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桌椅與布道台的,是一塊又一塊簡易的布毯。毯子出自教會,材質上等,觸感柔軟,鏽著繁複漂亮的花紋。而其上躺著的卻是萊恩斯不知該如何稱唿的生物。 這其中有神父的衣服,士兵的衣服,也有家居服。人數眾多,身份雜亂。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蒼白的臉色和或多或少痛苦與驚恐的表情。 萊恩斯熟悉這個場麵。 在所有與神血相關的案子裏,總有類似的場景出現。 這幢廢棄的小教堂與北區剛出現神血時的地窖重合,隻是少了畫著孩子和十字架的怪異畫作。 萊恩斯冷冷地將瞳孔轉向羅伊,聲音裏帶著殺意:“你們在做什麽?” “試驗。”羅伊攔住萊恩斯前進的腳步,指了指大廳地麵畫著的花紋,“整個教堂都設置了結界,帶你來這裏已經是極限,再往前就會被發現。” 萊恩斯半眯著眼睛觀察小教堂內部的場景。 他右手緊緊握著刀柄,結界不僅禁止外部進入教堂內,也阻斷了內部的視線。不踏入結界內,裏麵的人無法注意到來人。 除了被作為試驗素材的人以外,大廳內忙碌著幾個神父打扮的男人,他們同樣擁有蒼白的皮膚,說話時還有細小的獠牙露出。 “身為教眾卻接受初擁,這是不是太嘲諷了一點?”萊恩斯冷冷道。 “我並不為此感到愉悅,探長。”羅伊說,“這其中沒有我認識的教會人員。包括進行試驗的人在內都由伯納爾陛下指派。” “教會默認他們的存在嗎?” 羅伊沉默片刻,閉上眼睛說:“準確來說,是協同。” 萊恩斯的眉蹙得更緊了一些。 “這是以對抗血族的秘密計劃,由皇室提出,高層知情人隻有教皇,我和伯納爾陛下。計劃內容為將無法‘醫治’的血族轉化者用以試驗,研究出可控的轉化方式。以創造能與血族對抗的軍隊。” “這和當初被詬病的軍演有任何差別嗎?”萊恩斯問。 “沒有。”羅伊如實迴答,“但在恐慌之中,這個荒唐的辦法就像救命的稻草,被教會和皇室牢牢抓住了。無論是教會,還是皇室,都出現了一些問題。他們帶領維森諾爾走向了一條未知而恐怖的道路。” “那絕不是神指引的路。”羅伊說。 大廳內的試驗進行的井然有序。神血被一支一支注入體內,躺著的人手腳被綁縛,以避免出現暴走的情況。不停有人在記錄數據,而另一邊,一部分新的神血被送往穿著更整齊的軍隊士兵身體裏。 宛如流水線一般運作方式絕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形成。 “伯納爾是什麽時候複活的?”萊恩斯問。 “三天前的夜裏。”羅伊迴答著,將小教堂的門闔上。 三天前的夜裏,剛好是加文死去的時間點。 “伯納爾陛下在複活後的所作所為與他生前無二。”羅伊帶領萊恩斯向教會外走去,路過一片公告欄時,他停下向其上的幾張公告看去,“鏟除異己,鞏固權力,拉攏教會。” 萊恩斯向公告欄看去,麵色也凝重起來。 如果說憑靠神血來對抗血族還能強行劃歸為神的奇招,那麽解散晨鴉,追捕男爵塞繆爾,就必定是殺雞儆猴的政治行為。 公告欄上最新張貼的是對塞繆爾男爵的追捕令,罪名冗長,從叛亂到偷稅,各種罪名都被安在晨鴉頭上,最終一並貫給塞繆爾為終結。 至於晨鴉背後的勢力與主導,通通被掩蓋。 所有貴族都清楚晨鴉是多方勢力插手的平台,交換情報,非法買賣,法律以外的事情在晨鴉都被允許。 晨鴉是官方默認的交易場,沒有一方勢力在其中是幹淨的。利益共同體讓晨鴉矗立南區多年。 伯納爾對晨鴉動手,就等同於撕毀了與其他家族和教會的契約。 這一次是塞繆爾,下一次也可以是別人。 在外人看來晨鴉的崩塌不過是一個娛樂場所的破產,但政壇的貴族們都清楚,這是伯納爾在他們脖子上敲了一記響鍾。 “塞繆爾的人脈非同小可。伯納爾不可能輕易將晨鴉取締。”萊恩斯說。 “這其中教會做了不少工作。”羅伊坦誠的承認,“自伯納爾的神諭靈驗後,教皇就將他奉為神子。支持其打壓貴族,統一力量抵抗血族。” “這些理由聽起來冠冕堂皇,很像教會能說出來的話。”萊恩斯說。 羅伊聽懂了萊恩斯的嘲諷,卻沒有反駁。 教會的現狀與他的記憶相左,甚至於禱告時羅伊都會忍不住問自己,神真的能聽到他的聲音嗎?神真的願意垂憐他們嗎?在這個君主貪婪,教眾愚昧的國度,還有什麽值得拯救? “你從未質疑過這個理由嗎?”萊恩斯問,“還是教皇真的以為這種蠢借口能騙過所有人。” “對晨鴉的製裁同樣是秘密進行的。”羅伊說,“事實上,幾乎所有教眾與民眾都不清楚皇室內部到底發生了什麽。就如同他們不清楚晨鴉的組建一樣。” “我知道伯納爾曾經策劃過什麽。在軍演時教皇告訴我,神將為我們安排好一切。我以為這個安排指的是伯納爾被戳穿,軍隊由安德烈毀滅。”羅伊歎了口氣,“現在看來,遠沒有那麽簡單。” 萊恩斯沉思片刻問道:“塞繆爾呢?” “逃走了。”羅伊迴答。 “小教堂與公告欄,是我以個人名義希望你知曉的信息。”羅伊看向遠處向他們走來的隊伍,“除我以外,有別人等候著你。萊恩斯,我與你一樣,不相信伯納爾是起死迴生的神子。” 羅伊說完,隊伍已經臨近眼前。 萊恩斯認出這是伯納爾四世身邊的親衛隊。 “萊恩斯探長。”親衛隊隊長向萊恩斯行禮:“陛下聽聞您迴歸主城,想與您敘敘舊。”第一百五十八章 以金粉做裝飾,雕塑鑲嵌珠寶的會客廳並不明亮。與教會相比,這裏更像是與天堂相對的地獄。在黑暗中居住著的,是人們所崇拜的“神子”。 會客廳陰冷黑暗,落地燈上蓋著燈罩,留出一圈細小微弱的光芒。 侍從對此見怪不怪,邀請萊恩斯進去。 “萊恩斯探長,很久不見。”伯納爾坐在單人沙發上,君主禮袍色調暗紅,與會客廳的環境相得益彰。 萊恩斯就著微弱的燈光打量伯納爾,他眼前的國王經曆過一次死亡,做派卻沒有任何改變。嘴角始終保持著輕佻又禮貌的微笑,像盤起的毒蛇。 “在我的記憶中,陛下,我們很少見麵。”萊恩斯沒有坐下,而是站在原地迴答。 會客廳明顯經過布置,不止這裏,皇宮的許多地方都進行了改造。 從踏進這裏開始,萊恩斯就能聞到一股清香,但花園裏已經隻剩寥寥幾根枯草。金碧輝煌的建築風格因為綠化的消失而更加肅穆。 會客廳也是這樣,清淡的香氣混雜在陰冷潮濕的環境之中,萊恩斯環顧四周,在暗色調的風格中捕捉到了一點潔淨的白色。 伯納爾所坐的單人沙發背後,擺放著一支細長花瓶,實木置物架雕刻著華麗花紋,與樸素的花瓶格格不入。 花瓶之中孤零零地盛開著一朵白色的花,花瓣上滴著露水,亮眼的白因為沒有光源而被陰影遮蓋了大半。 這是一朵白色的桔梗。 “您太見外了,探長。”伯納爾帶著責怪地說到,“我與您的顧問有著深厚的友誼。” 伯納爾說著摸向自己的脖頸,“或者說,是更親密的關係。” 萊恩斯注意到在厚重禮服下,伯納爾的手腕極細,骨骼突出,幾乎沒有血肉,而隻是一層皮膚包著的骨頭。 大廳中隻有萊恩斯一人的氣息,如果閉上眼睛,很難感受到伯納爾的存在。他身上沒有來自血族的危險,也沒有身為活物的生氣。渺小又病態。 “比起我,陛下似乎更想見我的顧問。”萊恩斯說。 伯納爾緊緊抓住單人沙發的扶手,尖銳指甲劃破漆皮,刮下一層木屑來。他在顫抖,卻不是出於恐懼或是興奮,而是單純地需求。像人渴慕空氣和水一樣。 “安德烈在哪?”伯納爾問。 “我的顧問享有人身自由,壓榨公會成員是違法的。”萊恩斯不緊不慢地說,“初生的血族會渴慕父輩,卻不致死。伯納爾陛下,你找安德烈是為了什麽?” 伯納爾沉默下來,死死瞪著萊恩斯,他慣常擺在臉皮上的優雅麵具已經消失。深陷的眼窩和蒼白的皮膚讓他看起來像從地獄爬至人間的惡鬼。 萊恩斯漫不經心地將目光落在那支漂亮的白色桔梗上,“陛下什麽時候喜歡這種花了?” 伯納爾向後看去,眼瞳因為煩躁而微微縮起。那株桔梗好像是他的仇敵一般,白色花瓣是譏笑,挺立的枝幹是嘲諷。 “哢啦砰!” 素淨花瓶因為急躁與憤怒的情緒而落地,連帶桔梗花一起摔在地上。 清脆的響聲令伯納爾的情緒平息,他緊皺著眉頭閉上眼睛迴過身,用手帕擦著根本沒有沾上碎屑與水珠的手:“不要關注無聊的事情。” 萊恩斯的目光長久地落在那株桔梗上,最終迴到:“可惜,這朵花很好看。” 伯納爾狠狠皺起眉,不屑又忌憚地瞥了一眼那支花瓶。 “如果陛下找我來是詢問安德烈的事情,那麽很遺憾,我幫不上什麽忙。”萊恩斯說。 “是你沒法幫,還是不願幫?”伯納爾盯著萊恩斯,眼瞳也變成了血紅色。 屬於血族的氣息終於在他身上浮現,萊恩斯對此不感到恐懼,反而變得輕鬆起來。 他擁有對付血族的能力,卻沒有應對其他未知生物的經驗。 左腰處別著匕首,後腰藏著一把彈藥充足的銀槍。要擊斃伯納爾是很容易的事。 “那要看你究竟是什麽東西了,陛下。”萊恩斯悠閑地拔出匕首,刀刃快速抽出與刀鞘摩擦發出細小清脆的鳴響,在空曠的大廳中格外明顯,“你是人,是鬼,還是血族?” “聽聞陛下在三日前於暴雨中重生。”萊恩斯轉著匕首,緊盯著伯納爾,“我不信神,陛下,所以你是怎麽起死迴生的?” “我告訴你,你會帶我去見安德烈嗎?”伯納爾眼瞳旋轉,思慮片刻後問。 “看您的誠意了,陛下。”萊恩斯說。 伯納爾看了萊恩斯片刻,眼神下落至自己的手掌心。 他像剛獲新生的木偶人一樣蜷縮指節又伸開,“你沒有體會過死亡吧,萊恩斯。血族的血脈是通往長生的路,也是打開地獄大門的鑰匙。沒有父係持續的幫助,血族血液更像是埋在體內的毒藥。” “灼燙,疼痛。除此之外很難在體會到其他的東西。”伯納爾說,“連我自己都不能確定我是什麽東西。在我的認知裏,我是死了的。血液破開血管,每一寸皮膚都迸裂。但我又的確活著。” 萊恩斯探尋地打量伯納爾,問道:“那些神諭呢?” “神諭?” “你的起死迴生被奉為神跡,別告訴我陛下不知道這些。” 伯納爾笑了幾聲說:“信仰使人變得愚昧,不是嗎?宗教是控製人心最便捷的方式,否則以我‘慈祥’的叔叔們的性子,我必不可能活到現在。” “教會是我拉攏的靠山,在進行軍演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與其他貴族割席。在他們眼中,我是會威脅到他們利益的危險因素。”伯納爾手掌支著下巴,朝牆壁上懸掛著的十字架看去,“而在教會眼裏,死亡帶走一切罪孽,重生則是神的指引。” “我們都不信神,但有時候這些天真的思想的確有用。”伯納爾說。 “連自己死亡與否都不清楚,還有心情去嘲諷別人的信仰。”萊恩斯說,“傲慢是血族的罪。而你實在很符合這項罪行,陛下。” 伯納爾勾起的嘴角僵在原地,萊恩斯準確而輕易地捉住了他的不安。他咬緊牙齒,避開話題:“我向你展示了誠意,萊恩斯,告訴我安德烈在哪。” “即便是三代血族,也做不到起死迴生的事情。作為父係,安德烈隻能鞏固你身體中血族血脈的穩定。”萊恩斯眼瞳下沉,居高臨下地看向單人沙發上的伯納爾,“你隱藏了什麽信息嗎?伯納爾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