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曹操迴到辦公室心裏悶悶不樂,想起在庫裏發生的爭吵和老電業告訴他方林要來的消息,心裏好象堵著什麽。唉,說別人走了彎路,那自己呢,當幹部這些年來,雖然也紅紅火火,但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誰能料到也有坎坷。特別是前幾年在那躍馬揚鞭一日千裏的勢頭上突然跌落下來摔的那個跟頭,似乎把一切都摔沒了。肉體的傷痛,精神的苦悶,加上退賠,降工資引起生活水平的下降,又使自己得了肝炎,精神伴著疾病一直折磨了他好些年。人生啊,人生又有幾個三年五載,那痛苦的教訓還不能讓他記一輩子麽。

    他走到窗前抬眼西望,窗外是蘭天白雲和遠處時隱時現的山影。觸景生情,他微微閉上眼睛,無數耀眼的光環,突然消散,使他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那往事也如影影綽綽的山和那蘭天上忽聚忽散的雲在他心底流了過來……那一天秋高氣爽,又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可是那幾年供應緊張,市麵蕭條,一般的生活用的油鹽柴米,煙酒糖茶都是憑票供應,一遇年節供職於國家單位人員都找機會去首都轉轉,特別是那些手上有權的人,說是出差,其實就是到京采購。你看曹主任不是去主管局辦事完畢正坐著臥車“華沙”迴來了嗎。當車來到生活區三岔路口時突然聽到一串清脆的鈴響,隨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駝著一個人直朝“華沙”駛來。隻聽得“嘎吱”一聲車速減了下來,接著那人腰一彎右腳從自行車上劃了一個半圓圈兒滾落下來,忙推著車把緊跑幾步來到“華沙”跟前,還沒有站穩就脫帽彎腰,一道閃光眼前露出了一顆圓球似的腦瓜皮,一道三寸來長的疤痕也跟著顯現出來。接著那圓球往上一抬嘴巴就如橡皮筋兒似的裂開了:“主任,請留步!”說著那細長幹瘦而又滿是經絡的脖子已經伸到車門那個玻璃洞口上了:“嘿嘿嘿……,您又是出席哪個會議了吧?”

    “嗯嗯。”二曹操顯的大甩甩的連眼皮都沒抬,隻是把手隨便一揮把車停下來,然後把車門推開一道小縫朝來人微微點頭道:“哦哦,到中央了(他總是把去北京辦事說成到中央),部裏召集的全電會議。”他不耐煩地把眉頭一皺,表現了滿臉的倦意來,說:“唉,真是國民黨的稅多,共產黨的會多呀,這些會都把人搞的懵頭轉向了。”

    “是是!”來人躬著腰板奉承地說:“你們當領導的會就是多啊,為人民服務嘛還有不操勞的。”

    二曹操得意地把嘴皮一抿,順手把車門推開,又迴頭指著後坐上放的大包小包說:“小曹,我先下車走走,你把那兩包大的送到王主任家,剩下的這些東西放到我家後就把車開到庫裏去。”說完把身子一歪跳下車來,這才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一位不胖不瘦,年紀五旬開外的半老人。他身穿對襟白布汗衫,藍卡幾褲子,腳穿布麵夾鞋,土眉土眼,看樣子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人。二曹操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嗯,這人好麵熟啊。接著他又眯起眼睛認真地打量著,思索著,迴憶著。見此情景,來人顯的更乖巧了,忙用舌頭舔了舔毛茸茸的嘴皮兒,那小腦袋緊跟上去象雞啄米似的點著,甜絲絲地說:“主任,您不認識了,我是郝老五哇,上次……”。他把手往上一提“就是……”

    “哦哦,是是!”二曹操摸著自己的腦門兒又微微地一笑“你看我這記性羅,被狗吃了。”這才想起來,最困難時期他不是還給自己送三條大鯉魚和十幾斤豬肉嘛。於是他朝對方伸出一隻手來說道:“啊,原來是你呀,老郝,上次太感謝你了。”

    “嗨!”老五把頭甩了甩,又伸出右手直搖“那點兒玩藝兒還提它幹啥,真把我給羞死了。”說著那搖著的巴掌忙把二曹操的手接著,又使勁兒地抖了幾下“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當應湧泉相報,說來我到應該感謝您呀,你愛人文科長上次在天津訂貨會上可幫了我的大忙啊,要不是她,我們那個芝麻大的廠子就要停起擺來了。”

    二曹操聽到對方稱讚,又叫他愛人為科長,喜得嘴皮都包不住牙齒忙把眼一眯,得意地笑著,又故意顯得驚訝地說道:“是麽――”

    “可不!”郝老五敏捷地從衣兜裏拿出一包中華牌香煙,然後遞了一支過去,接著“啪嗒”又把打火機送到麵前:“人人都說創業容易守業難,依我看這創業也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特別是我們小企業,是屬雞的,自刨自食那就更難了,您看缺兩個電動機就是玩兒不轉呀。去廠家買人家要分配指標,我們哪來的那個呀,後來才搬來了文科長的大駕。您猜怎麽著,三下五除二不費吹灰之力就妥了。嘿嘿,打那時起我才知道世上啥叫能耐,啥叫本事,還是讀過大書的人,出口成章,對答如流,唉,真是人有人不同,花有幾樣紅,象我這樣的腦袋沒有別的用場,就會啃窩窩頭啊,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啦!”他把大拇指翹得直直的,又說:“象科長那樣的才是天才呀。”

    “啊,你太過獎了。”二曹操謙遜過後又忙邀請:“有空到家裏去坐坐。”

    老五並不推辭忙點頭道:“好,今天我是特意拜訪來了,一是看望,二是感謝。”說著就把一個沉甸甸綠帆布手提包從後座上取下來,然後又有意地掛到前把上,推著車子跟在二曹操的後麵樂顛樂顛兒地往曹家走去了。

    二

    天藍得如海,雲薄得如煙,風啊又輕拂如棉,好一個金色的秋天,不煩的陽光照著兩人邊走邊談。老五今天帶著一個任務,一個心願,他象隻落地錄音機哇啦哇啦說個沒完沒了。“科長很忙吧,她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又是一位難得的人才呢。”說話間突然從西邊傳來一陣口笛聲響,他放慢了腳步順聲看去,才發現在西邊幾百米的地方出現廠房的剪影。那高大的塔吊正輕舒猿臂提起一個巨大的設備淩空速速上升。觸景生情忙迴過身來有意地又扯到工程上去了:“主任,還是你們國營單位有氣派,你看那家夥多省勁。”看到拉下了二曹操幾步又來了一個小跑繼續說道:“科長是學工的,您也是科班出身,內行領導,搞起工程來知道技術,那多順手。”說著朝西一指,隻見那吊車已經把設備就位,又起吊別的了。他忙說:“真快,這才幾分鍾就裝上了,機械化就是比手工操作棒多了啊。”

    “嗯?”二曹操一迴身舉手齊眉看了一眼,然後把頭點了點順口答道:“那是當然羅,要不人們為啥千方百計的要搞工業化呢,關鍵就是快,快嘛。”

    “是,是。”老五順著杆兒直往上爬:“嘻嘻嘻嘻!說來不怕您見笑,一則腦袋笨,二則見識淺,書讀得太少了。就拿我們那個小預製廠來說全是手工生產,搬啦、運啦,效率太低了,工花了老鼻子,總是虧本賠錢,唉,我們到要不起這樣的,如果有一台帶電動的橋吊也就心滿意足了。”

    “唉,你們的要求也太低了。”二曹操接過話頭道:“需要嘛就買一台嘛,沒有本錢麽?”

    “是呀,是呀,我們早就有這個打算。”老五高興的腦袋直搖晃:“你們大企業有計劃有指標那才容易呢,可是我們集體單位小廠子就難了。所以……” 他用手摸著那個鼓鼓囊囊的大提包又咽了一口唾沫,老半天才把下半句說了出來:“所以我才特意求援來了,能不能以你們的名義在大連起重機廠幫我們代訂一台小型橋吊呢?”說著老頭看了一迴對方的臉色忙補充道:“錢我們有,一切都不用你們操心,隻是頂一個名就成了,嘻嘻嘻嘻……”

    “這個嘛……”二曹操眯縫著眼沉思了好一陣子才說道:“這可比不得一台電動機呀,這是成套設備,那手續可就多了,銀行賬號,財務撥款,結算手續,不好鬧吧,再說財務會不會同意呢?”

    “這些麽,我們會辦好的。”

    二曹操又皺起眉來,他很清楚這是國家統管物資,主要是滿足國家重點建設和生產需要,這樣做違反政策呀,合適麽,聰明的老五看出老曹的心思了,他要想方設法讓對方答應:“我看沒有多大問題兒,咱們也是為了社會主義嘛,現在中央又提倡兩條腿走路的方針,發揮中央和地方兩個積極性,我們雖然不能當條腿,起碼也頂得上一個腳丫子,就是追起來也說得過去。再說我又不讓您出頭露麵。”說著從衣兜裏掏出一張定貨單來:“這是文科長給的,我已經把它填好,隻要給我們蓋個章就行了。”

    二曹操沒有迴答,接著兩個人拐了一個彎兒順著一條水泥道走進了家屬大院。二曹操和夫人文誌華就住在這幹道南側一棟坐南朝北,正麵滿是水泥飾麵的家屬宿舍二樓靠東一個兩間半的房間裏。前麵種著梧桐樹,前後麵寬趟的陽台。由於位置適中,房間窗戶又特別高大,因此日照和通風都好。為了這些他常常不止一次向人誇耀:布置好麽,是由於他親自設計的;質量高麽,又是由於親手監督施的工。可是美中不足人口太少,家具不多,在這寬大綽餘的房間裏不免空白就顯得太多了。這對於曹文兩口子交往繁多的人家來說,看到到處都空空如也未免就有些寒磣了。加上夫婦兩又是經常出頭露麵的人物,老頭子曹超仁又是一位有身份的主兒,妻子文誌華又生性好強,你說她能不為這個缺陷發愁操心嗎。

    記得去年文誌華出差上海抽空去會同學,看到人家家裏比自己闊氣豪華多了。法國地毯、金絲絨帳幔、鍍金軟床、紅木沙發、香樟衣櫃、落地台燈、組合音響……應有盡有。迴家後使她心裏極不平衡,於是氣就不打一處來,還是二曹操妥協了。他讓司機曹明仲開著“華沙”,自已陪著夫人到市裏裕華路、五四路、青年路,甚至三豐路、聯盟路所有的家具店都全轉了,結果不是樣式粗俗就是質地不理想。盡是一些椴楊、樺木,連水曲柳都沒有。有啥辦法,這裏哪能比得了上海呢,二曹操隻有安慰著妻子,等他想想辦法買點上等木料,找幾個好木匠在家裏自己做。

    哪曉得剛剛有這麽一個打算,大躍進就來了。接著大煉鋼鐵,後來又過共產主義,大鍋飯一吃,隨之各方麵的因素一湊,一恍就是幾年啊。然而時間一長,地位一變,加之國家經濟情況好轉,人來人往一多,抬轎的、打旗的、吆喝的也多了。這個參謀,那個建議,各方麵一撮合,使那淡忘了的東西又萌發了起來。你看郝老五不是推著車子跟在主任二曹操的後頭樂顛兒樂顛兒地,小腦袋象浮在水波上的皮球一上一下地跳動著,也許就是為這事兒特地拜訪來了吧。

    老五把自行車一放,從車把上取下那個大提包來,跟在二曹操的後麵,又沿著裝有棗紅木扶手的樓梯走進曹宅。進得門來屁股還沒有放好就“哧啦”一聲把大包的拉鎖拉開,從裏麵拿出幾包紅紅綠綠的紙盒和蘋果大鴨梨來。二曹操淡淡地瞅了一眼說道:“嗨,幹嘛又讓你破費呢!”,他抽出一支煙來點著,叨在嘴上欲吸又止,然後又取下來,嘴唇抿了抿又說:“這事我知道了,不過你不要性急,等誌華迴來咱們研究研究再說。”

    研究研究,老五仔細地琢磨著,他知道一些人高興的是什麽,需要的是什麽,社會上流行的又是什麽,自然而然就把研究和煙酒同音同義詞聯係起來,然而在社會的交往中有時遠遠地超出了區區煙酒之列了,送禮求托,不這樣能辦好事麽。老五似乎充分地領會了對方的意思,他把騰空的帆布包拍了幾下笑著說道:“好好,那我就先告辭了。”說著拿起空包走出門去。

    “哎哎,怎麽連茶都未喝一口就走了呢?”

    “不渴,不渴。”他迴身把腰板彎得象張弓說:“不客氣了,改日再來,改日再來。”

    三

    幾個月過去了,雁群已經從藍天飛過告別了北國,接著落葉飄飛,金黃滿目,天氣漸漸冷了起來,冬至一過還下了幾場鵝毛大雪,隨之就進入了嚴冬。可是老伍為啥一去就不返了呢,是不是把蓋章的事兒給忘了。二曹操呢他當然不去過問羅,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何況還是別人求他呢。

    時光過得真快,寒風料峭送走了舊歲,幾場瑞雪又迎來了新春,轉眼又是來年。這一天正是舊曆正月十五,春節已近尾聲,加上幾年的困難,供應緊張,市麵顯得蕭條,人們也似乎把傳統的元宵節都給忘記了。傍晚二曹操讓誌華煮了二十來個桂花元宵和孩子曹文妮娜一起正圍在一個小茶幾上品嚐,隻聽得門被輕輕地敲了幾下。二曹操還以為是妮娜的小朋友鬧著玩兒也沒有理會,可是隔了幾秒鍾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他才示意讓誌華把門打開。原來是郝老五,還是提著上次那個綠帆布提包。包裏也是鼓鼓囔囔的,看來很沉,以至於把兩個肩頭都墜得高低不平了。幾個月不見,他變得油光水滑,紅光滿麵。加上穿了一身嶄新的藍卡幾製服,又戴著一塊大羅馬手表,那小而有點禿頂的腦瓜皮又蓋了一頂海藍色的尼帽,恍眼一看,再和前一段時間相比,真好象從花叢中突然冒了出來。常言說“人是衣裳馬是鞍”,別看上了點兒歲數,這一武裝到是顯得年輕精神了。

    進得門來,他先把包往旁邊一放,就抬起雙手,一彎腰來了個老式長輯:“主任,科長,我給您倆拜年來了。”

    “哈哈哈哈”文誌華拍著巴掌高興地笑著,她象見了老朋友那樣隨便。“免了免了,現在移風易俗了,不興這個,你怎麽還是一個老古董,快請坐,快請坐呀。”說著,就把客人推到沙發上,又遞過一杯茶說道:“年都跑了半個月了,還拜它幹啥呀!”

    老五又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走到大包旁邊陪著笑臉說:“別見怪呀,二位領導,初一我就要來的,哪曉得力不從心,剛出門就在冰上滑了一跤,把腰給扭了。”說話間手還在腰部揉著,又輕輕地在脊梁骨上捶了幾下,呲牙咧嘴好象還有隱隱作痛的樣子,然後彎下腰把提包打開,象上次一樣從中取出大包小包瓶瓶罐罐來,笑咪咪地說:“拜個晚年也成嘛,常言說得好,青草抹驢蹄,拜年還不齊,青草遮驢臉,拜年還不晚呢。”他已經不象上次那樣拘謹,到象一個老朋友那樣從容隨便了。他又坐迴到沙發上自動地抽煙、喝茶。接著主人又請吃元宵,之後三人又海闊天空的聊起來,直到牆上掛鍾當當地打了十下,客人才抬起屁股來。臨走時老五還有意地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帶著欣賞的眼光道:“二位領導,你們一家子住的到寬敞,容我直言,可惜空白點太多了。要我說象你們這樣身份的家庭,可真缺點東西點綴點綴呀。”他指著一塊幾平米地方說:“這裏要有一個迎門廚才好。”一轉身又指著另一塊兒地方:“這裏呢應該擺個梳裝台,啊,還有那兒!”一邁步又到了第二個房間:“這裏嘛應該放個大立櫃才合適。象你們這樣的經濟條件,料子衣服一定不少了,疊起來發皺,掛到外麵又怕集灰、蚊子咬、變色,要有了它一切問題都解決了。”說著又嚕了嚕嘴:“還有床頭櫃、寫字台……唉,是得置辦點兒了。”

    這最後一句話好象說到了文誌華的心坎兒上,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二曹操,帶著埋怨和嬌嗔的口氣說:“我跟咱們這位大主任要了好幾年了,人家就是不辦嘛。你別看他在外麵擺個官老爺的架子,哼兒啦唿的,手頭上又有點兒實權,掌握一點東西,經常屁股後頭跟著一大串兒,這個求那個求,他呢幫這個,援那個,可是我要求他辦點兒事兒可難呢。”誌華把自己剛剛脫下來的一件蘋果綠的呢子大衣從衣架上拿了下來拍了兩巴掌,又鼓著嘴皮兒使勁吹了吹,十分惋惜的嚷道:“特別毛料,就跟你說的那樣,不但怕耗子嗑、蚊子叮,就是光線也怕呢。這是我們結婚時候買的,才幾年,你看你看,不但經常掉毛就連顏色都變了,好好的東西給白白地糟蹋了。”

    “哈哈哈哈,是這個理兒,還是科長見識廣。”老五一邊順著誌華的意說,一邊抬腿又到了第三個房間。二曹操兩口都抱著胳膊肘在後麵陪著。老五在第三個房間裏環視一眼,除了一架空床外別無它物,接著又議論了一翻:“你們二位都是領導人,每月收入二百多,不要把生活過得太細了。”說到這兒他突然一迴身抓住了二曹操的手,顯得十分誠摯地說:“主任,咱們不是外人,有什麽事兒需要我老五幫忙的隻要吱一聲就行了。”二曹操被老五的熱心腸感動了,也把另一隻手伸過來緊緊地握著對方的雙手使勁地搖晃:“那敢情好,以後麻煩你的事一定少不了。”

    四

    有錢能使鬼推磨,可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呢,有的人對“權”,不管 “權”大“權”小,隻要是實權在握到比錢看得重要。這大概是在現實生活中“權”不但能變成“錢”,而且還能得到用錢都買不到的實惠。無怪乎老五對老曹兩口子那樣熱心而又緊緊地追逐,一句順口話到成真了。過了那麽一段不長不短時間,也就是餘寒未消的早春二月的一個月黑風緊的晚上,老五趕著一輛兩匹騾子拉的大膠皮車突然給曹家送家具來了,第二天的同時又送一趟。黑黝黝的迎門廚、床頭櫃,紅豔豔的大立櫃、寫字台,黃晶晶的碗廚、靠背椅,還有……在短短的兩個晚上就把空了多少年的空白點填滿了,比他們結婚時那個擺設闊綽了多少倍啊。誌華象個孩子得到了心愛的玩物一樣高興得合不攏嘴皮兒,她又是看,又是摸,細膩的木紋如海浪翻滾,流雲飄逸和山巒起伏,發亮的漆片似瑪瑙、寶石、貓眼光芒四射,把四周的粉壁牆都映得五彩繽紛,把她也弄得眼花繚亂了。她捏著下巴搖頭晃腦地感慨一翻。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她的願望居然在一宿之間就神話般地實現了。啊,這樣多而又好的家具要多少錢呢,老曹兩口子交換著臉色,又相互咬了一陣耳朵,然後二曹操兩人就設晚宴招待貴客了。幾口五糧液落口之後他才提出家具的價錢來。哪曉得老五到十分豪爽慷慨,他眯起一雙小小的醉眼嗔怪道:“看您主任,還有科長把我當成啥樣的人了,您們想想,如果要錢我能送來嗎?你們把老哥我當成買賣人了。”

    “哎,哎!”二曹操端起酒來呷了一口解釋道:“不,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禮太大了啊。俗話說無功不受祿,這叫我們怎麽過意得去呢?”老五已有了幾分酒意,他夾起一塊黃燜魚停在桌麵上,紅著滿是經絡的臉道:“什麽綠呀紅的!”說著又把魚塊放迴盤裏,丟下筷子,一把把文誌華拉過來,“一家人能說兩家話嗎,科長您說說主任把話說到哪兒去了,不是誇口,這點兒東西對我來說又值幾何。說實話,這是我老五的一點心意一點心意呀,如果看得起我就不要再提這擋子事兒了。”接著二曹操兩口子又來了一陣推辭,之後又是一翻客套,最後才把對方的心意收下了。臨走的時候文誌華感激不盡地說:“真多謝您呀,又沒有個好酒好菜,心裏實在感到不安。”

    老五哈哈地笑著:“我腿長嘴也不短,來日方長呢,有用得著我的時候言語一聲就行了。”

    “這當然少不了。”兩口子把他送下樓來握手告別。

    “不是外人,不嫌棄以後要常來呀。”兩口子下了樓又送到了院裏。

    “說遠了,說遠了。”老五走了幾步又迴過頭來彎彎腰、拱拱手,主任科長這些官名不住地在嘴裏唿叫,他一再推讓:“別送了,別送了。還是請留步吧!”在親切迷人的笑聲中告辭了。那唿聲和笑語似乎給老曹兩口子留下了豐富的內容,他倆看著老五點上車轅下麵的夜行馬燈跳上了車,迴身又把頭點了點,笑了笑,接著輕輕吆喝了兩聲,一揚鞭,那兩匹牲口一拱腰,屁股朝上一抬,就輕快地鑽入漆黑的夜幕之中了。就在第三天老五拿到了一張訂貨單,那上麵蓋了一個鮮紅鮮紅訂貨合同章。

    五

    時間過得不緊不慢,幾經舒黃,轉眼之間又到秋色。這一天二曹操又是從中央迴來,剛剛踏進辦公室的門他的外線電話就響了,“不接”他把電話當人一樣訓斥,“煩人,窮事真他媽的多,你沒看到老子剛迴來呀,也得讓我喘口氣呀,嗯,還響!”好象打電話的人就在他的麵前。他生氣地把話筒拿下來扔在桌子上。

    “喂喂,我是車站西貨場,請接電話!”從話筒裏傳出了清晰而又急促的聲音,“你們電建工地的發電機到了,請趕快接車。”

    他對著話筒說道:“知道了,知道了。”這才無可奈何地通知有關人員劉三克、周老順還有曹明仲做接車準備。工地上還真以為發電機到貨了,馬上調兵遣將,抽出大批人力物力,又是騰棧台又是清場地,一時之間忙得風風火火不亦樂乎。而且還把一株長了三十多年的合抱垂柳也給砍了。第二天早晨天顯得特別清新,幾朵流雲在藍天底下緩緩飄逸。九點剛過,遠遠看去一個黑糊糊的車頭拖著一輛大型元寶車嗚嗚地叫了幾聲就從第三股鐵路專用線緩緩地開了過來。當到棧台時接車人員都愣住了,這哪裏是發電機呢,明明是一車皮雜七雜八的東西。看樣子是起重設備,因為裏麵既有馬達、滑輪,而且還有剛架和鋼絲繩。

    “錯了,錯了,我們哪訂過這些東西呢,是你們車站搞錯了。”

    “什麽?我們錯了,沒有的事兒!”那個押運員氣鼓鼓地跳下車來把手裏捏著的運貨單一揚:“這上麵明明寫著發貨地點、收貨單位,我們吃飽了撐得慌鬧著玩兒?”

    在場的隻有二曹操心裏明白,他若無其事把貨單拿過說道:“同誌們別爭了,這事讓我來處理吧!”他把押運員和司機都請下來,讓小食堂好好弄了幾個菜招待一翻,車皮又原封不動地拉走了,接著又趕緊通知郝老五接車。可是老五那個小單位哪來的車去拉呢。原來他也是一個牽線搭橋從中拿利的主兒。當然又要曹主任支援羅,他這才想起送家具那個高興的夜晚,也才覺得那個圖章不好蓋呀。唉,這就叫代價。有啥辦法,木已成舟,隻有硬著頭皮讓司機曹明仲開著汽車去幫忙了。哪曉得芝麻掉到針眼兒裏――巧事都讓他給趕上了。就在當天晚上天氣突變,大塊大塊的烏雲一層夾一層地在電廠上空交錯集結,高闊幽靜的天空一下變的低矮沉悶起來。不到午夜突然風起雲湧,接著閃電拌著雷鳴,刹時之間萬道金蛇吞噬長空,一場爆風雨唿啦啦地降落下來了。此時二曹操還在睡夢之中,夢著自己正駕駛著一匹昂首嘶鳴的大馬四蹄蹬風似地奔跑。那馬越跑越快,越跑越急,最後簡直是在飛了,眨眼之間飛過了萬水千山。他洋洋得意迴頭一看自己的馬已經破雲而去飛到白雲之上。金色的陽光照著雪白的雲朵,泛著耀眼的光,又使他心曠神怡起來,多年的夢想――要高人一等的願望一下子就輕而易舉地實現了。突然眼前一閃,接著轟隆一聲巨響朝他擊來,他一驚醒了,想起夢境他既得意又失魄,側耳一聽外麵風聲、雷聲、雨聲響個不停。他忙披上衣服走下床來,然後打開窗戶。隻見外麵一片漆黑,暴風送著急雨撒滿他的臉和前胸,打在玻璃上發出了劈裏啪啦的聲響,驟然集結的雨水如洪流般從玻璃上麵直往下流。他知道這雨來勢兇猛,從風雨中他聽到遠處的犬吠和工地上隱隱約約的喊叫聲。他一愣,瞬息之間在他腦海裏產生了一個不祥的預兆,現場還沒有交付甲方使用的大型橋型抓煤機要是被風吹出軌道?那後果是追究責任、處分,說不定――說不定就會象夢裏那樣甩落下來。他來不及再去想,隻覺得害怕,於是抓起雨衣就朝工地跑去了。雨劈裏啪啦在下,風唿唿啦啦在刮,地下到處是落葉和積水。老遠就聽到橋型抓煤機被風吹的吱吱嘎嘎地作響,鐵輪隨著聲音在夜幕中閃現出一長串火花。這是在風力推動下那二百多噸重的大型橋抓由於輪和軌之間產生磨擦發出來的。他明白前麵還沒有安裝阻進器,如果吹出軌道倒下,不但橋抓本身擰成麻花,結果火車進不來,沒有煤電廠就不能發電。事故啊,責任啊,想起這幾年自己用盡心機熬到這樣的地步不知費了多少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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