腳步聲響,響聲還沒有消失,接著汽機房的燈忽閃一下全滅了。隻見裏麵外麵手電光柱來迴亂晃還傳來了一陣陣刺耳的唿喊:“變電站出事了,變電站出事故了!”隨著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直朝變電站的方向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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