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骷髏紅粉(2) 一條黑龍臥在山坳之中。 它的鱗片、長角是濃鬱的黑色,和它相比,陰沉沉的山色都被映襯得亮了些。小遊和骷髏舉著燈籠,鱗片上微弱地反射燈火光亮,更多的光似乎都被它吞沒了。 黑龍藏在距離山道還有大段路程的山坳裏,就像在這兒出生、長大並且一直生存在這裏一樣,綠色的青藤纏繞它的身體,龍角上掛著小朵的花兒,爪子半埋進土裏。餘洲站在龍身邊,必須要昂起頭才能看到它的全貌,和這龍的體型相比,他們幾個人微不足道。 骷髏舉起燈籠說:“它好像從這兒長出來的。” 黑龍閉著眼睛,餘洲需要非常努力地觀察,才看到它鼻孔前一叢灌木的枝葉微微拂動。它在唿吸。它還活著。 但有一種令人反胃的腐爛氣味從它身上散發出來。 骷髏和柳英年見到這龍,一個興奮得全身骨頭框框響,一個上躥下跳,翻開筆記本摸黑記錄。“你這樣眼睛不會瞎嗎?”許青原終於說了進鳥籠以來的第一句話,不料他的好兄弟柳英年壓根兒沒聽見。 柳英年手腳並用爬上龍旁的一個矮坡,高度提升,他頓時看見龍背上有一個豁開的大傷口。 腐爛氣味正是從傷口中散發出來的。骷髏咬著燈籠,爬上龍背,一照那傷口,大吃一驚:傷口不知潰爛了多久,裏頭許多吃腐肉的東西,擠擠挨挨蠕動。它試圖形容,才說了兩句就被小遊喝止:“別說了!” 骷髏倒是不怕,它提著燈仔細觀察。傷口已經被吃壞了,看不出形狀,也不知道是怎麽弄傷的。它很心疼,把燈籠湊近,火和熱令傷口中的東西嚇了一跳,四散開來。骷髏倒抽一口涼氣:“我的媽耶,都見骨了。” “它躺在這兒有一年了。”小遊說,“傷口好難處理,我們想過許多辦法,但都沒有用。好像這龍身上有特殊氣味,它的血肉總能吸引這些古怪蟲子。有蟲子在,傷口就沒法複原,它也一直醒不了。” “你們?”餘洲問,“有多少人知道它在這兒?” “所有人。”小遊說,“雲遊之國的所有人都見過它從天上掉下來的樣子。” 她指著黑夜中隱隱散發光芒的突兀高塔。 這個“鳥籠”名為雲遊之國。 名字從何而來,被誰傳頌,已經不可考。雲遊之國十分遼闊,向北、向東、向西、向南各千百裏,都有群山峻嶺。山嶺中有野獸和各種族別的生命,當然也有人類。 它比餘洲等人經曆過的任何一個“鳥籠”都豐富、闊大。籠主固然用大量的虛像來營造景觀,但其中的各種蓬勃生命,確確實實是從其他時空落入這兒的。 餘洲他們夜裏看到的那些怪形怪狀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類。但在雲遊之國,他們可以選擇成為不那麽完整的人類形態:像動物,像怪物,像任何不可思議的東西,都可以。 曆險者們落入“鳥籠”時,總會先抵達“雲外天”,也就是那座至高、至遠之塔。 塔上居住著“仙人”,即籠主。籠主會告訴曆險者塔中的情況,曆險者則自己選擇,是繼續保留目前的人類形態,還是選擇讓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或者全部變成其他東西。有的曆險者無法做出選擇,又對籠主所說的“異族體驗”感到好奇,籠主會隨機為曆險者選擇方向。 小遊選擇了繼續當人類,她從雲外天落入雲遊之國時,結結實實被眼前所見之物嚇一跳。 但數年過去,她已經習慣。令她吃驚的反而是餘洲等人的鎮定。 “你們一定經曆過很多個‘鳥籠’。”小遊說,“普通人在看到這麽多奇特的人類時,總要大吃一驚的。” 餘洲:“沒經曆很多,但也沒精力吃驚了。” 樊醒:“籠主為什麽要……讓曆險者做這樣的選擇?” 小遊聳肩。她也不清楚。籠主不露真麵目,藏身於濃密雲層之中。她隻記得那是一把挺低沉的男聲。 黑龍身邊,骷髏和柳英年仍在研究擺弄。一人一骨架合力掰開黑龍的嘴巴,露出滿口森森白牙。骷髏眼尖:“咦,這龍牙縫裏還塞著肉。”它好心為龍剔去,龍的牙齒磕在它手臂骨頭上,聲音清脆。 雲遊之國的人在一年前的某個晴天,看見有東西從雲外天上墜落。 那物體巨大無比,跌落時挾帶颶風,落地瞬間驚天動地。當時黑龍背上有傷,但並未昏迷。它不能說話,或者是不願說話,沉默地在人們的圍觀中緩慢爬行,最終筋疲力盡,在這個山坳裏昏睡了過去。 偶爾的,會有小遊這樣的人來給黑龍喂食。他們掰開黑龍的嘴巴,把容易消化的食物塞進黑龍的口腔裏。黑龍雖然昏睡不醒,但似乎還能吞咽,這些食物保住了黑龍的性命。 人們起初對龍充滿好奇,但龍不能說話,不能動彈,漸漸又發出臭味、滋生惡蟲,久而久之,會到這裏來的也隻有小遊了。 漆黑的天空中布滿星辰,雲外天幽幽發光,如天外樓閣。 餘洲隻覺得,所在之處滿是謎團。 黑龍從雲外天墜落,它原本就生活在雲外天?還是一個要求化身為龍的曆險者? 它為何受傷?誰攻擊了它? 為何下這樣的重手,卻任它在這山坳裏躺了一年,不聞不問,好像放任生死? 樊醒和安流有兩百多個兄弟姐妹,小十說過,上層鳥籠裏會遇到更多她的血脈親人。餘洲懷疑,這個雲遊之國的籠主,或許正是小十的兄弟姐妹。 除了籠主,這裏還有多少個意誌的孩子? 小十設置的門並不通過雲外天,而是直接讓他們進入了雲遊之國。此地的籠主知道自己的領域裏出現了幾個不速之客麽? 這所謂的“上層鳥籠”,曆險者死後不會複活,除了這一點還有什麽特殊之處?為什麽在“縫隙”的意誌看來,這個“鳥籠”可劃歸“上層”?它曾想說服付雲聰來到“上層”,“上層”究竟意味著什麽? 無數問題之中,最關鍵的顯然是雲外天。 而要知道雲外天是什麽地方,又發生了什麽,最直接的辦法便是讓黑龍蘇醒,從它身上找線索。 骷髏與柳英年清理了黑龍的口腔,小遊拿來食物,三人合力塞進去。 黑龍合上嘴巴後,許久才重重呻吟一聲。骷髏趴在地上窺視:“吞咽了吞咽了!” 許青原爬上黑龍背脊,用削尖的木棍把傷口裏的東西逐個挑出來。數量不少,他挑得眉頭緊皺。 魚幹的反應很是奇特。它懸在黑龍麵前,在它緊閉的眼皮上蹦來蹦去,蠕動爬到黑龍的龍角上。 樊醒:“你怎麽了?” “好……”魚幹像喝醉了,恍恍惚惚,又像嫉妒,“好帥啊。” 等到天亮,許青原才將傷口中蟲子清走一半。他大汗淋漓,扔了樹枝脫帽擦汗:“不行,我都挑了好幾千條,怎麽還這麽多。直接用火一把燒了吧。蟲子怕火,火也能滅菌殺毒。” 魚幹正和昏迷不醒的黑龍貼貼,聞言躥得老高:“不行!會疼!” 許青原:“它被蟲子吃就不疼?” 魚幹:“我是說,我心疼。” 許青原:“……” 魚幹的笑話太冷,它幹笑兩聲,原地打滾:“尷尬了,尷尬了,哈哈哈哈……” 晨光照亮許青原的光頭,他重新戴上漁夫帽,用樹枝從燈籠裏取火。小遊笑夠了,出聲阻止:“別燒。這龍身上會滲出油,不能碰火。” 許青原不幹了。他扔了火把,從龍上跳下來,頭也不迴地離開。魚幹左右望望,自己遊到龍背,繼續除蟲的浩大工程。 骷髏和柳英年細心給龍清除臉麵上攀爬的青藤和汙漬,小遊看他倆工作,津津有味。餘洲與樊醒對望一眼,開口問:“龍墜落的地方離這兒遠麽?” “不遠。”小遊指著樹林,“往前走幾公裏,就能看到一個湖。被它砸出來的大坑,蓄水之後成了湖泊,還挺好看。注意安全,湖周圍有野獸,別被吃了。” 密林中小獸東竄西跑,有的是虛像,有的是實體,撞在樊醒腳上,暈頭轉向的,找不著路了。樊醒拎起一隻長得像貓的小東西,對餘洲說:“像你。尤其是剛進‘鳥籠’的你,見到我就跑。” 餘洲:“……” 魚幹:“哪裏像!餘洲比它醜多了。” 樊醒:“……你不是在除蟲嗎?怎麽又來了?” 魚幹從餘洲的兜帽裏露出個腦袋:“我最愛餘洲,我要隨時隨地緊跟他。” 樊醒把小獸放地上,小獸唿哧一聲跑得屁滾尿流。餘洲心想:這不像吧!樊醒邊走邊嘀咕:“就不能給我們點兒單獨相處的時間。……臭東西,別過來!” 魚幹悻悻從樊醒臉上遊走。它聞不到自己身上臭味,但有些不好意思:“好嘛,一會兒進湖裏洗洗。” 樊醒不管他,隻看著餘洲,說悄悄話一般:“安流煩死了。” 餘洲其實也覺得魚幹有點兒煩。轉移“鳥籠”的時候,樊醒一直牽著他的手,那感覺仍留在餘洲心裏,讓他總忍不住把目光移到樊醒身上。他也想跟樊醒多說說話。什麽都行,什麽他都想說,也想聽。 樊醒走在他和魚幹前麵半步,為餘洲開路。亮出怪物形態時,他頭發會恢複原本的長度,但人形時仍是餘洲為他剪的那發型。魚幹老說樊醒後腦勺漂亮,餘洲看不出漂亮在哪兒,總之樊醒處處都挺漂亮。他為自己這想法詫異,心髒蹦得歡快,隱隱還覺得這森林暑熱。 遠遠看見密林間隙有水光閃動,魚幹興奮地往前疾衝。樊醒趁此機會,立刻撈住餘洲的手。 “路不好走。”他說,“你扶扶人家。” 餘洲握住,狠狠一捏,樊醒忍疼縮起肩膀:“不錯,力氣真大。” 湖泊果真就在前方,但越是靠近,餘洲便發現樊醒的精神越是緊繃。 他的手被樊醒牢牢攥住,力道比方才開玩笑時重了許多。 魚幹懸停在前方,它輕聲說:“湖裏有東西。” 話音剛落,平靜無波的湖水從內被衝破。一條狹長黑影出水,毫無停頓,直接衝樊醒襲來! --------------------第65章 骷髏紅粉(3) 黑影如騰空之蛇,靈活異常,魚幹“嗷”一聲大叫,被黑影撞跌,眨眼功夫黑影已經竄到樊醒眼前——隨即停下。 樊醒已經緊緊攥住這怪東西七寸。 黑影是一條長著粗糙鱗甲的黑色小蛇,正咧嘴衝樊醒吐出蛇信。它尾巴生有倒刺,纏在樊醒手臂上,立刻刮出幾道傷痕。 “什麽東西?”樊醒皺眉仔細觀察,這黑色小蛇也並不十分像蛇,它的頭頂有兩處小小突起,像還未生出來的角。再凝神一看,小蛇腦袋上沒有眼睛,隻有一個嘴巴似的裂口。 餘洲和樊醒麵麵相覷。 雲遊之國裏動物不少,林中各種小獸、蟲蟻亂竄,但所有動物都與他們平時所見的差不多,沒見過這麽怪異的東西。 樊醒右臂化出藤蔓,結作一個樊籠,將小蛇困在裏頭,打算裝迴去給小遊和柳英年看看,或許能知道這是什麽。 小蛇在藤蔓籠子裏也不安分,用藤蔓磨牙,疼得樊醒呲牙咧嘴。 繞著大湖走一圈,餘洲並沒發現任何異狀。湖邊確實有野獸腳印,是到湖邊喝水捕食的。大湖一半暴露在陽光下,另一半已經被濃密樹蔭覆蓋。一年時間,樹木竟然能生長到這種程度,餘洲心想,這或許也是雲外天上的“仙人”做的手腳。 籠主製造了適合雲遊之國的居民生活的場景。他也像小十一樣,希望這些曆險者能長長久久地留下來?小十把曆險者們看作玩具,這個籠主呢? 餘洲想不明白,站在湖邊發呆,忽然看見湖水裏露出數個兔子腦袋。他猛地想起昨夜見過的兔子姑娘,果然見那些兔腦袋們藏在石頭後麵,怒目圓睜。 餘洲還未反應過來,樊醒捂住他眼睛把他拉進自己懷中:“非禮勿視。” 餘洲連耳朵都紅了。他緊緊閉著眼睛,大聲道歉:“對不起!我沒發現!我不是故意的!” 兔子姑娘們愈發惱怒,石塊樹枝紛紛扔來,樊醒捂著餘洲眼睛把他拖走。兩人來到看不見湖泊的地方,餘洲麵頰赤紅:“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絕對不是流氓。” 樊醒眉毛一挑,看餘洲著急,並不接話。 看看周圍,樊醒揉一把餘洲頭發,示意他冷靜:“……安流呢?” 左右看不見魚幹,餘洲氣得頭發豎起。他的憤怒感染了魚幹,未幾,魚幹匆匆從湖泊方向遊迴來。它渾身濕透,水還沒幹,從骨頭和魚鰭縫隙裏往下滴。 餘洲掐它骨頭:“耍流氓是吧?要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