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洲在桌邊坐下,心裏盤算應該怎麽把這件事應付過去。  樊醒坐在他身邊,很自然地開口:“那個四隻手、單隻眼的怪物,是我的母親。”  連餘洲也震動了,他立刻扭頭看樊醒。樊醒應他一個輕笑,繼續說:“那玩意兒也就是柳英年說的,‘縫隙’的意誌。我和安流——也就是魚幹,都是‘縫隙’的孩子。”  他毫無保留,把一切和盤托出。  餘洲和魚幹迷惑不解,一人一魚頻頻對視,相互的困惑攪合在一起,變成了更大的疑竇:樊醒在幹什麽?  其餘人知道安流特殊,也知道樊醒古裏古怪,但萬沒想到他們竟然是這樣的來曆。一時間,所有人都沉滯凝重的氣氛緊緊裹實。  樊醒扭頭衝餘洲笑了笑。餘洲輕聲問:“不是讓我保密麽?”  “不保密了,得讓他們知道我和安流不是一般人。”樊醒輕哂,“有我和安流罩著,誰都別想欺負你。”  餘洲警惕地看他:“又有什麽壞主意?”  樊醒張口結舌,半晌才氣笑了:“是啊,想吃掉你。”  魚幹猛地一竄,快樂地:“……哦!我懂了。”  餘洲:“什麽?”  魚幹:“不說,不能說。”它嘿嘿怪笑,哼起一首歡快的小歌。  似乎是想讓眾人——包括餘洲在內,更加吃驚,樊醒微微抬手,食指修長筆直,指向天花板。  “還有一個秘密,連餘洲都不知道。”他說,“四時鍾,我見過。”  魚幹的哼唱停了。  “它曾是安流的玩具,是母親為安流製造出來的一個小東西。”樊醒說,“隻不過安流變成魚幹之後,它曾擁有的一切,都被母親分給了其他的孩子。”  魚幹的魚鰭互相一拍:“原來是我的呀!難怪我看它眼熟。”  所有人都看向樊醒。餘洲的手臂上忽然爬了一片雞皮疙瘩,頭皮發麻,難言的恐懼和震愕令他聲音都失了準度:“你是說,普拉色鳥籠的籠主,是‘縫隙’的孩子?!”  --------------------  作者有話要說:  魚幹:你男朋友不行哦。  餘洲:前男友。  魚幹:哦哦——那不是更刺激了?!  樊醒再次用膠帶封了它的嘴巴。第36章 收割者(4)  安流是第一個孩子。樊醒是第二百二十一個孩子。  “母親”在製造出安流之後,曾有一段時間非常熱衷於製作新生命——如果它們足以被稱為“生命”。  孩子給了“母親”許多新鮮的感受。安流是從海豚腹中生產出來的,“母親”曾努力地想讓它擁有人類的身軀,但並不成功。  無論是安流,還是之後的樊醒,都不知道為何母親這樣執著於製造一個“人”。  “縫隙”裏有各種空間的生物,包括地球之外其他星球的生物。但“母親”隻想製造人,有軀幹、四肢,有五官,還能說話。它想擁有一個這樣的孩子。  隨著孩子的增多,某一天的某一刻,“母親”忽然厭倦了。  它並不愛自己的孩子。或者說,“縫隙”的意誌並不能理解血緣紐帶,還有隨之而來的情感。它不經曆孕育、疼痛、艱難的照料,不曾付出過時間,它不麽了解被時間堆疊而產生的依戀和愛意。  它開始厭倦自己的孩子們,也不再牽掛已經製造出來的孩子,這種厭倦和憎惡,在樊醒誕生之後達到了頂峰。  樊醒是“母親”無意的產物。他從虛空中誕生,一開始和其他的孩子一樣,是一團不明所以的東西。  但很快,令母親和安流吃驚的是,那東西凝聚起來了。像水凝結成冰,那東西有了一個具體的形態。一個幼嫩的孩子從腐臭的水淖中顫巍巍站起,他還不麽說話,但已經懂得張開手臂,向身邊唯二兩個活物靠近。  “母親”疼愛樊醒,但樊醒總是不能達到母親的要求,他軀體裏缺失了最重要的東西:他沒有自己的心髒。  心髒是任何孩子力量的來源,是“母親”製造生命時,最先製造的部件。但樊醒確實沒有心髒,他隻有搏動的假象和聲音,胸腔中空空如也。  這令他又完全地不像一個真正的人。  “母親”又歡喜,又難過,漸漸地開始生樊醒的氣。當它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樊醒身上時,它麽對樊醒施加疼痛的懲戒,懲戒他無法滿足它的要求,懲戒他的壞,他的脆弱,他因疼痛而流出的眼淚。母親總能找到理由,它在樊醒的軀體上留下了最多的鞭痕。  安流被處罰之後,母親狠狠沮喪了一段日子。它把曾屬於安流的玩具——畢竟安流是它最疼愛的孩子,它為安流製造過許多奇特的玩具,滿足安流一切願望——全都分給了其他人。  這些孩子和魚幹並不相似,也沒有一個能擁有完整的人類形態,在類似人的軀體中,總要摻雜著一些什麽,令它們看起來古怪甚至可怕。  “母親”對製造生命徹底失去興趣,它驅趕了所有的孩子,但仍舊用鞭絲追蹤它們的身影。它們離開母親身邊,卻始終無法離開縫隙。  孩子們帶著玩具,有的茫然,有的興奮,紛紛離開母親的身邊,分散到了各個鳥籠。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薑笑問:“為什麽我經曆了這麽多鳥籠,從來沒見過你說的那些……孩子?”  “縫隙裏成千上萬個鳥籠,碰不到很正常。而且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願意在他人麵前暴露自己,我的哥哥姐姐們,有的性格羞怯懦弱,不樂意跟人打交道,自然也不麽當什麽籠主。有的則喜歡參與感,頭腦靈活,能想出許多折磨人的法子。”樊醒說,“四時鍾麽出現在這裏絕對不是偶然。它能左右普拉色大陸的季節氣候,至少說明,它屬於這個‘鳥籠’的控製者,也就是籠主。”  “……那我們怎麽走?”柳英年語氣變得急促,“我們怎麽可能打得過你們這樣的怪物!”  薑笑立刻在桌下踩他一腳,命他閉嘴。  樊醒倒完全沒生氣。他欣然接受自己是“怪物”,笑著說:“是啊,打不過的。”  他雙手一拍,爽朗道:“說不定我們就這樣,永遠留在普拉色了。”  餘洲一夜睡不踏實,迷迷瞪瞪地,被魚幹撓醒了。  冬季落大雪,夏季則是大雨。雨急風突,半掩的窗戶被吹得砰砰響,地麵濕了一半。  餘洲起床關窗,忽然聽見隔壁房間窗戶也響個不停,探頭一看,窗門在牆上不停拍打。  “樊醒!”餘洲喊了好幾聲,不見樊醒答應。實在是太吵,魚幹怕大雨淋濕自己,縮在餘洲兜帽裏不肯出來,餘洲隻好攀著自己的窗戶邊緣,跨到了樊醒的窗戶上。  他身手利落,爬牆攀窗是以前常做的事情,習慣還在,很快從窗口滑進樊醒房間。  房間裏不見樊醒。  魚幹從兜帽裏伸出腦袋:“餘洲,厲害啊,你天生注定就是當賊的料。”  餘洲:“不麽說話可以不說。”  魚幹捂嘴,餘洲問它樊醒去向,但魚幹也不知道。  “他不是吞了你的心髒麽?”餘洲說,“你不曉得他去哪兒?”他拎著魚幹,狐疑打量。  魚幹顧左右而言他:“他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我們不麽相互束縛,這是自由的愛!”  大雨裏小鎮愈發靜默無聲。  在磚頭砌成的房子上有拜占庭式的圓屋頂,普通的青瓦房頂立著耶穌受難的十字架,無論是人們的衣著還是建築,都像是雜糅而成、無所謂美感的拚圖。斜對麵樓房中,裝飾著漂亮彩色玻璃的窗戶上鑿了一個方形洞口,一個排氣扇嵌在裏麵,大風中,扇葉瘋狂旋轉,發出口琴般的聲音。  “他為什麽要把一切說出來?”餘洲問。  魚幹:“不知道。”  餘洲:“你和我不是一條心。”  魚幹:“誰說的!”它氣憤地蹦起來。  餘洲:“那你告訴我,樊醒現在去了哪裏,他心裏在想什麽。”  魚幹立刻冷靜:“不知道。”  拎著它的魚鰭搓它幹癟的臉,餘洲手掌心被紮得生疼。  此時在鎮外的高地上,樊醒正迎著狂風暴雨佇立。雨水令人看不清楚前路方向,山峰上碩大的四時鍾巋然不動,隻有四顆碩大白色結晶體幽幽在雨夜中發光。  樊醒是沿著鎮上的小河一直走到這裏的。他們抵達時狂奔而過的雪原,原來是一條寬闊長河。寒冬河水結冰,冰層上又落了厚厚的雪,他們沒發現腳下是湍流。如今冰層解凍,河水再度湧動。  樊醒的手化作粗壯的淺灰色藤蔓,它們往前攀爬,但無法跨越河流。  大河繞著高地,把高地幾乎圍在當中。  這片高地是收割者天然的狩獵場。  既然是天然的狩獵場,為什麽曆險者麽在高地這裏生存下來,一直平安無事?樊醒不得其解。  又站了一麽兒,他向高地上唯一通往外界的道路走去。  大雨持續了三天,樊醒也失蹤了三天。季春月和文鋒打聽樊醒去向,擔心他一個曆險者在普拉色大陸上丟了性命。餘洲等人語焉不詳,糊弄搪塞。  知道樊醒和魚幹身份後,同伴之間的氣氛有了點變化。隊伍中有兩個不是人的東西,在“縫隙”中擁有天然優勢。樊醒這樣的人物,即便失蹤幾日,也絕不麽出事。  同時,樊醒和安流都和餘洲關係親密。  於是連帶著餘洲也令人有了怨氣:他隱瞞真相,顯然不把其他人當作夥伴。  雨停之後,季春月和文鋒催促他們尋找落腳處。  柳英年情緒低落,被許青原拉去喝酒,強行湊到文鋒身邊。餘洲想和薑笑同行,不料薑笑主動約季春月出門,最後剩餘洲一個人,他隻得和魚幹一同在鎮子裏轉悠。  鎮上房子林立,偶爾可以看見幾棟門戶緊閉的樓房。樓房的主人已經不在了,或者被收割者奪走性命,從此消失,或者也像謝白一樣外出旅行,徹底失去音訊。  餘洲對那棟有彩色玻璃的房子印象深刻,房子上落的鎖已經落滿灰塵。  他四處打聽,才知道那房子已經閑置好幾年,房主早已經不在。  根據鎮上慣例,空置的房子歸新來的曆險者所有,他們可以暫時選擇在這裏落腳。餘洲繞著房子走了一圈,起初不明白為什麽這麽漂亮的樓房無人居住,問了別人才知:先後有六個曆險者在這房子裏落腳,無一例外,都遇見了收割者。  屋後空地果真是六個墳包,沒有墓碑。  “被詛咒的屋子……嗝。”魚幹湊到柳英年和許青原那邊玩兒,被許青原灌了兩口酒。雖然酒水穿腸……穿骨頭過,但魚幹被熏醉了,在空中跳起蜜蜂的八字舞,聲音恍惚:“好耶,奇妙,適合我這種大英雄……嗝。”  它酒氣熏天,餘洲伸指將它彈走,左右看了看,從背包裏拿出一根鐵絲。  在付雲聰的“鳥籠”裏,他補充了很多必要的東西,比如稱手的工具。身邊有魚幹,餘洲並不害怕遇到收割者,反正魚幹總麽救他,尤其在生死一線的時刻。  這房子的怪異傳言勾起了他的興趣。餘洲想親眼看看,收割者究竟是什麽東西。  鐵絲探入鎖孔,餘洲尾指在鐵絲末端輕輕推動。鎖孔不複雜,是餘洲十一二歲就麽開的那種,他找準位置,一按一擰,最後輕壓鐵絲末端,鎖開了。  正要推門,一把大手忽然伸來,攥住餘洲手腕。  餘洲疼得大叫,抬頭才發現這人是文鋒。  文鋒手勁頗大,毫不放鬆,他上下打量餘洲,目光陰沉冷漠:“你是幹這行的?”  出乎意料,餘洲哪怕見了警察都臉不紅心不跳,唯獨在文鋒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火辣辣的羞慚和窘迫一下猛烈燒起來。  他無法掙脫文鋒的鉗製,一句話不應,猛地低頭往文鋒手上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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