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樊醒懂了。他牽著餘洲的手,他知道這雙手絕不孱弱,眼前人也不是膽小鬼。他更清楚自己並非無所不能。但當餘洲的手放在他手心時,樊醒產生了甜蜜、虛幻的錯覺:他可以無所不能,他應當付出全部勇氣,去保護眼前之人,以及為他實現所有願望。  這念頭鼓蕩著樊醒的心魂。他沉默、斟酌,最後說出一句:“你是最特別的。”  還從沒有人跟餘洲說過這樣的話。就連熱戀時會絞盡腦汁誇獎餘洲的謝白也沒有。  “深淵手記選了你,魚幹選了你,”樊醒露出笑容,凝視餘洲的眼睛,“我也是。”  餘洲心頭一個聲音在嘲笑:好大的口氣!  然而那聲音越來越小。平素它總是熱衷打擊餘洲的信心,總在餘洲覺得日子變好了、自己還不錯的時候,匆匆忙忙跳出來,用餘洲的聲音在他腦子裏嚷嚷:你是個小賊!一輩子都不可能好!你要看清楚自己!  聲音徹底消失了,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餘洲心頭充滿了讓他陌生甚至害怕的歡喜。  謝白的甜言蜜語比樊醒不知高明多少。樊醒說得那麽短,那麽簡略。這怎麽夠?他還想聽多一些,再多一些。  樊醒已經低下了頭。他平時喜歡說誇張的話,偶爾認真,居然臉燥耳熱。撓撓耳朵,他手心攏著的鱗甲上,小芽頭閃動微光,竟開出了指甲蓋大小的淺灰色薔薇。  一直在悄悄偷窺的魚幹忽然大叫:“我有了!”  許青原、柳英年嚇了一跳,兼之大吃一驚,麵上表情頓時五顏六色:“你……有什麽了?”  “我有主意了!”魚幹唿地遊到餘洲和樊醒麵前,硬要隔在兩個人中間,“接近和……”  “和擊殺霧燈的辦法,我也想到了。”餘洲一把攥住咋唿的魚幹,捏住它嘴巴,自己則壓低聲音對樊醒說,“你的鱗片,還有藤蔓。”  --------------------第79章 骷髏紅粉(17)  從樊醒身上剝離的鱗片會生出新的枝蔓。這似乎是因為,鱗片也是樊醒身體的一部分,可以被樊醒控製。  餘洲和魚幹所想的辦法均是從鱗片入手。  但他們需要一個接近霧燈的契機。  霧燈並不理會他們,仿佛已經認定這幾個人不可能逃離自己的領域。夜間,她偶爾會出現在沼澤對麵,仍擬態出女性和男性的模樣,在他們能見到的範圍內活動。  數日後的一個晚上,霧燈再次出現在沼澤對麵。她藏身於黑暗,遠遠眺望餘洲他們的篝火。魚幹遊到她麵前,被女性擬態一把抓住。  “幹什麽?”霧燈問。  “餓。”魚幹長歎,“有吃的麽?”  “我吃的,和你們吃的,可不是同一種東西。”霧燈懷疑道,“你也會覺得餓?”  “他們餓,餓得不行了。”魚幹左右張望,“等等,這兒也沒有活人,你平時吃什麽?”  霧燈並非必須食用人類才可生存。意誌的孩子們大都不需要通過攝取食物來獲得能量,但包括霧燈在內的幾個孩子,很喜歡食用生物的口感。  霧燈確實許久沒有開葷,被魚幹這麽一說,心思活動:“既然餓得受不了,不如都讓我吃了,免得受苦。”  魚幹:“那不行。”  霧燈:“你好維護他們。”  魚幹:“他們都是救助過我的朋友裏麵還有樊醒和我的恩人。你可千萬別起歪心思。”  霧燈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魚幹的拒絕讓她起了興趣:“如果我偏要吃呢?”  魚幹是帶著任務去接近霧燈的。他們需要霧燈流露出對食人的興趣。  魚幹懨懨遊迴篝火邊上,估摸這兒足夠遠,霧燈聽不見,它立刻興奮地拍打魚鰭:“上鉤了!霧燈從小就逆反,讓她不幹什麽,她偏要去做。她現在要我們給她一個人,當食物。”  樊醒立刻說:“我去。”  白蟾蹭的站起來:“我才……”  魚幹一揮魚鰭:“你倆都別動,她說了,想要人。”  餘下三個人麵麵相覷,餘洲很快反應過來:“那就是我了。我有深淵手記,霧燈傷不了我。”  “你不行。”許青原忽然說,“別忘了,霧燈不認為你是純粹的人。”  餘洲張口結舌。柳英年忽然醒悟:“等等!霧燈說我們之中有兩個人類,指的是我和你?!”  許青原:“她想要的,也正是我和你。”  柳英年臉色慘白,咚地坐在地上。  見他惶恐,許青原平靜一笑:“不必緊張,我去就是了。”  最佳選擇毫無疑問是帽哥,人類,反應敏捷,鎮定,而且能應付霧燈。  “……這很危險。”柳英年結巴,“還、還是我去吧。我反正,也沒有什麽用處,你比較重要……”  “這是必須一擊即中的行動。”許青原直截了當,“你沒資格去。”  霧燈在沼澤對麵等候。她感受到魚幹帶著人站到了沼澤邊上。  泥水中的人臉紛紛退避,讓出一條道路。許青原淌水走過去,終於站在了霧燈麵前。  他想象過霧燈的形態和模樣,但實際見到,仍感覺壓迫感強烈。眼前的肉團沙沙蠕動,她的構造毫不協調、沒有美感,肉條糾纏在一起,整個塊團心髒般不停搏動。  許青原自認是個見多識廣的人,屍體與死亡不知直麵過多少次,但驟然看見眼前這個巨大的怪物,他瞬間便理解,為何“縫隙”的意誌不喜歡這個孩子。  肉團中高高挑起的筋藤,讓許青原想起樣貌醜陋的深海鮟鱇。  此刻,散發微光的女性擬態正站在許青原麵前,上下打量。  “你是兩個人其中之一。”霧燈說,“你為什麽不害怕?你是自願來的?怎麽,你比另一個人更好吃?”  她深深嗅聞許青原身上的氣味,忽然厲聲喝問:“你身體裏藏著什麽東西?”  魚幹登時繃緊骨頭——許青原懷中揣著十幾片樊醒的鱗片!  許青原摘下了帽子,在女性擬態麵前露出後腦勺。他後腦勺上有一條傷疤,蜈蚣一般,縫合的痕跡清晰可見。“是這個嗎?”他問  女性擬態伸手觸碰傷疤。霧燈:“這是什麽?”  “一種監控芯片。”許青原說,“有人把它放進我的腦袋裏,監控我的日常行動。”  “監控?”霧燈重複這個詞語。  許青原向她解釋。霧燈聽懂了:“你很危險。”  “對。”許青原承認,“畢竟我所在的時空,是一個極端混亂、善惡顛倒的地方。任何有能力的人都是危險的。”  許青原幾乎從來不說自己來自何處。魚幹的等人隻知道,他和柳英年、餘洲並非來自同一個世界。時間在過去的某個點上分了岔,許青原所在的世界遍布戰爭、殺戮、災難,他摒棄了人性,才安然活下來。  霧燈:“你是來攻擊我的。”  許青原:“我沒有傷害你的能力。”  霧燈倒是承認這一點:“那你為什麽自願赴死?”  許青原:“累了,不想繼續走了。我進入‘縫隙’,就從來沒想過出去。”  霧燈:“死也不怕?”  許青原:“就這樣吧。”  他麵色平靜,無所謂的口吻。魚幹按住心中驚訝,心想若是許青原跟自己競爭影帝,懸念還真不小。  但霧燈並不信:“想死也沒那麽容易,我有太多可以讓你痛苦但絕不會斷氣的辦法。”  話音剛落,她放聲長笑,肉團忽然蠕動、散開,中央出現一個巨大豁口。黑色的觸手從肉團上竄起,卷著許青原扔進霧燈口中。  與此同時,魚幹尖聲大叫:“霧燈!!!”  許青原落入霧燈口中,立刻被肉塊包裹。  肉塊散發高溫與惡臭,他瞬間有強烈的窒息之感,連忙屏住唿吸,從懷中掏出鱗片以及那一截已經幹癟的觸手。  觸手才進入霧燈口中,立刻活泛,皺巴巴的皮膚充水般油亮起來。許青原緊緊攥住觸手:白蟾和魚幹的推斷是正確的,帶著這一截觸手,他成了和縫隙意誌有同樣氣息的東西,霧燈體內的消化液不能傷害他。  鱗片在許青原手中閃光,他周圍空間狹小,鱗片從手中掉落了幾塊,想要抓起來時,它們已經隨著肉塊的蠕動而進入了深處。  空氣越來越少,許青原死死盯著手中鱗片。魚幹的尖叫是通知樊醒的信號。  在許青原快要窒息的時候,銀白色鱗片上,終於冒出了芽頭。  樊醒在跟母親的力量對抗。  霧燈吸收了母親的觸手,她擁有了母親的力量。樊醒的鱗片在這樣的力量籠罩下,難以生發新芽。  但觸手的力量並不完整。樊醒化出巨大身形,右手緊緊捂住左胸。心髒正在滾燙地燃燒,他全身溫度升高,雙目漸漸發紅。  餘洲和柳英年躲在一旁。沼澤裏無數人臉聚集到邊緣,注視樊醒。  一聲暴喝!氣流從樊醒身下炸開,如旋風般席卷四周。  沼澤中人臉紛紛躲避,沼澤對麵的肉團內部,有粘稠的撕裂之聲。  下一瞬,無數淺灰色粗大藤蔓從霧燈體內刺出!  仿佛肉團上生出千萬條藤枝,霧燈發出長聲痛吼。脫離霧燈軀體、接觸空氣的藤蔓瞬間變得愈發粗壯,藤蔓們糾纏、連結,更多的藤枝繼續穿透霧燈,爆炸般瘋狂生長。  許青原從破碎的軀體間滾出來。藤蔓結成的屏障像一個籠子,把他保護在內。他狠狠大喘幾口氣,就地一滾,躲開霧燈觸手的攻擊。  “混帳!混帳!”霧燈撕心裂肺尖吼,“殺了你!殺了你們!”  藤蔓刺穿了擬態的軀體。發光的人形碎裂,融入沼澤。像一場爆炸,霧燈碎裂了,腥臭的液體和碎塊四處迸散,許青原跌跌撞撞跑過沼澤。  他忽然站定,發現自己雙足旁,兩張人臉張開了黑洞洞的口,無聲呻吟。  霧燈碎裂的瞬間,一種奇特的籲歎聲響徹整個鳥籠。沼澤中、樹林裏,仍能發出聲音的人臉望向天空,像是歎氣,也像哭泣。  站立片刻,許青原看著腳下的人臉就像一團真正的泥,徹底融化在沼澤裏。  他忽然想起,在雲遊之國死去的曆險者會徹底消失,不可能複活。  沼澤、樹林和石頭上突起的人臉正在融化。有一些尚能活動的,裂開嘴,發出聽不清楚的囈語,仿佛在微笑。天地間一片嘈雜,有什麽無形無色的,隨著旋風從地麵升起,往天空飛去了。  怪霧淡去,雨雲滾動。隨著第一聲雷鳴,雨水落了下來。  樊醒恢複人形,搖搖晃晃跪倒。餘洲和柳英年衝過去把他扶起。他渾身滾燙,連唿吸的氣息都是發燙的。餘洲一碰他的胸口,他立刻露出難忍疼痛的表情:“別、別動我。”  他胸口熱得令人震驚。柳英年顧不上害怕,跑到沼澤邊取水濡濕布巾,把布巾放在樊醒胸口。布巾幾乎瞬間就幹了,又熱又燙。柳英年不停地在樊醒和沼澤間往返,樊醒意識模糊,緊緊抓住餘洲的手。  “做得好,很順利。”餘洲低語,“許青原也沒有受傷。”  樊醒看著他,很久才低聲說:“我殺了……我的姐姐。”  餘洲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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