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魚幹睡眼惺忪:好奇怪,做了一晚上噩夢,夢裏老有人跟我說醜醜醜。 眾人顧左右而言他。 餘洲於心不忍,最後偷偷把錦旗扔了。第77章 骷髏紅粉(15) 經驗豐富的曆險者進入“鳥籠”,對自己可能遭遇的一切早有預料:或者是安樂王國,或者是痛苦的死亡。 但沒有人預料到,自己會“融化”。 白蟾所說的“融化”並非肉體的消亡,它是一種緩慢的同化:在漫長的時間裏,被土地束縛的曆險者會被土地吞噬,最終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他們並未死去,但也不算活著。這是一種奇特的生存方式:曆險者的骨頭化為土壤之中的根須,皮膚血肉化為石頭、砂子、黏土,唯一能證明他們是人——曾經為人的證據,是泥水中浮現的泥褐色五官。 甚至還不止這些。 白蟾指點周圍的石頭。那一塊巨石,要站得夠遠才看出,隱約是幾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模樣,像是怕冷而取暖,又像是臨死時對他人身軀最後的依賴。小一點兒的石頭散落周圍,半嵌在土地裏,是幾顆沉默的頭顱,勉強能看出骨骼形狀。 “還有樹。”白蟾說。 枯死的黑色樹幹上,瘦伶伶戳著同樣黑色的樹枝。樹枝張牙舞爪,餘洲竭力分辨,忽然看出了手肘的位置。在認清手肘的瞬間,他看懂了身邊這些枯黑的死樹:上麵盡是與樹幹同化的人類軀體,手和腳覆蓋粗糙樹皮,僵硬地扭曲,是半死的人,是樹的屍體。 餘洲頭皮發麻。 連向來最喜歡對“鳥籠”中一切混亂跡象提問的柳英年也閉緊了嘴巴。眼前所見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隻要曾見過真正的生氣勃勃,沒有人能忍受這樣的命運。餘洲看向白蟾,白蟾沉默地注視眼前的一切,很久才說:“所以,我要保護,我的‘鳥籠’。” 餘洲等人拒絕踏入沼澤,魚幹又失去了力氣,暫時不能再起飛。眾人隻得原地紮營留宿。 許青原是他們之中適應能力最強的人,他和樊醒隨著白蟾去周圍撿一些正常的柴火,柳英年抱著腦袋緊緊貼著餘洲坐下,渾身發抖。 “不記錄了嗎?”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餘洲問。 柳英年:“不……不用了……沒有意義……” 魚幹也在竭力安撫他們:“哎呀不用擔心!有魚家和樊醒在,一定能夠平安離開。” 柳英年掏出自己的筆記本,忽然憤怒發力,把筆記本扔向沼澤。“沒有意義了!這東西沒有用!我迴不去了!”他崩潰大吼。 筆記上記載了一路所見所聞,餘洲不舍得,連忙跑到沼澤邊上。筆記本落在兩張臉中間,渾濁的四隻眼珠移動,盯著筆記。餘洲扶著石頭探身抓起筆記本,兩張臉齊齊看向他。餘洲聽見一種低沉且同樣渾濁的歎氣,從兩張嘴巴中顫巍巍瀉出。 他毛骨悚然,匆匆抓住筆記,不停甩幹上麵的水跡。 沼澤裏兩張臉緩緩移動靠近,餘洲不由得後退一步。 他們在說話。 “……什麽?”餘洲雖然心頭害怕,但兩張臉確確實實張合嘴巴,在訴說著什麽。這裏謎團重重,他心中驚怕,但仍鼓起勇氣彎腰去聽。 那兩張臉開始長長地歎氣,一張閉上雙目,另一張一張勉強還留有一點兒表情,皺著鼻子眼睛,像痛苦的喘息。 樹幹上還未完全隱沒的腦袋也在喘氣,失去聲帶讓他們無法發出正常的聲音,皮膚肌肉變化成植物纖維,更是難以活動。 一時間,餘洲周圍充滿了古怪的震動。 其中意義餘洲完全不懂:在他聽來,它們隻是發出了一堆破碎難辨的咕嘟聲而已。 迴到柳英年身邊,餘洲問他:“真的不要了?” 柳英年狠狠搖頭。餘洲隻好把筆記收好,和深淵手記放在一起。 深淵手記上仍舊是那幾行字,折斷角,燒毀羽翼。莫名其妙,餘洲合上手記,心頭盡是茫然。 他經曆的“鳥籠”實在不算多,眼前這個大概算是最恐怖、最汙濁的一個,比之前所在的密林更匪夷所思。他忽然想起那些小小的四腳蛇。如果怪霧繼續侵蝕,沼澤繼續擴大,它們也會變成泥水裏的一張張臉麽? 魚幹還在東蹦西跳,努力逗柳英年開心。 盯著魚幹看了半天,餘洲心頭一動——他忽然察覺,雲遊之國的七個“鳥籠”和前麵數個“鳥籠”最大的不同。 這裏的籠主,包括白蟾在內,都致力於消除曆險者的人類形態。 白蟾管理的“鳥籠”裏,即便存在小遊這樣保持人類外貌的曆險者,仍然有大量的人舍棄了人類的模樣。白蟾曾親口說過他不喜歡人,不想成為人。小遊最後也說想“換個活法”,這是否也是一種潛移默化? 而其他幾個“鳥籠”中,籠主的做法簡單粗暴,不管曆險者是否願意,他們最終都會成為怪物、四腳蛇,或者融化在沼澤裏的一張張臉。 顯然,籠主們對這樣的世界很滿意。 “縫隙”的意誌想製造人,想擁有人類形態的孩子。 而它這幾個孩子,卻以人類形態為恥。 小小的篝火點燃,他們度過了一個難眠的長夜。 樊醒化出巨大身軀,把眾人包圍在自己尾巴中。白蟾被他保護,渾身不自在似的,不停嘀咕:“我要是變成龍,比你還大。” 樊醒:“你變啊。” 白蟾:“……我一定會恢複成龍的。” 他語焉不詳,餘洲隻能猜測,骷髏和他之間有什麽他人不可分享的秘密。 柳英年一驚一乍,啃著幹糧突然嗚咽,嗚咽片刻突然激動,嚷一些“我死了算了”之類的話。最後是許青原直接把人敲暈,才得了安寧。 白蟾手裏一直攥著被砍下來的一截觸手。 黑色的觸手表皮光滑,隱隱可見皮層上紅色的紋路,正隨著時間流逝漸漸變得幹燥。它失去活力後偶爾抽搐一下,隨著動彈,切口會有一些白漿般的粘稠東西淌出。餘洲嗅了嗅,氣味古怪。 “這個是,你們人類,所謂的血。”白蟾說,“接觸到,會受影響。” 餘洲坦然,他有安流的力量護佑,不會被影響。即便如此,手上的東西仍舊令人不適,他扭頭在樊醒的鱗片上擦幹手指。 樊醒:“……” 餘洲擦完,安撫地拍拍他。 “是誰奪走了母親這部分軀體?”魚幹問,“你一定知道,為什麽不說?” 白蟾嘴巴緊閉眼睛緊閉,一張烏漆抹黑的臉,完全沒法捕捉任何訊息。 “……你們七個籠主之中,肯定有一個牽頭人。”樊醒說,“牽頭的就是這個姐姐?” 白蟾挑起一側眼皮,青白色眼睛瞪著樊醒。 樊醒:“是你的姐姐,當然也是我的姐姐。” 魚幹在半空中晃悠悠地學蜜蜂遊動,忽然問:“她有名字,對吧?” 白蟾兩隻眼睛都睜圓了。 魚幹:“……那我知道是誰了。” “縫隙”意誌起了名字的孩子並不多,魚幹略略一想,正要開口說出那孩子名字,白蟾一把捂住它的嘴巴。 “不能說!”白蟾罕見地流利起來,“她會聽見你的唿喚,會出現在這裏!” 魚幹:“不說就……不說……你要把我魚骨頭……折斷了……” 白蟾火速鬆手。魚幹嗆咳兩聲,嘀咕:“厲害呀,她能從母親身上奪走這些觸手。” 白蟾:“是母親,自願,給她的。” 魚幹和樊醒吃驚:“怎麽可能!” 白蟾:“她,滿足了,母親的願望。” 樊醒難以置信:“她和我一樣,也可以變化成人?” 白蟾卻猶豫了:“有一點……不同。” 魚幹的驚愕比樊醒更強烈,顯然是因為它比樊醒更熟悉那個不可吐露名字的“姐姐”:“她怎麽做到的?這不可能!” 見餘洲不解,魚幹扭頭解釋:“母親兩百多個孩子裏,要說誰最不像人,她排第二,沒人有資格排第一。” 直到睡去,餘洲都不知道他們談論的孩子叫什麽名字。 餘洲隻知道,她長相醜陋,全無人形,曾經一度是被意誌憎惡的東西。意誌打算重新吸收它、讓它成為沒有意識的水母,但安流阻止了。安流勸說意誌給她多一些關注,“真正的母親是會無條件愛自己孩子的”,雲雲。 意誌短暫地相信了這些說辭,給她起了名字,但很快便厭倦,之後有了新的孩子,它再也沒想起過這個擁有名字的小東西。 她十分頑強,安流忙於照顧別的新誕生的孩子,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獨自生活。明明相貌醜陋,卻偏偏擁有矜貴的名字——妒忌的孩子們讓她吃過許多的苦。 等到安流有空迴頭去看顧她的時候,驚訝發現,她已經擁有了幾個親密的兄姐。 “我不再需要你了。”她對安流說。 餘洲陷入長夢時,在黑暗中隱約見到一團蠕動的肉。 他起初以為自己又進入了白蟾的意識,但很快發現,腳下有薄薄的水,周圍有風聲、雨聲,和白蟾的意識截然不同。 那團蠕動的肉在黑暗中滾動,雨水反射的微光照亮了它的一部分軀體:是纏繞在一起的肉條。 餘洲忽然毛骨悚然,他不敢走近,低聲:“樊醒。” 沒有迴應,他又低語:“安流?” 周圍沉寂,隻有黑色雨夜裏不停扭動的肉體和他同處一個空間。 它似乎很痛苦,正在經曆什麽兇險的事情。餘洲不敢走近,他感到雙足冰涼,低頭時發現自己站在沼澤裏。 無數泥褐色的臉浮於泥水表層,正朝他湧過來。餘洲嚇得不輕,立刻後退。不料雙足被沼澤泥水緊緊束縛,他一下跌坐在水裏。 立刻,泥水中的臉擁到他的手腳上。它們張開口,咬住餘洲的手臂和小腿,把他往水裏拖。餘洲瞬間感覺到一種無法遏製的沉沒:他失聲大喊,卻發不出聲音,瞬間已經落入漆黑的沼澤裏。 泥臉們張開口,那嘴巴越張越大,口中伸出同樣濕漉漉的泥褐色手爪,朝他抓來。餘洲揮動手腳反抗,但手腳沉重無比,根本動不起來。 餘洲的身體在分解、融化,但周圍是溫暖的。切實的溫暖令他產生了倦意,恐懼感已經無影無蹤,他緩慢地在黑色的空間裏沉浮,渾身放鬆,飄飄然如同一條穿梭黑色水域的魚。 白天時聽見的咕嘟聲又響起來,富有節奏,催眠一般。身體越來越輕,他徹底融化了,但原來這種融化不痛也不難受,反而令人快樂。餘洲看見自己的身體被無限拉長、無窮變化,成為根須、石頭、砂子…… ——“哥哥!” 餘洲猛地睜開眼,大汗淋漓。 屬於孩子的快樂聲音似乎還在耳邊,他發現自己站在沼澤邊緣,夥伴們正在身後沉睡。 怎麽走到這裏的,餘洲不知道。夢裏的一切正飛速從他大腦裏消失,像烈日下的幾滴水。他顧不上唿喚樊醒和魚幹,拚命迴憶,試圖把夢中所見盡全力記住。 眼角餘光卻看見黑沉沉的森林裏閃過一道光線。 雙目下意識追逐光線,餘洲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看見一個發光的人形在沼澤上跳躍。 隱隱的,有陌生的清脆笑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