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是好事,有時是件麻煩事。”畫塵在前麵走。走著,走著,好好的路燈倏地滅了,兩邊的樹又長得嚴實,住宅樓的燈光還透不進來,眼前一片漆黑。何熠風下意識地握住畫塵的手。簡直就是一冷血動物,一點溫度都沒有,可能還在零下。


    “這兒我熟,閉著眼都能走到電梯口。”畫塵反過來安慰他。


    他察覺到她微微顫了下。因為黑暗,顯得四周更加寂靜。誰家的孩子在練琴,斷斷續續地,有一點兒生澀,有一點兒猶疑,還有那麽一點兒微微負氣的意思,反反複複,十分有耐心。


    十指緊緊扣著,任由黑暗慢慢侵襲,夜被攪動得有點眩暈。


    當走到電梯口,光線戛然照了一地,像一個失憶的人突然想起了所有的往事,何熠風不太自如地鬆開畫塵的手。他真想世界就這麽黑暗著,再也不要亮起來。他們在黑暗中牽著手,一直走,直到再也走不動了。


    知道畫塵住得不錯,但是進了門,何熠風還是吃了一驚。一個小姑娘住這麽大的房子,和舒服不舒服無關,和房價也無關,而是合適麽?等畫塵給他泡茶時,他樓上樓下參觀了下。茶幾上放著一盤碟,胡軍和劉燁演的《藍宇》,這部片子在香港拿過金像獎,但是國內沒有上映,裏麵涉及到同性戀,還有裸露的鏡頭。她看這個?何熠風斜了一眼過去,畫塵站在開放式廚房裏,笨手笨腳地衝著茶。這些年,廚藝顯然沒有半點進步,口味倒是重了。書房裏有些亂,桌子挺大,一端放著兩本打印出來的書稿,書稿上麵簽著“舒意”兩個字,哦,簽名有些進步,比從前少了點稚氣。何熠風眼角的餘波掃到堆在桌角的一卷紙,打開來,他整個人被震撼了。


    手繪地圖!這些年,每一次遠行,去一個地方,畫塵都細細地繪了張地圖。何熠風不吃驚這個,目測下,這一卷至少有一百多張。畫塵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一個人?以一個新鮮傳媒人的職業敏感度,如果這些地圖,配以簡單的文字,再配上攝影作品,這本舒意的手繪地圖一定是非常非常暢銷的書。這個想法在腦中隻閃了下,很快就涅滅。和畫塵在一起時,他隻想做一個單純的何夫子,而非鳴盛的執行總監。他們之間,永遠不要扯上利益與生意。


    “快放下,那個都是灰。”畫塵端了茶上來,有些羞窘地搶下地圖。“外麵還有個花園,現在沒什麽好看的,其他三季都很美。還能眺望江景。”她指指門外。


    蜂蜜柚子茶,又甜又燙,何熠風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了。“簽名不錯。”他拿起書稿。


    畫塵倚著桌子,“編輯逼著我練的,說要手寫體。我真怕寫習慣,哪天在榮發簽名時,不小心寫的是舒意。哈哈!”


    “那又怎樣,舒意見不得人嗎?”


    “差不多,反正我不想讓她見人。”


    “你的秘密太多了。”


    “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物,阮畫塵可是非常真實的、誠實的。”畫塵瞪大眼睛,努力辯解道。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想起了一件事,“對了,夫子,我給你們雜誌投了篇稿子,叫《風景哪邊獨好》,你查收下。”


    “為什麽這樣做?”她需要投稿麽,簡直是鳴盛的夢寐以求。


    畫塵鼓起臉頰,“為什麽不能這樣做,你們雜誌在報紙上登了廣告,號召大家踴躍投稿。而且這是你的雜誌,作為學生表示下支持,不行麽?你別上崗上線,真的沒有等價交換,我不要你為我做什麽的。”


    何熠風歎息,為她的周到與體貼,一比較,他反而矯情了。“我又沒有生氣,說實話,高興還來不及呢!”


    畫塵綻開笑顏,“不要放在顯目處,塞哪個角落就行了。還有稿費存你那裏,以後作為我們的飯資。”


    “我幫你領稿費,人家問我們是什麽關係,怎麽迴答?”何熠風的語氣也帶了笑。


    “師生關係呀!”


    熱氣騰騰的茶,不過一臂的距離,他坐著,她站著,書香,柚子的清香,外麵濃重的夜,滔滔奔流的江水,心像月光下的柳葉,隨著晚風悠悠蕩蕩。不知怎麽想起左小詛咒的幾句歌詞:對於這個世界,你是一個麻煩,對於我,你就是整個世界。


    何熠風氣息也有點亂了,忙端起茶,猛喝一口,瞬間甜到心底。


    一個小時好像一晃就過去了,都不知聊了什麽。畫塵催促何熠風迴去,不然保安大哥有可能會追過來趕人。那樣,明天,她媽媽必然會殺過來問話。那後果就太嚴重,不寫個十頁紙的報告是應付不去的。


    何熠風又巡睃了下太過寬敞的屋子,似無限眷戀。夜色在他麵前變得濃重、黏稠起來,黑黑地壓在他的肩頭。上了車之後,猶豫了下,給畫塵發了條短信:“日後功課上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我還會像從前一樣,隨時可以為你輔導。”


    畫塵對著手機,差點笑噴。這是何熠風最含蓄的熱情,他其實想說如果她身體不舒適,或者想要個人陪時,或者有什麽事,可以隨時找他吧!讀書人的別扭呀,講得這麽隱諱。大笑完,又傻傻樂了樂。


    有些行為都是下意識的,很多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一首英文歌,是《加州旅館》,一部經典愛情影片是《泰坦尼克號》,一個放任身心休憩的地方是故鄉,寂寞時浮上腦海的一個人呢,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好友,有的是戀人······她總是會想起他,情不自禁,不由自主。雖然自高三後,他們就分開了。但有些感覺,是不會被時光衝淡的,那無關愛,像是習慣。而邢程,想到他,她要帶些刻意,仿佛他是座高峰,不積蓄點體力和勇氣,是沒辦法攀登的。


    在戀愛裏,男女是做不到真正的平等的。先喜歡上的人是矮子,必須死命地踮起腳跟、仰著脖子,努力將自己提升到與被喜歡的那個人同一高度。鍾敲十一點了,這一天即將過去,明天,是要繼續努力,還是順其自然呢?畫塵歎氣,隻覺得喜歡一個人怎麽這樣的複雜。


    邢程今晚約了一位客戶在咖啡館見麵。這位客戶,是他剛工作時第一個固定下來的客戶,他跳到榮發之後,客戶義無反顧地跟著過來的。兩人之間的交情,已不純粹是利益關聯。客戶的業務現在算是有模有樣,生意做出了國。誰想到,起初,他隻是一個瓜農。因為他的瓜品種好,又成熟得早,在初夏季節,幾乎占領整個瓜果市場。瓜剛成熟時,邢程就搬去他的瓜棚,幫著收錢。一輛又一輛的卡車開過來,塵土滿天,烈日炙烤,夜晚蚊蟲如煙,無法入睡。邢程在那一呆就是一個月,迴到行裏,整個人像個非洲觀光客。他還去漁塘幫著客戶賣過魚,那股子腥氣,過個一周都像散不盡。業績就是這樣慢慢做出來的,後來才被領導看中,接觸到國際業務,在證券業做出了一番成績。


    對於一個農家子弟,哪條路是平坦的?


    第一次坐飛機出差,路上堵車,沒趕上飛機。他不知還有改簽機票這迴事,和客戶約好晚上見麵,那還是個大客戶,這次見麵非常重要。來迴機票錢快抵他一月的薪水了。他在機場大廳裏像隻困獸似的走來走去,如果他是女子,真想放聲大哭。無奈,硬著頭皮給上司打電話,想請他向客戶道個歉,說明下情況,問問能不能延期。上司潑口大罵,你是白癡嗎,這點小事都做不來。這趟飛機趕不上,改簽下趟,你會死呀?最後,他在停晚趕到了那座城市,和客戶談得非常順利。


    這樣的糗事還有不少,那又怎樣,現在的他不管在什麽場合,不管麵對什麽人,都從容不迫、談笑風生。看上去,他比誰差?


    邢程把身子往寬大的沙發上靠了靠,端起咖啡。咖啡很香,不亞於他在吉隆坡喝過的那些名品咖啡。喝咖啡,要有一份閑情,才能悠閑地品出味道來。


    客戶隻呆了半小時,就急匆匆走了,說是媽媽住院,他得去陪夜。邢程約他過來,是想打聽點事情。


    下午,在“夜色巴黎”剛結識的印學文的那個叫吳用的朋友來榮發找他,兩杯茶之後,吳用提起想向榮發貸款五百萬。這個金額不大,但是吳用的手續不完善。吳用把以前的公司結束了,在濱江準備新開一家公司,做航工食品。濱江機場升級,航班增加,各種需求同時增加。吳用拿出的企劃案裏寫著,公司的航空食品化中式、日式和韓式,還有西餐。在中式裏,又分川菜、湘菜、馮菜······等等,可謂花樣繁多。憑他和印學文的交情,公司業務應該不會差。邢程猶豫了下,說要向宋總匯報下,讓吳用等他電話。吳用樂嗬嗬的,那就拜托邢總了。


    這個匯報是非常有藝術的,講在重點上,宋思遠就準了,講偏了,就沒戲。邢程想給印學文一個麵子,但不敢掉以輕心。


    客戶曾經和吳用有過業務往來,但那是很多年前了。他答應幫著邢程打聽。


    客戶走後,邢程又續了杯咖啡。夜晚的咖啡館,情侶特別多,像交頸的鳥兒,擠在一塊竊竊私語。邢程和馬嵐戀愛時,經過咖啡館,兩人飛快地朝裏看一眼,又飛快地收迴目光。咖啡,稍微上點檔次的,不過三四十塊一杯。對於現在的邢程,可以忽略不計,但那時是真心覺得貴。兩人隻能吃吃路邊攤,看電影看午夜場,冬天約會在公園裏跺著腳轉圈,買衣服盡量買折扣店的。想想,對馬嵐是有一點愧疚的。


    像畫塵這樣的小女生,戀愛之初,肯定喜歡:吃吃浪漫的燭光晚餐,在月亮皎潔的夜晚,沿著樹木蔥籠的小徑散步,不然,就是開車去江邊看漁火,看幾場進口的大片,參觀參觀展覽館,多發短信,睡前打個電話,說上幾句溫柔的話。記住她的生日,記住特別的節日,經常準備點小驚喜······這就像個軌道,不走一遍,就不叫戀愛。


    想到那個畫麵,邢程心口熱得發脹。他知道該怎麽做,但他現在還沒到做的時候。邢程很滿意現狀,算是達到了預期目的。再快點,他怕掌控不住,就會把自己推入被動的境界。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耐得住寂寞的人。


    邢程短促地笑了下,那笑意像朵深夏的荷,開在夜的水麵上,一瓣是自信,一瓣是無奈,一瓣是酸澀,一瓣是譏誚。


    迴榮發的路上,邢程又拐去了靜苑,開窗抽了根煙,默默凝視著裏麵的燈光通明。什麽都沒想,就是看著。他聽到笑聲、琴聲、歌聲,仿佛住在裏麵的人是另一個世界的,沒有煩惱,沒有失望。當然,那樣的身家,想要什麽沒有,煩什麽惱什麽呢?邢程搖上窗,發動引擎,一輛輝騰從車旁駛了過去。在兩車交會的瞬間,他看見開車的人是何熠風。


    何熠風住在靜苑?他現在去哪?都沒思考,邢程鬼使神差地跟上何熠風。一刻鍾之後,輝騰駛進了憩園,邢程神經突地繃得緊緊的,他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響如擂鼓。。


    何熠風是來看畫塵的,這麽晚?拿起電話想撥給畫塵,手剛按了個鍵,僵住了。他有這樣的資格查問麽,他準備接受這個資格了麽?左思右想,電話不能打。


    第二天起床,邢程感覺精神萎萎的,刮胡子時連著兩次失手,在下巴上添了兩道傷痕。進餐廳吃早飯,師傅向他說早上好,他勉強了半天,都沒擠出笑意。剛端上粥碗,宋思遠和人事處長從外麵進來了。兩人像是已經說了好一會話。人事處長衝邢程點點頭,師傅要給他準備早飯,他擺擺手,隻要了杯茶。這餐廳雖然正常是兩人吃飯,對師傅的要求卻很高,中式西式都要拿得出。宋思遠的早餐一般是一小塊三明治,煎得半熟的雞蛋,一碟水果沙拉,一杯牛奶。他吃飯時不愛說話,人事處長扭過頭和邢程輕聲聊著時政新聞。


    “最遲到五月,她會離開的。她的職位和支行職員一起招聘,你通知下馮副總。”宋思遠喝完杯中的牛奶,站起身,“兩位慢用,我去換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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