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火車準點停靠在了寧夏固原車站。按距離計算,從固原車站下車離吳大保的家鄉最近。

    由於正是深冬季節,車站被寒冷的空氣凝固,地麵除過人和火車行走的地方外,都堆滿了積雪。寒冷、壓抑成了這裏的主基調。

    吳大保下了車,卷縮著身體走出車站,坐上了直達老家的班車,中午時分到了三岔鎮父母的住所。

    父母在老家的住所建在三岔鎮一座叫‘老爺山’的山根下,跟兩個姑姑的住所挨在一起。平常父母住在蘭州,隻有當春暖花開時,他們才會迴這裏居住,順便種點蔬菜,在享受山區夏季清涼氣候的同時也體驗一下勞動和收獲的樂趣。到了冬天,父母忍受不住山區的寒冷,也懶得燒爐子取暖,便把鑰匙交給住在隔壁的李家姑姑姑父幫著照看,自己去蘭州過冬,等春暖花開時再返。所以現在這裏的住房是閑置的。

    當初父母個兩個姑姑所以選擇這個地方建房養老,是因為請來的風水先生說,這是塊風水寶地!

    房屋門前的柏油路下流淌著一條小河,河對麵有一座比老爺山略低一點的山峰,當地人把它叫二郎山。每到夏天,院落被青山翠綠懷抱,站在院中不但能聞到花草樹木的香氣,還能聽到河中潺潺的流水聲,甚是愜意。

    雖然風景獨好。吳大保覺得如果這塊宅第跟自己兄弟們的命運有關的話,那它不但算不上風水寶地,而且純粹是塊禍地!因為自它建成後,弟兄們都接連遭難,以至於三保命喪黃泉。雖然兩者不能劃等號,但吳大保認為風水寶地最少應該有保佑平安平安的功效,現在卻恰恰相反。

    父母和兩個姑父姑姑的院落及房屋的建築結構相近,一人一個三分地的小院落,院落圍牆正中裝一個剛好能進去一個小車的鐵門。院裏蓋一座大房子,麵積有一百來平方,牆外貼著瓷磚,門口安裝玻璃隔斷,裏麵分客廳和幾間臥室,跟城裏的單元房格局相仿。房內都進行了吊頂裝修。院落直通大門的兩側是兩塊小菜地,除過菜地外都被水泥地坪覆蓋,在當地算是頗有氣魄的建築。

    吳大保來到了父母院落前,見大門開著,房頂上的煙筒裏正冒著煤煙,隱約還能聽見房間裏有人的說話聲。吳大保推門走了進去。

    李家姑父披一件黑棉大衣,麵容憔悴地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一看進來的是吳大保,眼睛立刻濕潤起來。吳大保關好大門,忙打招唿問好說:“姑父好!”李家姑父點點頭,摸一把眼睛說:“好,好。”然後拉住吳大保的手,走進房間。

    房間一進門是客廳,客廳兩側是兩間大臥室。李家姑父把吳大保帶進了右側的臥室裏。臥室裏,李家姑姑穿一身黑色棉衣坐在爐子旁的小凳上正給爐子裏添煤,見吳大保進來,起身拉住吳大保失聲痛哭!

    李家姑父滿臉不高興地說:“娃娃大老遠的迴來,你這麽個幹啥呢嗎?”李家姑姑聽說便止住了哭聲,用棉衣袖子揩了一下流著淚水的眼睛說:“我跟你姑父聽你爸打來電話說,按時間你今天迴來,我和你姑父一大早就過來把爐子生著等你。”說著搬一把凳子放在爐子旁邊對吳大保說:“快坐下烤火,這幾天天冷得要命!”吳大保說聲謝謝,坐在了椅子上。

    李家姑父把手放在爐子上麵烤了兩下,皺著眉頭說:“我本來不想再提這件事,可你爸打電話來非要我把實情告訴你。”

    李家姑父接著說:“車是楊家你姑奶奶家的兒子買的。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磚廠是三保跟楊家你姑奶奶家的兒子還有西壕大隊的大隊支書合開的,那支書姓劉。是元月五號的事,那天地上下了一層薄雪,楊家你姑奶奶家的兒子開的車,三個人一塊到西峰辦完事晚上往迴走,走到個叫八家嘴的地方,車子從路麵上滑到了溝底下!”姑父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那地方的溝比我們這裏的溝還深,溝窪上全是石頭,車子一下去就散了架,人被摔得東一個西一個的。晚上天黑,車子摔到溝裏也沒人知道,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被個放羊的發現才報的案,等交警去時,三個人早沒了氣了!”吳大保聽著傷心,淚水一股股從眼眶裏湧了出來,急忙用手揩了。

    李家姑父接著說:“交警打問到車子是磚廠的,就打電話通知了磚廠,是在磚廠上班的你表哥去拉的人。聽你表哥說,其他兩個人已經摔得屍首不全,唯獨你家老三坐在後排沒被甩出車外,就這樣聽說腦子也流了出來!”李家姑父哀歎一聲,接著說:“那天晚上你表哥還有磚廠的幾個人把人拉迴來在這停了一會,我看了一下,樣子還都全著,後來老三媳婦還有你們在家裏的堂兄弟們又把人送到了老家山上的窯洞裏,等你們迴來。”

    吳大保聽得心裏酸楚!聽李家姑父的敘述,車子在摔到溝裏的一瞬間人就斃命了,根本就沒有留下搶救的機會!即便當時車裏的人都活著,經過一晚上的冷凍也會氣息不存!

    上天這會是真的痛下了殺手,量你吳家兄弟命再大,當場給你弄死,然後再凍上一晚,凍成冰人!實實的可恨!

    李家姑父接著說:“你家老四當時在蘭州,比你迴來的快些,這會我家等社正拉著老四和你嚴家姑姑在街上買東西。”吳大保點點頭說:“我知道,等他買好後我們就上山上去。”

    不一會,門外響起了小汽車的聲音,緊接大門被推開了,吳大保急忙起身走出屋外。

    首先進門的是嚴家姑姑,嚴家姑姑穿一聲白底藍花連身棉衣。吳大保上前問好說:“姑姑好!”嚴家姑姑頃刻淚如雨下,一把拉住吳大保說:“你們老三命苦啊!”從屋裏出來的李家姑父見狀生氣地說:“你們這都是幹啥嗎!”嚴家姑姑止住哭泣拉著吳大保的手說:“迴來就好!”

    這時,吳四保和李家姑父的兒子等社從門外走了進來。幾人相見又都不由得潸然淚下,互相握手問好後進了房間。

    人們在屋裏坐定後,四保對吳大保說:“剛才麗娟打來電話說,她兩口子從蘭州迴來,一會就到。需要的紙活,還有辦事用的菜和肉都買好了,我雇了個卡車已經將東西裝好了。一會等麗娟兩口子來了,我們坐等社的麵包車迴去,讓拉東西的卡車跟在我們後麵。”

    吳大保點點頭。大家沉默了了一會,便開始低聲細氣說起話來。不一會,麗娟兩口子眼睛濕潤著走了進來,人們相見問候,又不免落下些淚來。吳大保見人們情緒穩定了一些後說:“那就走吧。”人們都起身陸續離開房間出了大門。房子仍由姑姑姑父看。吳大保、吳四保、麗娟和丈夫小董坐上等社的車向老家駛去,拉貨的車跟在後麵行進。

    車子在公路上行駛了一會,過了一條河,開始爬坡,向深山裏前行。

    自從爺爺奶奶去世後,吳大保已經有好多年沒迴老家了。

    望著一彎彎的山路,看著山路下深不見底的溝壑,吳大保感覺像又迴到了童年的時光,兒時的一幕幕似在眼前,姊妹們在山梁上奔跑,在溝底下戲水,陽光燦爛的笑聲至今不忘。而現在不但沒有了過去的情趣,遠道趕迴卻是為弟弟送葬!不由得不讓人落淚!

    車子在深山的黃土路上行進了約摸一個小時,山溝對麵,老家的山梁出現在眼前。跟從前一樣的山梁,一樣的景致,在吳大保的記憶裏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唯一的變化就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一茬茬生長,一茬茬死亡。

    車子並沒有翻溝,而是繞著大山走了一圈到了老家的莊子上麵。

    在這片並不大的山梁上住著階梯排列的三戶姓吳的人家,離溝最近的是吳大保家。上麵是大爺家,大爺隻有個女兒,女兒出嫁後生了個兒子,大爺就要過來當孫子。這個孫子叫吳強,比吳大保大十二歲,是曾跟吳大保幹的嶽文的父親;最上麵一家就是大爸家,大爸原來隻有幾個女兒,後來把吳二保要去當兒子後,又生了個兒子叫得勤。得勤現在已娶妻生子有一兒一女。

    車子的響聲驚的村莊裏的狗汪汪地叫個不停。聽到動靜的人們都走出窯洞,向有動靜處張望。大爸大媽出來了,吳強夫婦陪同三保的妻子小王也一塊出來了。此時,這個村莊迎來了她少有的熱鬧。

    人們見麵後親切地互相稱唿,又不免落下些傷心的眼淚,爾後便互相安慰一頓,然後把車上裝載的給即將到來的客人準備的肉菜搬到大爸家去。把為亡靈準備的紙活搬到大保姊妹曾經居住過的窯洞裏。

    吳大保姊妹曾經住過的這個院落,由於多年沒人居住,已雜草叢生,滿目蒼夷。

    木製的大門的底下已明顯開裂了一條光滑的縫隙,估計是野獸常年進出留下的印跡。院落裏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子,比當年吳大保在溝壕裏砍的蒿子還要高!蒿子中間還夾雜著數不清的沒有長高的槐樹的小樹。估計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再要不了幾年,這個院落就可以稱作‘槐樹院’了。每個窯洞前都有一堆從窯麵上落下來的黃土,有些是成年舊土,有些則是新落。相應的窯洞頂部也被剝落的沒了形狀。

    吳三保的遺體擺在正對大門的正窯裏麵。院裏的蒿子過高過密,阻擋了往窯裏搬運紙活,人們隻好把紙活放在大門口,用手拔,找來砍刀,一起將從大門口通往正窯路上的蒿子全部清理。清理完後,人們才將紙活搬進了窯中。

    窯裏的地麵上鋪著一層麥草。左手是一個能睡五六個人的土炕,這是當年吳大保兄弟和爺爺奶奶的住所。窯裏已陳設了靈堂,靈堂前的小桌上點了一盞油燈和兩隻蠟燭,小桌旁的篩子裏放滿了裁好的祭奠用的白紙,靈堂後停放著裝遺體的棺材。

    人們把用紙做成的牛羊馬之類的祭品擺放在窯的兩側,然後跪在靈前的草地上焚紙祭奠,對著靈堂輕輕地綴泣。爾後,圍著靈堂和棺材繞了一圈。

    在以後的幾天裏,人們都做些請陰陽念經,選擇墓地,修靈,整理靈堂,綁紮花圈,準備迎接來客等事務。夜晚人們守在靈前給燈裏添油,到夜深人靜時,由於沒地方居住,就上到大哥大爸家休息,第二天再過來祭拜。

    按照習俗,吳大保幾人在門前的柳樹上掛了遠遠就能瞧見的一個長長的紙筒。第三天中午時分祭奠的人陸續來了,有的遠遠哭泣,有的跪在靈堂前抹淚。吳大保、吳四保、麗娟一一接待,陪著祭奠。

    由於家裏沒有條件招待來客,客人們就在大爸家吃飯。在出殯的前一天夜晚,陰陽帶領來人祭奠完畢,吳大保、吳四保和麗娟、小董還有表弟等社幾人在窯裏守靈。其餘的人都在大爸和哥哥家的窯洞裏有的休息,有的為明天的出殯做準備。

    守靈的人們將炕燒熱,有人蹲在炕上,有人坐在地麵的麥草上。

    夜深人靜時,人們都覺得困乏,有人提議玩一會撲克。建議立刻得到了支持,有人到大哥家取撲克,有人往炕上墊麥草,不大一會就攏在一起玩將起來。

    由於人們玩的積極性較高,而老家的玩法一次隻能上三個人,禮讓後吳四保、小董和等社玩,吳大保和麗娟在旁邊圍著看。不一會,窯裏玩撲克的吵鬧聲驚動了在莊裏沒有入睡的好事者都來觀看。

    吳大保看了一會,覺得無趣,便坐在靈前給油燈裏添油。不一會,麗娟也蹭了過來跪在吳大保身邊燒紙上香。

    不斷燃燒的蠟燭和油燈的火苗直直向窯頂上緩緩升騰,在接近窯頂的地方化成一縷縷青煙向窯口處飄移,爾後漸漸消失。

    這時,不知又是誰耐不住寂寞從莊裏跑了下來湊熱鬧,一把從外麵推開窯門,立刻帶進來一股強勁的冷風,將正在燃燒中的一支蠟燭給吹滅了。吳大保急忙對窯門口喊了一聲說:“把門關上!”來人立刻關上門,上炕看熱鬧去了。

    吳大保重新把蠟燭點上,繼續盯著燃燒的油燈和蠟燭看。看著蠟燭和油燈緩緩燃燒,吳大保心中無限感慨!人的生命不正像這燃燒的蠟燭和油燈麽?不管燈裏的油有多少,也不管蠟燭有多長,都有燃盡的時候。而突如其來的災禍也正像突然從窯門口吹進來的一股寒風,將正在燃燒著的蠟燭吹滅。雖然蠟燭又被點著了,而對於已經熄滅了的蠟燭來說,以前的生命已經結束,重新點燃隻能是新生命的開始。

    人的生命就是這麽脆弱,隻要有災難發生,就可能導致生命的終結。

    雖然生命有時候也很頑強,在身體被摧殘的支離破碎時還能存活,現在看來隻能是災難還不盡殘忍,留下了存活下來的機會!而當災難毫不留情地把生存的一切可能都毀滅時,不管生命力有多頑強,也隻能死亡。

    吳大保、吳二保之所以能在車禍後活下來,及時搶救是主要的,最根本的一點是,他倆在出車禍後還有氣息,還有救活的可能!而吳三保就沒那麽幸運,當時就把腦漿摔了出來!像被風吹的蠟燭一樣,已經熄滅了。就是身邊有個醫院也無濟於事,因為生命已經結束。

    相比之下,吳大保和吳二保是幸運的,同樣是兄弟,吳三保為什麽會這麽不幸呢?也許這就是命吧!鬼神非要捉去一個,前麵兩個逃脫了,輪到了三保就無法逃脫!可憐三保,從此陰陽兩隔!

    跪在旁邊的麗娟見吳大保望著燃燒的油燈和蠟燭發呆,說:“累了就躺在麥草上睡一會?”吳大保搖搖頭說:“我不是累,而是感到心中空蕩蕩的。”麗娟說:“我也感到六神無主。”

    過了一會,麗娟悄聲對吳大保說:“我們這會看看老三行不行?”吳大保說:“隻有明天下葬前才能看!”麗娟說:“就我們兩個人,我就看一眼!”

    吳大保也想看三保一眼。雖然吳三保已經被確認死亡了,但那是別人的結論。無論是作為哥哥還是妹妹,不管吳三保躺在棺材裏是個什麽樣子,都應該看一眼才是。

    按照講究,棺材蓋是不允許隨便打開的!至於為什麽不允許打開,也沒人給出過個準確的答案。估計一是怕死者的容貌嚇人,二是怕死者的靈魂從棺材裏遊蕩出來嚇人!

    吳大保和麗娟當然知道老家的講究!但他們認為就是三保到了陰間也是自己的兄弟,有什麽可講究的!想到這,吳大保悄聲對麗娟說:“去拿個手電來!”麗娟聽說,急忙起身到炕上拿了把手電過來,兩人轉到了靈堂後麵的棺材跟前。麗娟打開手電照在棺材蓋上。

    棺材上刷著紅漆,紅漆上麵有描金的圖案。吳大保看了一眼棺材,輕輕搬動棺材蓋,爾後深深地唿吸一口。他不知道等棺材蓋被移開後,眼前會出現怎樣的景象。他屏住唿吸,將棺材蓋緩緩移開。

    棺材蓋被輕輕移開。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出現在棺材裏的是一個身穿壽服,一張變大了的臉。眼眶和頭顱已經明顯開裂變形,頭上的部件已跟原來所在的位置不符。從形狀來看,是人為拚湊的摸樣。雖然沒有了原來的摸樣,但吳大保和麗娟一眼就認出,他就是吳三保!他臉色依然白皙,雙目、嘴唇微閉,麵部雖然已經變形,看起來依然恬靜安詳,像一個熟睡著了的嬰兒。

    當他降生時,給家庭帶來了歡樂,而當短暫的生命結束,離開這個世界時,這個家庭和他的所有親人們除過悲痛外隻能接受!親人們不止一次悲號,不止一次地叩問蒼天,為什麽要讓三保過早地離開人世呢?沒人能答,隻有漫天淒厲的寒風在山溝裏肆虐。

    吳大保飽含著淚水,麗娟已開始綴泣。吳大保又輕輕掀起衣服,見三保身體白皙,皮膚光潔,一點傷痕都沒有。心中暗恨!真正的就往要命的頭上整!

    吳大保心如刀絞,揩一把眼淚,抓住三保冰涼的手撫摸,三保光滑細膩冰涼的肌膚深深地冰冷著吳大保的心,讓他感到剜心的疼痛和無限苦楚。這是兄弟的最後一次接觸,從此,將各處一方不得相見。

    麗娟也撩起三保的衣服,輕輕撫摸肌膚,連珠的淚水不斷地流進棺材裏,散落在三保的身上。

    安息吧,親愛的兄弟!從此你的芳容隻能在記憶中迴想!

    在炕上玩牌的和看牌的人不見了吳大保和麗娟,接著又聽見了棺材蓋的響聲,已猜想了個八九不離十。爾後又聽見麗娟的綴泣聲,不由得毛骨悚然,都停止了玩耍靜悄悄聽動靜!

    時間一秒秒過去了,吳四保也心中恐慌!因為他參加了三保的入殮,那樣子不是一般人所能目睹!他擔心麗娟受不住出現意外,急忙跳下炕去,轉到靈堂後麵,把棺材裏三保的衣服整理整齊,先是拽著麗娟出了靈堂,後又把吳大保推了出來。然後迅速蓋上棺蓋。

    剛才在棺材旁,麗娟還沒有過分的反應。這會,當他從靈堂後麵被拽出來後,立刻覺得撕心裂肺,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爾後衝出窯洞,向莊上奔去!她無法自控!在這夜深人靜的夜晚,她不知道應該奔向何處哭泣為好!她深恨這個不公的世界,而又無可奈何,隻能通過哭泣把心中的怨恨和悲痛釋放出來!

    麗娟嚎啕大哭著向莊上奔去!吳大保和吳四保緊追其後,驚得莊裏的狗對天長鳴。這些天裏,狗雖然聽慣了人的哭泣聲,但像這樣淒慘的哭聲,實屬首聞!隻好學著人的哭聲長鳴!

    麗娟踩著漆黑的路麵,哭著跑到了大爸家,到了小王居住的窯洞門口。小王由於悲傷過度,這兩天一直處於昏厥狀態,由德勤妻子和麗娟專門陪護。今天麗娟守靈去了,就德勤老婆一個人陪護。兩人聽有人哭著跑近了窯洞,心中恐慌。接著門口傳來麗娟啜泣的聲音:“開門!”

    門開了,麗娟一頭紮在炕上,鑽進了被窩裏止不住地哭泣。德勤媳婦和小王被驚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驚天地,動鬼神的事!

    吳大保和吳四保跟著進了窯洞。德勤媳婦急忙問四保:“怎麽迴事?”吳四保看了一眼吳大保說:“他和麗娟把棺材打開看了!”

    躺在炕上的小王聽得真切,她何不想再看一眼三保?她迅速從床上翻身起來,大聲說:“快帶我去看!”麗娟這才感到事態嚴重,急忙止住了哭泣,和德勤媳婦把小王壓在炕上。小王掙脫不開,使勁哭號起來,沒哭號幾聲就背過氣去了。

    幾人慌了手腳,急忙請莊上的醫生來診治。針灸、輸液,折騰了好大一會才蘇醒過來,驚動了莊裏所有的人。當人們得知是吳大保和麗娟開棺的事後,都埋怨說是他倆把三保的魂給引了出來,纏上了小王的身!如此等等!當夜就這樣不安靜地度過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在一片哭泣聲中,人們抬上吳三保的棺材,在陰陽的帶領下來到了事先挖好的墳地。小王身體虛弱,在人們的勸說下沒參加葬禮。

    墳地在大爸家院外的窪上,一塊有四五分見方的地裏。這塊地是生產隊分給吳四保的,經陰陽考察,認為此地是一塊風水寶地,經雇來人的幾天挖掘,現已修繕完畢。

    墳的地下結構跟平原上人挖的‘地莊’差不多,先是從地麵上挖一個有兩米來長,能放下去一口棺材的長方形深坑,坑的深度也接近兩米,然後在坑裏麵再挖一個能容下一口棺材的小窯洞,棺材最後就放在這個小窯洞裏麵。

    棺材被人們抬到了新墳旁,陰陽朗誦了一陣經文後,指揮人們用兩根繩索將棺材緩緩吊入墳中,再推入小窯洞裏。陰陽將事先準備好的一盞油燈放進小窯洞中,意思是指引亡靈在漆黑的地下前行。爾後指揮人用穀草把窯門封嚴,再將地麵的土迅速填入墳中。一切都緊張有序中地進行,不大一會,一個形似小山梁的墳堆就形成了。

    緊接著,人們將從窯洞裏拿來的靈堂及一切牛羊車馬、房屋、汽車等紙活,以及花圈全部在墳前焚燒。磕頭的,扔食品的,燒三保生前遺物的,不大一會,墳前就隻剩一堆紙灰。

    人們將拿在手中的喪棒插在墳頭上後,對著新墳磕頭作揖。

    由於吳四保、吳大保和麗娟已經看了三保最後一麵,所以在埋葬時三人都沒有再提議打開棺材。也不知是人們不想再目睹三保的慘狀,還是忘記了,總之下葬前棺材再沒有在地麵上被打開過。至於在棺材進入到地下的小窯洞裏後,幫忙的人再給整理儀容就不算在其列。

    望著三保的墳堆,吳大保、吳四保、麗娟還有小董綴泣著,跪在墳前久久不願起立。在他們心中,這次起立和離開就意味著跟三保的訣別!但是,不管跪多長時間,總得有起身的時候。

    葬禮結束了,留給吳大保姊妹的還有一個更艱巨的任務,那就是怎樣將磚廠的遺留問題解決好。在人們的勸說下,幾人隻有戀戀不舍起身,一步三迴頭地離開了墳地。

    離開墳地,吳大保、吳四保、麗娟、小董和小王都不敢耽擱,懷著沉痛的心情告別老家,告別三保,來到了磚廠。

    磚廠建在孟壩原邊的一個山坳裏,從一條土路進去,在一個山坳的開闊地上,豎立著一排磚房,房屋對麵是一個就地挖出的磚窯。房屋和磚窯的中間擺放著已經燒成的一摞摞紅磚。

    再往前走,眼前出現了一個溝渠,磚機就安裝在溝渠的邊沿。溝渠呈斜坡狀,一直向下延伸有近百米深,向遠處蜿蜒而去,越來越遠,越深,消失在支離破碎的黃土高原的深處。

    溝渠左側是一個高處地麵一二十米,平整的一塊土地。土地邊緣還殘存著一段段有幾米寬,厚重的土牆。牆皮黝黑,上麵長滿了已經枯萎了的野草,看樣子上麵的野草也有些年頭了。

    安在溝沿邊磚機上的輸送架上的輸送帶已經去掉,隻留下一個鐵架子,伸到了緊挨溝邊的城牆裏麵。城牆根下有一個很大的一個缺口,是取土製磚留下的痕跡。

    從一個斜坡上去,土牆裏麵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開闊地上被平整成了晾曬磚坯的場地。裏麵稀疏地放著沒有來得及燒的已經晾幹了的磚坯。

    因為已進入冬季,磚廠已經停工。磚廠裏隻有表兄兩口子在看門。他們見吳大保姊妹們來了,很是高興,說:“我想你們不會看著磚廠倒了不管的!”

    表兄邊說話邊招唿人們入坐。表嫂開始做飯。簡單地吃了些飯後,天已大黑。在一盞電燈泡下,人們坐在燒熱的炕上,開始討論起了磚廠的事。

    討論當然是從磚廠的現狀開始。吳大保問小王:“磚廠一共投了多少錢?”小王想了想說:“有四十萬吧,反正我們已經投了二十多萬進去了!具體數字在會計那。”

    吳大保皺起了眉頭又問:“當時也沒有簽個‘出資協議’?”小王搖搖頭說:“什麽都沒有簽,隻有會計那有本帳。”吳大保說:“這就是個大問題!幾個人合夥,連誰投進去多少錢都不知道,就給以後埋下了禍根!所以我認為,目前首要的是要確認你們三方的投資額。你們,還有楊家和劉家必須要把各自的投資搞準確,不然就沒辦法再往下進行了。”

    人們都七嘴八舌議論開了:“合夥了大半年,連誰投進了多少錢都沒搞清楚,不知道是怎麽合夥的!”

    吳大保說:“我想,這會就給楊家和劉家打電話,讓他們兩家和會計明天到磚廠來算賬!先把帳算清楚,再把‘出資協議’簽了。至於其它事,隻有等這件事解決好了再說。”大家都點頭稱是。小王聽後,便一一撥通了他們的電話做了通知。

    人們又說了一會話,吳大保問小王:“磚廠到底運行的怎麽樣?有沒有欠賬?”小王皺起眉頭說:“還欠西峰磚機廠六萬塊錢磚機款,還有煤錢,工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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