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的矛盾,畫塵也覺得是種幸福。提著貨品,吃一碗熱熱的湯麵,他們應該就會趕往車站,踏上迴家的列車。


    畫塵幾乎不在冬天安排旅程,有天氣的緣故,也是她不好意思和迴家過年的人們搶一席座位。有個作家說過,春運是一場溫情的戲,能參與其中是件幸運的事,說明你有牽掛,說明你還有故鄉。


    媽媽的電話通常會在這個時候打來,問工作順利不順利,問同事好不好相處,問有沒準時吃飯,問最近有沒有交到投緣的好朋友。


    畫塵逐一迴答每個問題,不然她媽媽會十萬火急追殺而來,接著可能是通宵審訊。


    在濱江,畫塵沒有朋友,稍微可以聊天的,不計較交情深淺的,也沒有。這有曆史原因,也有現實問題。畫塵習慣了,如果可以,她寧願與陌生人說話。


    “嗨,畫塵!”左肩輕輕落下一隻手,指尖修長,塗著紫色的蔻丹。


    畫塵抬起頭,對著明豔的女子笑了笑。錯了,其實有一個不錯的忘年交。


    女子是個閱盡風景的女子,領口露著蒼白而性感的鎖骨。這樣的瘦不貧瘠,而是錯落有致。暖色的燈光鋪滿了她的臉,妝容毫無瑕疵,唯有脖子上幾道皺褶泄露了她的年齡。


    畫塵叫她秋琪。


    秋琪年輕時是市歌舞團的台柱,大型舞蹈都是她領舞,有一年,春節聯歡晚會選撥歌舞類節目,歌舞團的《春來江南》被選中。不幸的情節有時是相似的,在最後一次彩排中,秋琪一個高跳,落地時沒站好,摔下舞台,盆骨碎裂,她失去了一個做舞蹈演員的資格,也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


    不知她有沒有埋怨上天的不公,再見到她時,她很寧靜。她創建了“金舞鞋”培訓中心,專門教習國標舞,肚皮舞,還有瑜伽。另外,她還有一個小咖啡屋,店名叫“覓·······”。


    她至今未婚。這樣的年紀,未婚的理由無非是兩種,喜歡的男人娶了別人,或者是摯戀的男人已經是別人的老公。


    歲月經不住拖遝,轉瞬,青春已逝。


    沒有結婚的女子,都是尊貴的小姐,不需用出生年月來排出姐姐妹妹的行列。女人的年齡是脆弱的傷痕,輕易別去觸碰。直唿其名就好。


    秋琪也住在憩園,那天晚上,畫塵指給何熠風看的就是她家。秋琪算是濱江勵誌型的名人。


    畫塵有時會去“金舞鞋”練瑜伽。瑜伽館的環境非常講究,對著山,空氣清鮮,館內是日式布置。興致來時,應學員們的盛情,畫塵會跳一段芭蕾。練了十年,功底很深,至今沒丟多少。漸漸的,也有了一些粉絲。秋琪順應辦了個芭蕾舞興趣班,她找畫塵商量,讓她有空來幫著指導指導學員。


    秋琪打奶泡的技術很高,調煮咖啡的知識豐富。跳完舞,衝涼出來,畫塵會到“覓”坐坐,秋琪總會端出自己衝調的咖啡跟淋上焦糖的心形熱鬆餅放在她麵前。店裏一般沒有音樂,但會點一柱檀香。


    “你來逛超市?”畫塵覺得好玩,秋琪的氣質絕對是不食人間煙火般的飄逸。


    秋琪在她對麵坐下,招手要了杯拿鐵,手指焦躁地叩著桌麵。她煙癮上來了,但她從不在公眾場合抽煙。“你不會認為我不吃飯不上廁所吧?”


    “是呀!”畫塵大笑,聽到手機有短信進來的聲音,她沒有著急去看。能有誰呢,無非是年底的一些垃圾促銷短信。


    秋琪戴著珍珠耳釘,隨著說話的節奏,發出皎白的光澤,她的眼睛專注地盯著畫塵的臉,偶爾目光會移開一下,蜻蜓點水地掠過別的什麽地方。“我正要找你。”她推開畫塵一張卡,微微皺了下眉頭,“實在是太寒酸,我都不好意思給你。你拿著買杯茶喝喝吧!”


    “這杯茶可不便宜呀!”雖然秋琪這樣說,畫塵知道裏麵的金額不會太少。這兩年,從培訓中心不斷增加的設施,就知效益有多好。


    “你是不在乎,但我想表達下我的謝意而已。”秋琪認真說道。


    畫塵笑笑,再拒絕就矯情了。


    “新年有什麽安排?”


    “你呢?”


    “金舞鞋”門口有時會停一輛灰色的寶馬x5,從來沒見過主人。當那輛車停在那時,秋琪的眉眼生動得像一幅流動的畫。


    “我哪裏也去不了,你們的假期,正是培訓中心最忙碌的時候。要不要來跳舞?”


    畫塵想了下,似乎是很閑。“好吧!”


    兩人喝光杯中的飲料,起身離開。秋琪拎著個小紙袋,裏麵裝的是一瓶男子用的剃須水,薄荷味的。


    畫塵撫了撫頭發,抿嘴一笑。


    畫塵的公寓門不用鑰匙,是以密碼設置。按密碼時,鍵盤燈一閃一閃。跟著閃動的,還有手機短信提示燈。


    發來短信的竟然是何熠風,這是第二條。


    “迴家沒有?”第一條,言簡意賅。


    “難道在路上?”第二條,有點不耐煩了。


    畫塵小小的意外,以至於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開燈進屋。何熠風當然會發短信,但從前他們之間的聯係,一直都是電話或麵對麵。“是不是要送碟過來?”她記掛著呢!


    “今天沒有辦法。”他迴得很快,仿佛一直在等著。


    “很忙?”


    “不太忙!”


    簡直是浪費銀子呀,每一條都是短句。畫塵歪歪嘴。“那是要請我吃飯?”


    “你喜歡飛行餐?”


    呃,畫塵怔了下。“你在機場?”


    “已經登機了,空姐在演示安全裝備。”


    畫塵朝外麵看了看,墨黑墨黑的,飛機鑽過雲層,像宇宙間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紅點。“空姐漂亮麽?”


    “她瞪著我的手機,目光很兇。”


    畫塵嘩地笑出聲,“那關機吧,不然她會撲過來。”


    “我三號迴來。”


    然後呢?


    沒有然後,那邊一片安寂,估計是被強行關機,但畫塵還是迴了一條。“飛機飛行中,一般高度是多少?”


    原來是在等她,“我不知道,但我會弄清楚的。晚安,早點睡!”


    毫無新意,永遠一板一眼的何熠風,可是畫塵不討厭,這讓她覺得時光沒有老去,何熠風也不算遠,盡管他們之間已隔了多年。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他都會是一百分的表達,不含蓄,不模糊,不會給你生出枝枝椏椏的機會。他對她仍懷有當年家教時的一份關懷,雖然不足以溫暖一個寒冬,但足夠了。


    何熠風,如棱角分明的山脈。簡斐然說對他感興趣,想拿下這座山脈,應該是項挑戰型的工程。


    臨睡前,畫塵重溫了一部老片《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她更喜歡另外一個中譯名《窗外有藍天》。這是一部浪漫唯美的愛情電影,讓畫塵癡迷的並不是這個,而是裏麵意大利和英格蘭鄉間自然美妙的風光,種滿玫瑰的花園,迎風翻滾的麥浪,一簇一簇盛開的罌粟花,與這些風景相襯托的,不受束縛的自然激情。海倫娜那時還年輕,優雅,純真,畫塵無法接受她後來會在魔幻片《哈裏·波特》裏扮演一個瘋狂的女巫。


    這些景點,畫塵曾去尋覓過,可惜,人滿為患。就連鄉間的一座小石橋,被人群踩踏得麵目全非。任何事,都有兩目性,這部電影成就了這些景點,同時,這部電影毀了這裏的安寧。


    美好的迴憶,要小心安放。一再翻閱,不見得是重情。適當的遺忘,實際上是另一種珍惜。


    航行時間一小時二十分鍾,飛行高度九千六百英尺。一般的商務飛機,飛行高度在八千英尺與一萬兩千英尺之間,這架飛機適中。


    “謝謝!”何熠風微微頷首,看清空姐胸前的工牌上寫著:乘務長簡斐然。


    從濱江去上海,最快捷應該是搭高鐵。林雪飛說咱們不是要研究下航空雜誌,正好!於是,便選擇了翼翔的夜間航班,時間上,也不衝突。


    機艙內並沒有坐滿,他們訂的是經濟艙。在美國,攝製組出去工作,他雖說是策劃人,從不搞特殊化,一律坐經濟艙。到了鳴盛,按照他的級別,外出公幹,可以坐商務艙。他覺得沒這個必要。坐下沒多久,這位叫簡斐然的空姐通知他們免費升艙到商務艙。


    商務艙的座椅寬度,大概是經濟艙的一點五倍,與前方座椅的間隔,維持著一個人道的距離,至少能讓人把雙腿伸直。


    顯然,他們被特殊照顧了。林雪飛聳聳肩,不坐白不坐。


    何熠風道了謝,接著問了幾個專業問題。簡斐然一一迴答。


    她是剛升職麽,第一次負責整個航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連著問了兩次:“你還有別的要求麽?”


    林雪飛偷笑,這並不奇怪,百分之九十的女人第一次見到何熠風都會有一點緊張。


    簡斐然是沒想到自己這麽幸運,她是極不情願地被拉來代班,這架航班乘務長的父親突然發心髒病,匆匆趕去醫院了。在艙門站了一會,何熠風棱角分明的麵容毫無阻礙地闖進了她的視線。她的身體裏蕩漾著一種海浪的聲音,遙遠而莊嚴地喧鬧著。


    “如果可以,請給我一杯白開水。”何熠風擰亮頂上的閱讀燈,放下小桌板,打開手提電腦。


    “你······”她的聲音有一點發抖,沙沙的,像磁帶倒帶的聲音。


    她第一次看見何熠風,是高一的下學期,學校突然在周末來了次摸底考試,大家都沒準備。畫塵最慌亂,自然的,考得一塌糊塗。晚自習結束,何熠風在門口等畫塵。畫塵苦著臉,向他一一匯報各科的成績。她站在一棵濃密的香樟樹下,燈光透不進,整個人被黑暗籠罩著。


    她覺得這個有著斯文氣質的男人一副不動聲色,沉著冷靜,幾乎閃著金屬光澤的表情下麵有一種柔軟,甚至是溫情的東西在慢慢地充溢著。她看得出來,她感覺得到,雖然這個男人整潔清晰,一絲不苟,自覺地跟人保持著一個足夠維持自尊的距離,傲嬌,清冷,那些統統都是一種假象。


    至今她都記得那個夜晚,剛下過一場雨,地麵濕濕的,整個城市的燈光都變成了路麵上繽紛的倒景。街道是安靜的——-這並不常見。


    何熠風朝畫塵笑了,安慰鼓勵的笑意。他的眼睛就像是很深很黑的湖,而那個微笑就是丟進湖裏的石塊,蕩起糅著燈光的斑駁,她幾乎聽得見心底的呐喊。


    她迷失了自己。


    “什麽?”何熠風抬起眼,睫毛一顫。


    “飛機上還供應含酒精的飲料,要來點嗎?”


    “不用了,謝謝!”目光收迴。


    前幾天才見過,他又一點不記得她,簡斐然神情不禁多了點幽怨。


    她給他送來了一杯白開水,林雪飛要了杯咖啡。兩個人都翻開了航空雜誌,埋頭研究了起來。


    飛機有點顛簸,今晚的氣流很大。兩人渾不自覺,應是坐慣了飛機。


    航程短暫,沒有人入睡,機艙內談話聲很大。


    翻了幾頁航空雜誌,何熠風明白印學文那種慌不擇路的急切心情。翼翔的航空雜誌簡直就是一本廣告合冊,而那些廣告,從創意到描述,都不夠吸引人。“迴來時,我們坐另一家航空公司的航班。”他把雜誌塞迴去,關上電腦。


    空姐們開始派送飲料,顯然,過一會,飛機就要降落。


    這次,簡斐然自作主張給兩人送了兩杯熱橙汁,另外,是兩條熱毛巾。


    “她看你的目光很特別。”又是乘務長親自服務,笑容格外甜蜜,林雪飛調侃道。


    何熠風側過臉,牽牽嘴角。“看你還是看我?”


    林雪飛失聲笑道:“你真是太會打擊人了。不過,何總,我承認你很優秀,但在某些方麵,你非常遲鈍。”


    “別叫我何總。搞傳媒的,沒必要分那麽多的等級。”印學文是小印總,邢程是邢總,他是何總,一塊石頭從天上砸下來,怎麽的,都會砸上一個“總”。何熠風討厭和那些人相提並論。


    “那叫我什麽,何監?”


    “大家都叫名字!”


    “這樣是好,可是以後你交了女友,她叫你什麽呢?”


    “愛叫什麽就叫什麽。”何熠風下意識捏著手中的紙杯。哪怕是一個戲謔的別號,比如夫子什麽的,但獨一無二。


    林雪飛無法想象何熠風被人叫別號的樣子,搖搖頭,拉開遮光板。外麵一團漆黑,看不到雲,看不到燈光,唯有飛機的轟鳴聲。


    走出機艙時是九點多一點,並不算晚。


    “何熠風!”應該站在艙門前歡送旅客的簡斐然,不知怎麽,站在了行李轉盤處,還清晰地叫出了何熠風的名字。


    怔住的不止是林雪飛了。


    “我已經下班了,會在上海停留一天。”簡斐然為自己的冒味解釋道。“上一次在平安夜,也沒來得及和你好好地打個招唿。我叫簡斐然,是阮畫塵的高中同學。我們一直同桌的,大學時也非常要好。”


    這枚敲門磚夠狠,成功地推倒了何熠風高高的圍牆。“你去提行李。”他把林雪飛打發走,轉過身,看著簡斐然的視線溫和了許多。


    畫塵對他的影響力仍然很大,簡斐然心裏漲滿了一點一滴的疼痛,那是妒忌。“你是來出差麽?”


    “我來參加一個書展。”順便參觀幾家特色書店。


    “哦,在哪裏,我可以去看看嗎?”


    “明天隻對媒體和賓客開放,後天才會麵向大眾。”


    “我知道上海有許多不錯的餐廳,明晚我替畫塵請你吃飯吧!你是她的老師,請給我這個機會。”簡斐然講得很誠懇,生怕他拒絕,寫了電話號碼給他,就離開了。


    何熠風捏著紙條,看著上麵的十一位數字。字體清麗,應該練過的。畫塵的字寫得可沒這麽好,她也沒這麽熱情、直接。有時候,畫塵可以講是冷淡的。高三時,一言不發地去住校,然後幾年都沒聯係。


    高考那天,恰好他畢業答辯結束,特地來看了看她。她是姑姑送到她來考場的,紮著條馬尾,額頭幹幹淨淨。穿了件紅色的t恤,姑姑唯心的,想必是圖個吉利。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筆袋攥得死緊。他遠遠看著,心髒忽然變得柔軟,沒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立刻轉身就走了。


    一別數年。


    書展放在福州路上的一個書城裏,各家出版公司都有一個攤位。從攤位的位置,可以看出各家出版公司的業績。鳴盛的攤位不算是角落,但也不顯目。何熠風逐一轉了個遍,交換了一大圈名片。好笑的是,有家出版專業書籍的出版社,聽說他在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工作過,竟然想挖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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