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不知多久的巨獸,用骨頭打造的眼窩,靜靜凝視餘洲。  餘洲在因窒息昏死過去的前一刻,黑色小瓶子從衣兜裏落出來,在巨獸的牙齒上砸碎了。  碎片在水中四散,那僵死的不明生物輕飄飄地浮起來,被水母的觸絲牽引著,往巨獸的口中漂去。  像魚,也像壁虎,它從餘洲眼前經過,幹巴巴的一小條。  餘洲忽然張口,把它吞了下去!  怪魚順著水流進入餘洲的胃部,像冰一樣沉重。  餘洲四肢僵直,他不能動彈,海水流經他的皮膚就像岩漿滾過大地。他不停地被撕碎、被搗爛,被冰和火內外折磨,無數閃亮的光線從他眼前掠過,交織成燦爛的網。  他落入無窮的網眼,被無數發光的尖柄刺穿。  風雨聲、人聲、鳥鳴與水聲,世上千百萬年前有過的一切聲音,密密匝匝,震動他全身皮膚骨骼。血液像要從血管裏爆發出來,餘洲徒勞地張開嘴巴,他太痛太痛,全身感官都被重錘細細砸過一遍似的。  下個瞬間眼前一片漆黑,他站在一條完全無光的狹長道路上。  四麵八方,上下左右,濃稠的黑暗淹沒他所有感官。  他的思緒似乎活了一瞬間,心想:芝麻糊?久久喜歡吃。  他餓了,很快又滿足。疲勞瞬間侵染全身,但下一瞬間又精神勃勃。  所有的感受都轉瞬即逝,堆疊在一起,狂喜、痛苦、悲哀、麻木。他死了一萬遍,第一萬零一遍地活過來。  餘洲受不了了,胃部抽緊,張嘴嘔吐。藍白色的、仿佛頭顱的水母從他喉嚨、鼻孔、耳朵和眼睛裏冒出來。它們就像人類的靈魂一樣輕無重量,不斷、不斷地從餘洲身體裏奔湧而出。  漆黑的空間被水母照亮了,水母成為慘白的眼球。餘洲尖叫:他發現自己也變成了水母,觸絲無限伸長、伸長、伸長……  在極高之處,有一道蒼白的裂縫,像樹根一樣伸展開。有什麽要落下來了,光芒瞬間大盛,冷冷的空氣混雜雪沫,在黑色的空間裏紛飛。  強烈的光線像石頭一樣砸下來,餘洲猛地閉上眼睛,下意識倒吸一口氣。  他突然發現,自己正在正常唿吸。  餘洲仍然在水裏,但他雙腳踩在海底,就像踩在陸地上一樣穩當。唿吸順暢,他甚至睜開了眼睛,鹹澀的海水沒有刺激角膜,他自如得仿佛從小就生長在水裏。  眼前是巨大的黑色骸骨,靜靜臥在海溝之中。白色的水母正圍繞自己漂浮舞動,粘滑冰涼的觸絲纏著他的手指,很親昵。  餘洲靠近骸骨,他的手被水母牽著,放在了骸骨上。  海底地麵忽然震動。黑色的骨頭動起來了。  高塔下,雨水積攢而成的水窪小小一汪。兩條黃狗在水窪裏跑來跑去,古老師搬了張椅子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兩條狗玩耍。  他像所有坐在街邊曬太陽的老人一樣普通。  薑笑把玩手裏的小刀,走到他身邊。柳英年和漁夫帽一前一後,三人呈三角形把古老師圍在當中。  “聽鎮上的人講,霧角鎮裏有人飼養了一頭怪物。”薑笑說,“古老師,你聽過這個傳言嗎?”  沒人知道怪物來自哪裏,但曾有人在夜間的霧角鎮裏,看見它緩慢拖著步子逡巡。  那是一個氣球般膨脹的人形,笨重、遲緩。它足有十米高,臉隱藏在霧裏,手臂異常的長,像兩根袖子拖在身體兩側,幾乎碰到地麵。  它走得很慢、很重。肥胖的頸脖上係著一根鐵鏈。鐵鏈垂到地麵,被兩隻黃狗叼在嘴裏。  怪物被囚禁在霧角鎮已經很久很久,從“霧角鎮”存在開始怪物就隨之出現在鎮子裏。它被關鎖在高塔上,隻有夜間才能出來。  它會逐門逐戶走過,尋找還亮著燭光的地方。  它會傾聽人的唿吸聲。睡著的時候綿長,醒著的時候短促。當發現有人醒著,它會舉起肥碩的巨大手掌,用可怕的力道瘋狂砸門。  白天的時候,如果有人驚擾了它的休息,它會暴怒,揮動雙手,像對付一隻飛蟲一樣把人拍死。  人們都說,這個怪物對人充滿仇恨,尤其是囚禁了它的那個人。  “它是什麽東西?”薑笑問。  古老師掏出水煙筒,燒起煙草。“你在‘鳥籠’裏呆了多久?”他反問。  薑笑:“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是廣東佛山人,1981年12月3日早上,出門給家人買早點的時候,落入‘陷空’,進入了這個‘鳥籠’。”古老師吸了一口煙,“那時候還沒有‘陷空’、‘鳥籠’這樣的稱唿,我是霧角鎮的第一個鎮民。”  薑笑靜靜聽著。  “後來,人漸漸多了,我也漸漸弄明白‘鳥籠’是什麽東西。這兩條狗也是外麵來的,某天忽然出現在霧角鎮裏。可惜,我沒法問清楚,它們是什麽時候、什麽地點落進了‘陷空’。”古老師看著黃狗,“可憐呐,沒家沒主,到處流落。”  薑笑:“你果然是這個‘鳥籠’的籠主。”  古老師微微一笑,煙氣從他口鼻湧出,老人的臉變得模糊。  “霧角鎮上所有的活物,都是落入‘陷空’,被困在這個‘鳥籠’裏的。”古老師說,“所以你們找到驅散霧氣的方法了麽?如果在海嘯來臨之前解不開答案,你們也隻能永遠停留在霧角鎮。”  柳英年一個箭步衝上來:“什麽意思?籠主是什麽?永遠停留是什麽!”  薑笑:“1981年到現在,進入霧角鎮的人裏,有幾個能找到驅霧的方法?”  古老師桀桀笑了:“沒有。一個都沒有。嚐試爬塔的,不是被吃了,就是摔下來死了。你們跟陳亮陳意不是打過交道嗎?你為什麽不問問,他們從塔上摔下來的時候,疼不疼?”  薑笑:“……你設置了一個沒有人能解開的謎題?!”  古老師坦然:“對。”  薑笑那張平靜的臉變了,她失去冷靜,聲嘶力竭:“告訴我離開的辦法!”  古老師:“你不是經曆過許多個‘鳥籠’嗎?你應該知道,離開鳥籠的辦法隻有兩個,一是解開籠主的謎題,二是殺死籠主。”  一直沉默不語的漁夫帽忽然衝了上來,他手裏是已經彈出來的美工刀,刀尖準確刺入古老師麵頰。在柳英年的驚叫中,刀片劃破了古老師的臉,往裏更深地戳了一寸。  古老師滿臉是血,高聲笑出來:“好啊!好啊!殺了我吧,動手!”  薑笑在瞬間似乎抬手阻攔,但立刻又停了。漁夫帽轉頭看她。  “既然殺了籠主我們就能離開,你為什麽不動手?”漁夫帽問,“籠主,籠主是什麽東西?不能動?”  海麵上忽然卷起了狂風。海水暴漲,風雨聲震耳欲聾,仿佛大海沸騰。  吼聲驚雷般響起!  一具黑色的巨獸骨骼衝破漩渦,活了一般騰空而起。  --------------------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吃螺蜥粉的樊醒吐了:好臭。  第十次吃螺蜥粉的樊醒學會了網購,開始一箱箱往家裏迴購。  餘洲:吃完螺螄粉不要親我!!!第7章 濃霧號角(7)  那是一條隻剩骨頭的黑色怪魚!  骨骼構成的魚身足有百米長,蜿蜒如一個風箏的骨架,在布滿霧氣的慘白天空裏遊動。它沒有鱗片和血肉,但張口嘶吼時,又確確實實是巨獸的悲鳴。  那聲音任何人聽了都會手腳發軟:它不僅震動心肺,甚至讓人霎時間腦海空白。  怪魚生有獨角,身側有四處魚鰭,隨著魚鰭骨頭緩緩扇動,它越升越高,吼聲像烈風掠過霧角鎮。緊隨其後的,是高達數十米的水牆——海嘯提前來臨了!  怪魚的身影掠過高空,在樊醒眼中投下極長的影子。  樊醒:“?!”  他像被定身一樣呆站,眼看著那怪魚從天頂滑過。怪魚兩個眼窩黑洞洞,頭上生有獨角,餘洲正死死抱住那獨角,仿佛下一秒就會掉下來。  “霧散了!”餘洲聲嘶力竭地大吼,“我把霧驅散了!!!”  骨頭怪魚出海的大動作不僅製造了海嘯,它扇動的風也同時吹散了籠罩霧角鎮的黑霧。  霧角鎮的天空從未如此幹淨透徹,在蒼白裏透出一種含糊的藍。  黑霧像水流一樣往反方向流淌,陽光頭一迴照射在霧角鎮的屋舍上,破舊的房子顯得更加頹敗。鎮上穿著灰撲撲衣服的人們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你!”樊醒放聲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霧角鎮裏的雞鴨貓狗亂跑亂叫,渾身皮毛直豎,居民倒是冷靜得過分。陽光炙烤他們青白色的臉龐,他們一言不發,眼看水牆愈發逼近也不躲避,隻是靜靜站立在屋簷下看樊醒狂笑著跑過去。  狂湧的海水已經衝上了碼頭。風挾帶著雨轟然而來。  骨頭怪魚降低了高度,掠過樊醒身邊。它的骨骼被水生生物啃噬,坑坑窪窪滿是小洞,樊醒忍不住伸手去觸碰時,怪魚扭頭用空洞的眼窩盯著他。  “快上來!海嘯就要來了!”餘洲死死抱住那根獨角,衝樊醒伸出手。  樊醒沒有去握。他看餘洲的眼神裏有驚愕、嘲諷和不可思議的複雜情緒。  “樊醒!!!”餘洲喊得聲音都破了。  樊醒抓住餘洲的手,隨著怪魚的去勢躍上怪魚背脊。他也學餘洲抱住那根獨角,忽然一笑,出手捏住餘洲的臉:“你活著?”  怪魚遊經高塔,餘洲顧不上細想他的話,連聲大喊:“薑笑!柳英年!”  地麵三個人之中最先竄上魚背的是漁夫帽,柳英年最後一個。他迴頭招唿,大雨瞬間潑濕他的臉龐:“古老師!快上來!”  薑笑按住他肩膀,微微搖頭。  大雨中,兩條黃狗驚恐亂叫,咬著古老師褲腳往高塔裏拉。  古老師巋然不動,他皺巴巴的臉在風雨中扭曲得猙獰可怕。迎著狂風與海水製造的大雨,他瘋狂大笑,朝著那越來越高、越來越近的浪頭走去。  “帶我走吧!帶我走!”他嘶啞地狂吼,“求求你,讓我死吧!”  怪魚扇動魚鰭,奮力升上高空。  水牆在最高點倒塌了。  海水徹底淹沒霧角鎮,無數頭顱般的水母,與霧角鎮鎮民、貓狗和各色雜物,一起在水中浮沉。不過眨眼的數秒鍾,霧角鎮地表隻剩下搖搖欲墜的高塔。  在高塔的頂端,果然立著一架巨大的風車。  餘洲抱著獨角,其餘人各自抓緊魚背骨頭上的突起。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看著下方的霧角鎮。  升到極高處才看見,霧角鎮周圍沒有陸地,無論怎麽遠眺,周圍都是茫茫的藍黑色大海。霧角鎮是這濃稠黑水般的茫茫大海裏,小小的孤島。  霧角鎮和鎮外的樹林,連同這小小的島嶼,像被徹底擦去一樣在海洋上消失了。  那被怪魚暫時驅散的黑霧,在烈風消失後,又慢慢聚攏到海麵,阻隔了視線。  海麵上巨大的黑色漩渦仍然存在,黑霧源源不斷吐出。除了霧角鎮被海水淹沒,一切似乎並無任何變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淵手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涼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涼蟬並收藏深淵手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