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離開?”邢程朝宋思遠的背影努了努嘴,用唇語問道。


    人事處長嗬嗬笑了兩聲,也沒瞞,壓著嗓音:“阮秘書!”


    “為什麽?”邢程下意識地認定馮副總在宋思遠麵前說了畫塵什麽,宋思遠被說服了。


    “邢總覺得阮秘書適合咱們榮發嗎?”人事處長意味深長地擠擠眼,“她那樣······在這能呆這麽久,我都有點意外。”


    邢程本能地護短,雖然畫塵業務不精,但工作態度非常好,有禮貌,有人緣。宋思遠不是一向包容、偏袒她麽,難道實際上畫塵家和榮發的關係並不如他所想象得那麽好?他陡地打了個冷激零。如果是這樣,那麽他該如何對畫塵呢?他感覺這暖意融融的餐廳成了一個冰窖,他從頭涼到腳。半空中像有把刀,迎麵劈來,身體的某一處被生生割去,他疼到暈厥。暈厥中,雙目卻晶亮如神,一眼可以清晰地看到很遠。


    “那她以後怎麽辦?”慌亂中,邢程問了一句不像他所問的話。


    人事處長到沒多心,“這個由她父母操心去吧!邢總,明天就是晟華的年會了,你可得穿帥氣點,聽說請的賓客不少呢,說不定會撞上一個白富美,那你就賺大啦。”


    “去你的,腦子裏花花綠綠,都裝的是什麽。”邢程笑得心不在焉。


    下了樓,辦公室的門已經開了,桌上放著今天的行程安排,應該是畫塵送來的。邢程拿著行程,折身就出了門。聽到宋思遠辦公室裏,傳出馮副總朗朗的笑聲,似乎他最近春風正得意,心情特別特別的好。一股無名火從邢程的心頭騰地升起,他用力地攥著拳,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恨上馮副總,仿佛他是一個嗜血成性的魔鬼,奪走了自己生命裏所有的快樂。是的,快樂,如果曾經有過。


    畫塵不在辦公室,一杯剛泡的茶嫋嫋冒著熱煙。荀念玉埋首在電腦屏幕前,一隻手從桌邊一盒昂貴的比利時黑巧克力捏了一塊塞進嘴巴。聽到聲響,她抬了下眼,見是邢程,忙站起來,緊緊閉上嘴。


    “其他兩人呢?”邢程問。


    荀念玉拚命地咽下嘴中的巧克力,一張口,牙齒黑黑的。“任特助說去檔案室拿點資料,阮秘書去了文印室。”


    邢程似有深意地看了看她,掉頭離開。在走廊上遇到有如老牛慢步的任京,他比他還要精神不劑,頭發都沒打理,橫七豎八地倒著。人還沒到麵前,一股子煙味就嗆了過來。邢程擋住他的去路,任京慢慢地抬起頭,掛著兩隻大眼袋,滿眼血絲。


    “昨晚幹什麽了,怎麽這幅鬼樣?”邢程擰眉問道。


    任京抓了把頭發,衣服領上落了一層頭皮屑。“什麽都沒幹,就在窩裏呆著。”


    “你拿個鏡子照照自己,這話誰信呀!發生什麽事了?”


    任京想自嘲地笑笑,嘴角一傾,眼眶搶先紅了,“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和女友分了。沒什麽的,今天的太陽照舊升起。”


    邢程沉吟了下,把任京帶迴辦公室。辦公室裏麵有洗漱間,他讓任京進去稍微整理下,不然遇到客戶,把榮發的臉都丟光了。


    任京在洗漱間呆了好一會,出來時,臉濕漉漉的,眼睛也濕漉漉的,像是哭過。邢程坐下來做了會事,由他一個人坐著。許久,他才問道:“你想換個環境嗎?”


    任京納悶地瞪大眼睛,“邢總,我······以前是想過辭職,但是現在已經沒必要了。我很抱歉我今天的表現,我以後會改正。”


    邢程淡淡地笑:“你誤會我的意思了。特助這個職位,雖然也算重要,但總歸不太能施展自己的全部才華,就是做出一番成績,也是為他人做嫁衣。如果讓你獨擋一麵呢?”


    任京整個人為之一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邢總,您的意思是······支行······行長······”那幾個職位很多人在盯著呢,誰甘心大國稱臣,不想小國為君?不僅是有獨立的空間,年薪也會提高不少。但是宋思遠說要從中層幹部中選撥。特助屬於中層,僅僅是技術層麵上的,不是實際職位。他偷偷想過,那個念頭一閃而過。任京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我可以嗎?”


    邢程走到他麵前,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我們一起努力!”


    終於迴到辦公室,畫塵感到兩條腿都僵了,也顧不上形象,端起杯子,牛飲而盡。這越到春節,越是忙,客戶絡繹不絕地來訪,榮發要精心備禮物迴訪,為來年的友好聯係打下基礎。這樣那樣的檢查,一個接一個的會議。文印室裏的材料堆得像山一樣,打字員一臉菜色,不知熬了幾個夜。她還是一隻小卒,都恨不得腳下裝隻滑輪。


    荀念玉桌前的花瓶裏又換了新鮮的花,還多了盒巧克力。工作間隙,不時哼出一兩聲走調的歌。任京難得沒有八卦,一聲不吭地在工作,半天都沒動下。畫塵又倒了杯水,看看麵前的紙,還要打幾通電話,就可以出去吃午餐了。今天不能再叫外賣,一定要吃點好的,慰勞自己惴惴不安的心。


    惴惴不安呀,畫塵咬咬唇,怔怔地看著玻璃窗外的天空,雲很多,陽光躲在雲層後,能感覺寒意驟升。


    給何熠風打了個電話,約他一塊去“大城小廚”。“我在驗收書店,中午和設計師一塊吃午餐。”背景裏劈哩啪啦的敲擊聲,像是在裝置家具。


    “那我一個人去啦,不要怪我吃獨食。”畫塵從鼻子裏哼了聲。


    何熠風笑,“找個朋友和你一塊去。”


    “我是有情感潔癖的人,不會隨便交朋友。”


    “沒有誰可以獨立存在的。”


    “黃永玉先生說,隻有狼才拉幫結派,獅子不要。”畫塵翻了個白眼,“書店什麽時候營業?”


    “2月14日。”《瞻》也在那天出首期樣刊,《濱江日報》首次騰出一麵副版,準備搞個情人節專題。每一天,都是非常忙碌。


    畫塵翻翻日曆,2月14日,農曆是大年初六,按傳統說法,是個好日子。那麽,何夫子不能迴北京過年了?


    “你的投稿我們收到了,稍晚我要修改下。”


    “修改?”畫塵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是你的夫子,這不是我應該做的事?”何熠風語氣裏漏出了幾絲笑意。他怕她太驕傲,沒告訴她林雪飛得知舒意有給《瞻》投稿,那種誇張的驚喜與激動。第一時間,他把稿子打印出來拿給何熠風看。


    “幾乎每一天,都有人問我,哪座山最秀美,哪座城市最浪漫,哪處小鎮最幽靜······我看過很多山,走過很多橋,與很多城市留影,無數次看日出,並隨落日一同迎接暮色四臨。在每一個晨昏,在每一處風景,我自然而然懷著一份謙卑的心情,虔誠地凝視著。這是上天的饋贈,是自然的恩惠。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無法比較,也不忍比較。每處風景都有獨特的魅力,像風有風的輕盈,雲有雲的溫柔,雨是清澈,霜是晶瑩······這一切,我珍愛,我膜拜,我微笑,我流淚,我享受······旅行,是一個人的瘋狂、任性、放縱、自由、憐惜。如果你非要問哪處風景獨好,那麽出發吧,它在腳下,在前方。”


    林雪飛過目不忘,隻看了一遍,就能通篇背誦,而且用了感情。他天生娃娃臉,突然端出這幅正經八百的樣,像個老氣橫秋的孩子。


    何熠風不時地摸鼻子,眼睛眯成一條線。那是什麽樣的心情呢,明明非常驕傲,卻還得裝出一臉無所謂。很難受,很壓抑。


    畫塵吐吐舌,“你是不是拿稿費時有罪惡感,故意沒事找事做?”


    “阮畫塵,你尾巴翹上天啦!”


    “你屬猴,才有尾巴呢!”畫塵笑著掛了電話。


    電梯停在頂層,不知在幹什麽,停留了好一會,才徐徐下來。門一開,邢程的司機小鄭倚著鋥亮的牆壁,衝畫塵咧咧嘴。


    “今天沒出差?”畫塵是沒話找話說,她知道邢程在辦公室,但她故意避開了他。她很不願意看他臉上那幅看似溫和實際是公式化的笑意。


    “沒出差也沒閑著,這不剛做了迴小工,給頭們送了兩箱蘋果上樓。”小鄭說道。


    “發蘋果了?”榮發的福利向來好,隔三岔五就會發東西。


    “不是,是人家送給三位老總的,正宗日本本土產的紅富士,隻大飽滿,甘甜脆口。”小鄭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阮秘書,你是出去吃午飯嗎?”


    “難道你要請我?”畫塵開玩笑地問。


    小鄭哈哈大笑,拍拍胸膛:“一句話。不知阮秘書給不給我這個麵子?”


    這樣一說,畫塵真不好推辭了。她體貼地說那就去吃碗麵吧,小鄭有點不開心:“我薪水雖然沒阮秘書高,但是請阮秘書吃點好吃的,還是可以的。實話說吧,今天還是我生日。”


    畫塵窘了,“我都沒準備禮物。”


    小鄭不在意地一擺手,“沒事,哪天你那輛牧馬人讓我牽出去兜個風就好了。”


    “行!”畫塵還是堅持去吃麵,不過,挑了店裏兩碗最貴的海鮮麵。店家送了兩杯酸梅湯。大冬天的喝酸梅湯,沒到嘴邊,牙就酸了。麵,很足料,就是有點鹹,蝦也不新鮮。怕小鄭又借題發揮,畫塵硬是把一大碗麵給塞進肚子裏了。


    吃完出來,小鄭接到邢程的電話,他要用車。街上喧囂,小鄭大著嗓門,說我和阮秘書一塊,還有五分鍾就到。邢程問道,你怎麽和阮秘書一塊了?嗬嗬,這不是過生日麽?啊,是我的生日,不是阮秘書的生日。


    小鄭合上手機,扭頭看畫塵。“阮秘書,你生日是哪天?”


    畫塵腦子轉得有點慢,好一會才迴道:“我今年不過生日。我是2月29日出生的,四年過一次。”


    小鄭像聽了什麽傳奇的故事,直嘖嘴,“真的麽,那你男朋友賺大發啦,四年送一次禮物。”


    “等我有了男朋友,我問問他。”


    “阮秘書你別太挑哦,女人的青春可是很短暫的。”小鄭很認真地提醒。


    畫塵笑笑,抬腳上台階,電梯剛好下來。小鄭就在樓上等邢程,沒上去。因為經常有客戶來談業務,保潔工把電梯清潔得像個小禮堂。四壁都是合金剛,晶亮晶亮,照得見人影。頂燈十六盞,投下明亮的光。紅色的地毯踩下去鬆鬆軟軟,空氣裏浮動著清潔劑的清香。畫塵仰著頭看頂燈,燈光流淌在她的臉頰上,癢癢的。她突然有點想從這個窄小的空間逃出去。果然如她所料,電梯門一開,邢程站在外麵,手裏拎著公文包。


    她還是稟記著秘書的職守,先喚了聲:“邢總好!”


    邢程的身子側了側,他當然讀得懂畫塵眼中隱藏的埋怨與不安,那種心碎裂的感覺又像潮水漫上來了。她知道榮發要辭退她麽?她這樣的隨性、散漫,在弱肉強食的職場,很難存活。職場上的人,看似彬彬有禮,其實一言一笑都含蓄著算計和戒備,隨時從禮貌自製的紳士變成淩厲兇猛的武士。他不擔心她過不下去,隻是想到她將會麵對的,就會油然而生的不舍。她還會像從前那樣單純地對他笑麽?


    “麵條好吃嗎?”手指摁在下行的按鈕上,以防門突然關閉。


    畫塵疑惑地眨眨眼,有點不適應他突如其來的溫柔。


    突然想好好地待她、安慰她、抱抱她,想告訴她······電梯嘎地發出一聲警告的刺耳聲音,他不得已走了進去。在電梯門快要合攏時,他問道:“明晚晟華年會,我準備穿件墨綠色的法蘭絨外套,配什麽顏色的領帶?發短信告訴我。”


    沒等畫塵迴答,電梯下去了。


    畫塵歪著頭,沒太搞清楚狀況。這樣的話題,有那麽一點親昵,像是什麽人與什麽人之間會聊的?


    辦公室裏,荀念玉和任京都不在。兩台開著的電腦風機嗚嗚地響著,畫塵懶懶地在自己辦公桌前坐下來,隨手拉開抽屜。四隻有如湯碗般巨大的紅富士蘋果擠擠地塞了一抽屜,下麵擱著一張紙條:小鄭口味偏辛辣、鹹重,他喜歡的,別人很難下咽。吃隻蘋果充充饑吧!簽名,是畫塵曾經在公文上見過無數次,熟得不能再熟的兩個字:邢程!


    畫塵慌亂地關上抽屜,心突突地跳得很快。原來,他也可以這般細膩,這般體貼,這般周到,這般······一摸臉,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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