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人影立在路口,像一尊不會動彈的石像。

    這個地方深夜比較僻靜,隔著三五米遠,才有一盞路燈。半個多小時過去,才有寥寥幾輛車通行。

    許旌信盯著前麵一塊石頭,數雨水打在上麵的聲音。

    永遠要不斷從零開始,因為她根本數不清那個數字。

    “你找我?”

    突兀的聲音打破安靜。

    長風撐著傘,從路的另外一端跑過來說:“鴻鵠武館前麵的路沒鋪水泥,我褲子上現在全是沙子。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下次能選個近一點的地方。另外,時間能早點。”

    長風停在她一米米遠的距離,這個地方可以攻擊,也可以防禦。挺好。

    可她看著許旌信淋雨的樣子,不知道對方已經在這裏站了多長時間,猶豫著是否跟她分享一下自己的雨傘。

    許旌信動了下,轉過身看向她。

    那眼神太過冰冷,對方的皮膚也在夜色中顯得尤為蒼白。

    “你先說還是我先說?”長風道,“換個地方?”

    許旌信:“我知道你是誰,你也應該知道你是誰。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又想做什麽?”

    長風抿著唇跟她對視了許久,然後才狀似輕鬆地說道:“之前不知道,但現在知道了。我才應該是你,那你又是誰?”

    她以為可以看見對方表現出氣急敗壞的模樣,結果沒有。

    許旌信笑了起來。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笑。

    昏暗的路燈下麵,這名渾身濕透的女士仰頭無聲地大笑。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過,好似衝刷下無數的痛苦。

    長風莫名從她臉上讀出了悲傷和暢快。好像一切擊碎之後,有了點無所畏懼的釋懷。

    長風走近一點。

    可惜夜雨可以藏起眼淚。她無法確認。

    “結束了。”許旌信含糊道,“謝謝你……終於可以結束了……”

    長風又走近了一步:“你說什麽結束了?”

    她的聲線沒有起伏,壓抑在一個極低的調上。

    “你逃離的那個地方,肮髒,惡臭,壓迫,血腥。比那更肮髒的,就是我的家。”

    長風:“什麽地方?”

    “奴隸群居的荒蕪星。星際海盜們在聯盟境外管轄占領的地方。”

    長風知道這種地方。它甚至會是某些國家因為利益而容許的“合法”之地。存在於普通公民無法想象的地方。

    “在聯盟,奴隸是可笑的存在,可在那裏,它真實又現實。我母親就是一個卑微的奴隸,我出生起就跟她分開了,因為她會教壞我。在我小的時候,她因為想要搶走我,冒犯了我生父,被殺死了。”

    許旌信說:“你可以跑,但我一輩子都不可以。人無法選擇的是自己的出生,社會教育我們應該接受……但是我不能接受。我想要有一個普通的父親。他可以不強大,那他就不會殘忍。他可以沒有權勢,那他就不會隨意殺戮。即便他膽小無能也沒關係,因為我就是如此的膽小無能。”

    “我不明白我為什麽會出生在那樣的壞境裏。我討厭我的地位,討厭死亡,討厭階級。我就是一個錯誤,隻能膽小地縮在角落裏。沒有勇氣,又偏偏不夠殘忍。除了自我厭惡,什麽都做不了。”

    長風靜靜地聽她低吟。

    “然後有一天,我父親告訴我,他可以給我一個全新的生活,以後我就能自由了。”

    “我又知道我的新父親是許泠,是戰神,是英雄。我無法控製自己去選擇接受。”

    “我以為這是希望的開始。我能離開了。也許你無法明白我的卑鄙,但我真的……太害怕那個地方了。”

    “在那裏,我無時無刻不會想起母親的死狀,然後在夢裏成為一個像我父親那樣的人。”

    長風沉聲問了一句:“我當時的失蹤,跟你沒有關係吧?”

    “我不知道。你可以不相信,但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如果跟我們有關係的話,我不用等你失蹤好幾年後,父……許泠迴來了,才來替換你。”許旌信說,“賣掉你的人是楚鴻武。他以為父親……許泠死了,官方已經發布他的死亡證明了。你活著會分走他妹妹的財產,所以他高價賣掉了你。”

    “當時聯盟這件事情傳得我很兇,我父親幫我處理了這件事情。我見到了楚鴻武。他跟我說你已經死了,而他害怕許泠的報複,讓我裝成許旌信,為他求情。我覺得這是命運難得的眷顧,是我母親的保佑,所以我答應了他,為他扮演好這個角色。”

    “我可以接受整容,拋棄我的姓名,離開愛我的父親。我可以盡我所有的努力,讓我自己看起來像是許泠的女兒。”

    “可你後來知道了。”長風說,“你是怎麽發現的?”

    許旌信用力將嘴裏的雨水咽下。

    “之後總是有人說他們才是真的許旌信,隨著父親的名氣越大,這些人越來越多。楚鴻武很害怕。他聯係不到我生父,希望我能幫忙轉述。我才知道原來你沒死。”

    “我生父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知道他殘忍,可是他又愛我。我憎恨他的殘忍,可是我又無法迴報他的愛意。”

    許旌信兩膝發軟,跪到地上。

    “從我知道真相開始,我知道錯了。我想著等有一天你迴來我就離開,又害怕你的出現。時間越久,我越害怕。我要做無數的事來自我安慰……”

    她是守財奴,是聯盟通緝犯星際海盜的女兒。她是一個不能出現在聯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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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出來會害了她的生父,可不說出來又難以忍受良心的拷問。

    整件事情的起因和發展都跟她無關,可最後飽受悔恨煎熬的卻隻有她一個。

    “我成了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我每天都在懺悔,對不起我的生父,對不起我的父親,也對不起你。而我還是無能為力。”

    “我以為我摸到了希望,結果眼睜睜看著它變成噩夢……可即便如此……”

    她難以成言。

    即便如此……她還是愛著這虛妄的希望。

    “我錯在什麽地方呢?因為我沒有勇氣,可那真的太難了。是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異想天開,可笑地自以為是……”

    她的頭磕在地麵上,雨水落在她的後背:“對不起。”

    長風低頭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可是道歉太晚了。有的人已經聽不見。

    許久後,長風才說:“你應該知道我身上,還有軍方的監聽器吧?”

    許旌信哽咽道:“我知道。”

    她太累了。

    以懲罰作為結束,她覺得挺好的。

    “我對你深表同情。”長風傾斜過雨傘,罩在她的身上:“但是,如果同情雙方必須二選一的話,對不起,我毫無疑問選擇……我自己。未來是就算害怕也要麵對的事,懲罰也是。”

    “我知道。”許旌信撐著站起來,將臉上的雨水抹去,低語道:“我會親手,結束這件事情。”

    長風挑眉,不知道她想做什麽。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倒是可以同情一下你。”

    那聲音突兀響起,兩人都是一愣。

    “我爸說的,‘勇敢、無私、堅強,誠然是一種難得的品質,但對於我等平凡的人來說,懺悔又何嚐不是一種品格呢?它時常提醒著我不要再去犯錯,因為錯誤的代價將會是我的餘生。’”開雲鞠躬,“為你的懺悔表以同情。”

    開雲背著半米高的包,手裏還抱著一個西瓜。

    她也沒帶傘,當然也可能是不想打傘。

    長風大驚。

    這貨是哪裏冒出來的?

    開雲問:“介意嗎?”

    “什麽?”長風才反應過來,“哦。你隨意同情,不用在意我。”

    開雲又看向許旌信申明:“我也隻是口頭上的同情,不會給你幫助的。”

    許旌信無法應答。

    “明天是無論怎樣也會到來的,饑餓也是。”開雲借用長風的話,問道:“分享嗎?”

    長風看了眼自己的雨傘:“……分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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