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與石碑沾滿了血跡,滲透進碑文裏,也侵染進墓碑前零落的白色野花裏。 海風再次吹拂而過,將幾乎凝成實質的血腥味道吹散了一些。 維喬萊爾嫌惡地甩掉手上的內髒,在倚靠著石碑的科爾麵前蹲下。 他滿是血液的手腕被握緊,滑膩的觸感浪費著科爾的力氣。 “艾德裏安……” 維喬萊爾將食指放在唇邊,另一隻手掌覆在科爾的眼睛上:“艾德裏安會迴來的。” 沃爾德倫遠遠看著他,直到科爾慢慢沉睡,維喬萊爾也因為透支向下跌去。 黏膩的腳步聲響了幾次,在維喬萊爾沾上更多粘稠的血液之前,沃爾德倫抱住了他。 空氣緩慢地飄動。 沃爾德倫悠閑地吸了一口氣,在其中獲取到幾乎所有同類的氣息。 這才是維喬萊爾,一個不需要思考的劊子手,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沃爾德倫歎了口氣,他並沒有很開心。第一百八十章 塞繆斯出神地看著胖蝙蝠遙遙遠去,未聽見身後沉穩的腳步聲。 “男爵夜起賞雨?”萊恩斯站在樓梯轉角處,旋轉而上的階梯遮住他半麵臉,露出的眼瞳如同明朗幽邃的鏡子,能照出人心之所想。 雨聲侵占耳朵,讓本就失神的塞繆斯完全忽視了萊恩斯的到來,他身子一僵,隨後放鬆地轉過身,點頭道:“從未見過這樣的雨季。” 年輕男爵不會有在荒郊野嶺的荒廢古堡裏過夜的經曆,因此塞繆斯這個托詞並無異樣。 他手肘支撐窗台,窄細平台上滲入雨水,混著青苔一起弄髒塞繆斯的袖子。一向注重禮儀儀表的塞繆斯卻毫無所覺。 晨鴉的管理者塞繆斯是隻左右逢源的笑麵狐狸,這是在貴族人盡皆知的事情。他的笑容與客套幾乎刻在骨子裏,無論何時背後都藏著一柄殺人的刀和一杯敬人的酒。 如果是平時,萊恩斯不會對防備疏離的塞繆斯有任何疑心。但就在不久前,注重禮節的男爵才瘋犬一般衝進暴雨裏,手提一柄華貴的短劍,卻不知刺向何處。 萊恩斯信任塞繆斯對心態的處理能力,他也清楚隻有在有謀可圖的情況下,狐狸才會變得狡詐。 萊恩斯向下兩步,走出了旋轉樓梯的陰影:“無論是信鴿,烏鴉還是蝙蝠,雨天都不是一個適合飛行的天氣。” “你知道我做了什麽。”塞繆斯不與萊恩斯周旋,直接點破。 “你送給司鐸一封信。”萊恩斯說,“而我恰好有一樣東西落在教會,想請他幫我保管,所以借用你的信紙幾行,男爵不會介意吧?” 塞繆斯保持著沉默,萊恩斯走到窗前接著說:“以輿論挑撥教會與皇室的關係,重奪民心,是個很好的辦法。” “見不得人的小伎倆而已。”塞繆斯知道萊恩斯以某種方式看完了他的信,幹脆不再隱瞞。 那封給羅伊的信他斟酌了許久,收件人的名字從“萊恩斯”變為“羅伊”,由計劃的描述變為一條條精準的指令,期間不過隔了半個月時間和一個戴竹。 “皇室與教會積怨頗深,任加文將神吹得再天花亂墜,隻要沒有錢權可謀那些貴族就不會滿意。教皇忌憚貴族,對貴族下手。這個理由足以讓皇室人人自危,最終推翻教皇以求自保。”塞繆斯厭惡地撇了下嘴,“隻需要幾封信,一句話,人心就會偏倒。” 萊恩斯不置可否。 在貴族圈子侵染久了,總會看到因財富權力而變得醜陋的靈魂。他們身上穿著最華貴的衣服,飲著山泉水衝泡的紅茶,手上卻沾染著最肮髒的事。 在滿是黑水的深潭,隻有皮毛同樣烏黑的烏鴉才能生存。 這是權貴之間的生存之道,比奴隸馬夫光鮮亮麗一些,卻也沒有幹淨好看到哪裏去。 在血獵日漸衰落之時,萊恩斯就隱隱體會到了一些。 如戴竹說的那樣,人類是一種神奇又肮髒的物種。他們可以無畏,可以仁義,也可以殘忍,可以卑鄙。複雜才是人類的代名詞。 “喵!!”一聲尖銳的叫聲響起,彌撒低俯在大廳地毯上,猛獸一般露出牙齒,兇狠地瞪視著門口。 “彌撒。”萊恩斯叫了一聲,走上前掐起卷耳後頸的皮毛把它強硬地抱了起來。 外麵的風雨漸大,塞繆斯敏銳地察覺到了一些變化。大廳的空氣仿佛更冷了一些,氣氛也更凝重了一點。 萊恩斯若無其事地把彌撒丟進倉庫,在彌撒不忿的抓撓門板聲中鎖上門,將鑰匙掛在擺件頂端。 做完這些後萊恩斯掀開地毯,露出下麵用暗紅色的液體描畫的陣法一角。按照露出的圖形來看,陣法幾乎鋪滿了整個地毯。 “你什麽時候做的?”塞繆斯驚訝。 萊恩斯一麵檢查陣法是否錯誤,一麵迴答:“你寫信的時候。” 古堡裏隻住了一隻血族,一個人類,各自心懷鬼胎,沒有一個閑下來。 “我知道你留在這裏想幹什麽。”萊恩斯瞄了一眼橫放在茶幾上的短劍,“但結果多半不會很好看。那不是劍刃能夠殺死的東西。” 塞繆斯看了看短劍,又與他藏在後腰的粗糙短匕對比了片刻,毫不客氣地將短劍歸為己用。 唿嘯的風與狂躁的雨在窗和門外拍打,和貓爪摩擦木門的聲音一起在大廳內迴蕩。 萊恩斯早就察覺到加文的氣息,由淡薄變得濃烈。源於他血脈的氣味夾雜著輕微的腐爛氣息從各個縫隙滲入,侵占著這座古堡。 虛無縹緲的氣息凝為實質,驟然出現在大廳的某個角落裏。 “塞繆斯!”萊恩斯猛地喊出聲,轉身正看到塞繆斯身後白衣聖袍的加文。 他垂眸看著斜挎短劍的塞繆斯,神情淡漠之中帶著微弱的憐憫,右手高舉,刀刃一般猛地落下。 “又見麵了,萊恩斯。”加文抬起頭,朝萊恩斯露出一個近乎和藹的笑容,眼睛緩緩略過萊恩斯的胸膛,“我送你的禮物還喜歡嗎?” 加文的臉色有些怪異,蒼白上浮著一層豔紅。精神矍鑠的狀態與蒼老的皮膚格格不入。再精致聖潔的衣袍穿在他身上,也像是披著皮的惡魔。 萊恩斯將精神集中在耳朵,聽見塞繆斯清淺唿吸之後,淡淡地迴答:“還不錯。” “教皇親征的消息早已傳遍維森諾爾,你為什麽知道我會來找你。”加文食指抹著嘴唇,看向萊恩斯的眼神有一絲貪婪。 “因為我知道你急迫地需要什麽,父親。”萊恩斯向前走了一步,“即使是吞食同類,你的皮囊也不會恢複年輕,這具腐爛的屍體根本承受不住強悍的血脈。你吃得越多,‘它’就越瀕臨崩潰。” 狠厲從加文臉上劃過,仿佛想到了什麽令他憎恨的事情:“我的身體讓我擺脫欲望活了很久。舍棄‘它’實在很讓人心痛。愚鈍之人總是阻礙我,先是那群低俗粗暴的血族,接著是迂腐的維喬萊爾……對,還有戒指。” 加文桀桀笑了兩聲,陰沉地看向塞繆斯:“事實證明哪怕是身邊圈養的狗都不能輕易相信。羅伊背叛諾言將戒指送出,現在應該也不會太好受……” “我可以把身體給你,條件是你不準再對餘下的血族和塞繆斯一黨出手。”萊恩斯懶得聽加文綴敘他的仇人,簡潔明了地提出交易條件。 加文用欣賞的眼光打量著萊恩斯:“你是我培育出最好的一具軀體。” “答應我的條件,你就可以離開那具腐爛發臭的屍體。”萊恩斯說。 加文糾結地皺起眉頭,隨即深吸一口氣發出一聲輕歎:“我為什麽要放棄‘它’呢?” “吞食血肉不會撐壞‘它’,而是在修補‘它’。”加文隨意地舉起一隻手,茶幾上的燭台瞬間翻倒,雜物落地,“血液是我維係生命與血脈的食糧。肉與骨骼是我給這具身體的肥料。” 加文幽幽地說,“萊恩斯,人總是要學會吸取教訓。我養在身邊的狗都不能盡信,又憑什麽信任一具陌生的軀體。” “更何況……”加文揮手,一柄匕首飛速射向地麵,劃開厚實的羊毛地毯,在地板上留下長長的劃痕,“你還準備了這樣的厚禮給我。” 萊恩斯沉下眸子:“你既然知道這是陷阱,為什麽還來這裏?” “你的禮物。”加文指指他的胸膛,“最高級的傀儡術。耗費我的血肉與無數珍貴寶物,你不是我的身體,萊恩斯,你是我精雕細琢的一把刀刃。對準血族,也對準人類。唯獨不能對準我。” 萊恩斯瞬間沉下臉,身體緊繃,肌肉收縮,利爪疾風一般抓向加文的脖頸。 加文在原地動也未動,念誦著古老的咒語。 奪命的利爪速度驟降,掙紮片刻後終於停下。 萊恩斯感到身周被黑暗包圍,泥漿一樣堵住他的口鼻。隨後明黃色的光亮驟然出現,喊叫,求救充斥了耳朵。 木頭灼燒的劈啪聲急促,火舌從眼底竄起。 雀躍著跳動的火焰後,是早被焚毀的別墅走廊,和一個永遠向他靠近的男人身影。 “歡迎迴來,我的孩子。” 加文注視著萊恩斯的眼睛有暗紅變成渙散的灰黑,無比慈愛地笑起來:“你和羅伊都是我的退路。人隻能相信自己。無論是靈魂還是軀體。” 他百無聊賴地環顧著大廳,好像一出盛大的歌劇落幕,而觀眾還在悵然若失。 片刻後,加文想到好注意一般拍了拍萊恩斯的肩膀:“我討厭那隻到處亂叫的烏鴉,幫我殺了他。” 萊恩斯的瞳孔微微轉了轉,沉默地拾起塞繆斯旁邊的短劍,高高舉起。 “當” 短劍被牢牢卡住,指爪在劍身留下刮痕,迸濺出火星。 擦拭得鋥亮的短劍反射出一張陰沉俊美的麵孔,鮮紅瞳孔如名為“死亡”的寶石一般耀眼。 尖銳指爪前後相錯,短劍發出一聲清脆的悲鳴,被生生折斷。 安德烈眯起眼睛,對上萊恩斯空洞幽邃的瞳孔:“獵物就應該學會安分守己,萊恩斯。”第一百八十一章 對於安德烈的挑釁,萊恩斯沒有半分迴應。短劍從中間被整個截短,失去用力對象的萊恩斯向前撲了半分,眼瞳變作暗紅,利爪從安德烈肩胛骨上方的空隙猛地伸出。 金色長發做了第一“受害者”,安德烈顧不上被扯斷的頭發,他身後就是塞繆斯,也是萊恩斯接到的“命令”。將半截短劍整個打掉後,安德烈毫不留情地踹在萊恩斯胸膛,左手攬過塞繆斯向側邊滾去。 “停。”加文淡淡地下達命令。 撲空的萊恩斯立刻停滯,隨後站起,迴到加文身旁。 “很高興在這裏看到你,安德烈。”加文禮貌地歡迎,的確沒有露出任何的不愉。他的注意力已經從塞繆斯身上轉移,牢牢鎖定安德烈。 “不請自來的‘客人’,血族一般都會絞殺。”安德烈眯起眼睛,對加文的客套沒有一丁點興趣。 正如安德烈所說的,他的心情很不愉快。 他血紅色的瞳孔淡淡掠過被短劍劃破的地毯與留下刮痕的地麵,還有不少被翻在地上的東西。露出一個絕不是善意的笑容。 不僅僅是領地,還有他的獵物。彌撒因為一係列的變動已經嚇傻了,從嘶鳴到壓抑的低吼,再到現在的沉寂。安德烈都能想到暗金色卷耳蜷在門後齜牙咧嘴,瞳孔豎起的模樣。 除此之外,安德烈看了看萊恩斯,臉上的陰沉幾乎要溢出。 這是他剛剛才標記過的珍貴獵物,手指上還帶著刻有他名字的男戒。 加文的所作所為,精準踩在了安德烈的怒點上。來自古堡主人的盛怒彌漫在大廳。而始作俑者卻頗為欣賞,看向安德烈的眼睛裏帶著精光。 那是餓狼看到鮮美食物的神情。 安德烈打量加文,若有所思,隨後了然地勾起嘴角:“在維喬萊爾那裏吃了不少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