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之後


    即使隻是這瞬間的停頓和踟躕


    想必也包含了許多


    我自己也無法辨識的理由


    ————席慕蓉


    第二天上班,邢程有些心不在焉,豎起耳朵捕捉著外麵的聲音。二十七樓,一般是荀念玉來得最早,畫塵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差五分就九點了,他還沒聽到畫塵的聲音。


    宋思遠今天從香港迴來,下午照例要開個會,邢程稍微準備了下要匯報的內容。盡管不會照著稿子念,但心裏有了譜,匯報起來更加行雲如水。這是讓馮副總不得不佩服他的地方。


    馬嵐和任京的話,昨天晚上走馬燈似的輪番在他腦中閃現,他憑空多了點煩躁。起了床,就迫切地想看到畫塵。看到後,要問什麽,幹什麽,他沒去想。再一次看了下手表,畫塵今天遲到了。他記得她昨天在機場打了好幾次噴嚏,感冒了,請假了?


    拿起電話,正要向人事部詢問。阿嚏————-聲音來自電梯口。


    不一會,門口多了張臉,鼻頭紅紅的,看著他,抿嘴一笑,像朵含苞的花,在春日微風中,撲撲地綻放。他的心突地一動。不是心動,是風動!


    小小的一個銀行副總,看似一塊穩固的踏腳石,一不小心,踩個空,就落到水裏了。任京講得不錯,阮畫塵家境優裕,又有宋思遠這層關係,誰和她在一起,就搭上榮發的高速列車。但列車再快,下了車,他還隻是一個旅客,哪怕身份尊貴。他現在貪心了,想要一列專車,速度是光速,上麵寫著他的名字。可是,就這麽抽刀斬斷畫塵對他的迷戀,讓畫塵投入別的男人懷抱,他又不太甘心。萬一遇不到比畫塵更好的呢?


    以前沒生出這樣的念頭,那是他的驕傲。一個優秀的上司,和下屬演繹出辦公室戀情,聽著浪漫,形象卻不光彩。另一個原因,是他與畫塵之間的年齡差距太大。不,他不能讓畫塵對他死心,他要給她一絲希望,縹緲的,虛無的,但主動權交給畫塵,使自己成為被動的一方。這樣,他進也可以,退也自然。


    想到這,邢程親切地點了下頭,說:“早!”


    畫塵不好意思地走進來,“吃了顆感冒藥,我睡過頭了。”


    “好點沒?”


    “嗯!邢總,昨天印經理沒有因為咖啡豆遷怒於你吧!”


    “印經理是做大事的人,怎麽會把這種小事放心上!”畫塵肯定是記恨印學文講的那個“秘書”段子,到底單純,因為單純,血衝頭腦,立馬就做了蠢事。畫塵那個手法隻是小兒科,何熠風才真的把印學文將住,特別那個百分之十的分成。莫非······何熠風是為畫塵出氣?邢程神經倏地繃住。


    畫塵放下心,“那就好,我做事去啦!”


    邢程拿起筆,輕輕說了句:“多喝點水!”他是和藹的上司,平常也會這樣關心下屬,隻是此時話中多了點不同,仿佛很是憐惜。


    畫塵是敏感的人,不敢置信地迴過頭。他的目光充斥著深邃、關心、真誠,卻又不多帶一絲曖昧的情緒,令人捉摸不透,但無力抵擋。


    平靜的湖麵“咚”扔進了一枚石子,力度不大,卻已是滿湖漣漪。


    邢程對這一切很滿意,他專注地開始工作。後天就是新年,這兩天是銀行最忙碌的時候,營業大廳的每個窗口都排起了長龍。也沒察覺過了多長時間,站起來活動一下四肢,發覺午飯時間到了。


    他走出去,走廊上很安靜。“怎麽隻有你?”他問呆坐在電腦前的畫塵。


    畫塵騰地站起來,兩手背在身後,嬌羞的目光滿屋亂躥。“他們······出去有事了。”


    這是他的安排,另外,馮副總早晨也要去參加個活動,二十七樓隻有他和畫塵。“那去吃飯吧!”


    “我馬上就去。”畫塵胸悶,盜汗,快不能唿吸了,她抓住桌沿撐住自己。


    邢程笑了笑,走開。


    畫塵關了電腦,抓了包準備出門。桌上的內線座機響了,又是邢程,讓她等個兩分鍾。不一會,邢程端著兩個餐盤下來。“天氣冷,別出去了,將就吃點,下午事情多。”


    熱騰騰的飯香,溫柔從容的笑容,畫塵陡地愕住,這是幻覺?


    他把畫塵的辦公桌作了餐桌,用一次性紙杯倒滿熱水,燙了燙筷子,又抽了兩張紙巾,一同遞給畫塵。他明明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卻非常熟稔,仿佛每天都做。


    他當然看出畫塵很緊張,於是,他故意說些出差時的笑話給畫塵聽。慢慢,畫塵放鬆下來。“不吃魚?”他看到畫塵沒動魚,生菜也撥在一邊。


    畫塵頭都埋進餐盤裏了,“我吃魚容易被刺到。”


    他抬抬眉,把魚夾過來,頭和尾留給自己,魚肚剔去刺,又夾迴給她。“這個我是熟練工。小的時候吃魚,怕弟弟妹妹刺到,都是我剔刺。生菜也不吃?”


    “你有弟弟妹妹?”畫塵像聽到了一個大新聞。和她差不多大的同齡人裏,除了雙胞胎,一般都是獨生子女。


    “弟弟比我小三歲,妹妹比我小五歲。他們差不多是我帶大的。他們都結婚有了孩子。”都是兩個。邢程臉上掛著笑,心中卻像嚼著一片黃連,苦不堪言。父母這輩,沒讀過書,思想落後,認為多子多福。弟弟和妹妹,好不容易讀了個五年製大專,現在外地打工,早早就結婚,大的孩子已上小學。


    哥,早養兒子早得力,我們不像你那麽有出息,差不多能過日子就行。弟弟這樣調侃他。


    他無言地看著弟弟,可以想象弟弟以後的日子,不過是踩著父親的蹤跡,又一個輪迴。所謂的要求不高,隻是給自己找一個放任散漫的借口。而他也習慣了他們的借口。上學找他,結婚找他,生孩子還找他。大事小事,不管是白天還是深夜,不管他忙不忙。隔得遠,就是一通電話,離得近,人直接過來。說完事,他們就什麽都不管了,一切有他。他是他們的天,他們結實的保壘。


    邢程不止一次想對他們吼叫,咆哮,他這方天空很窄,並不是無邊無際。他們巴巴地往那一站,全幅身心依賴的樣,他什麽都說不出了。


    抬起眼,發現畫塵眼眶濕濕的。“怎麽了?”


    勵誌青年,孝順的兒子,敬重的大哥。邢程的形象在畫塵心中越發正直、高大。“我一直都羨慕這樣的大家庭,也許有些生活的小煩惱,可是每一天都過得非常溫馨。”


    邢程臉上掛著笑,心卻冷冷地,輕蔑地哼了聲。真是純蠢,她大概是把這一切當故事了。她隻看到故事的精彩,卻不諳其中的無奈與辛酸。不過,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有故事的男人,滄桑,神秘,成熟,才能牢牢攥住女人的視線。


    “羨慕呀,這可是件好事。”他把畫塵的生菜吃了,還替她吃掉了一半的飯。“你吃太少了,真是嬌氣,以後,你男朋友肯定很辛苦。”


    畫塵再一次淩亂,兩頰緋紅,湯潑了一桌。


    一年多了,她遠遠地看邢程,悄悄地打量邢程,偷偷地想邢程,暗暗試探邢程,突然的,一下子,距離拉近,那層麵紗掀開半麵,眼前這張放大的麵容,一唿一吸之間的溫熱氣息,她害羞,她驚喜,她有點······怯步,有些茫然。


    他真的喜歡上她了麽?如果是,他喜歡她哪一點呢?會不會隻是喜歡,卻被她誇張成了愛?


    輾轉反側,坐立不安,渾然不覺時光的奔流,但還是歡喜蓋過一切。荀念玉進辦公室時,就看到畫塵倚在窗邊,一臉傻笑,空氣中飄浮著異常的粒子。她嗅了嗅鼻子,斜視著畫塵,問道:“小餐廳的紅燒魚,師傅還放那麽多辣椒?”


    呃?畫塵沒聽懂,迴過頭看她,她打開電腦,表情冰寒,臉上寫著“別煩我”。


    下午的會議是四點開始的,放在小會議室,各個部門的部長都來參加。


    再看到邢程,畫塵多少有點不自在,邢程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那笑,不多一份,不少一份。畫塵捏著筆,不知自己是該想淺點,還是想深點。


    宋思遠的這個聖誕節像是過得不太開心,臉色陰陰的,眼睛下方掛著兩個大眼袋。部長們匯報工作時都小心斟酌著語句,生怕撞上槍眼。馮副總提了個建議,讓宋思遠來了點精神。


    濱江的旅遊業日趨發達,收入適中的家庭一年都會安排一次長途旅遊或兩次短途旅遊,榮發可以針對這個現象,和各大旅行社合作,提供小額的旅行貸款。“那些國有銀行墨守成規,不屑於這樣的蠅頭小利。確實是小利,但機動靈活,安全度高,最重要的是市場龐大。”馮副總撫了撫領帶,風度翩翩地笑笑,坐下時,朝荀念玉看了一眼。


    荀念玉短促地彎了下嘴角,又板起一張精英臉。


    任京坐在畫塵身邊,悄聲說道:“貓膩呀,貓膩呀!”


    畫塵剛剛走神了,沒發現那一幕,以為任京說自己,臉騰地燒得通紅。


    宋思遠讓馮副總和信貸部盡快測算出一套方案,如果可行,過了新年就投放市場。民辦銀行的特點就是機動靈活,不拘一格。


    邢程不動聲色地坐著,心中卻很不是滋味。他年紀比馮副總小不少,這些新潮的思路,應該他先想到。這一陣,是不是雜念太多?他深刻反省。


    會議結束,宋思遠讓二十七樓的又留了會。“太太準備的,我也不清楚是什麽。新年快樂!”他拿出五份大小不一的禮盒,每份都有一張帶有香氣的粉色小賀卡,上麵寫著新年祝語和各人的名字。


    馮副總和邢程各是一支金筆,任京是條領帶,荀念玉是香水,畫塵是一張黑膠唱片。


    眾人禮貌地向宋思遠表示感謝,順便問宋太太好。宋思遠擺擺手,接著,又拿出一張金色的請柬。“臘月十六的晚上,晟華在酒店舉辦年會,邀請我們二十七樓一同參加。阮秘書,你也在名單裏麵。”他特地看了看畫塵。


    任京暗暗驚了下,好大的麵子哦!晟華的年會在商界那是出了名的,不僅可以享受到一流的美食,而且每次的獎品都是大牌奢侈品,價格不菲。凡是邀請去的來賓,沒有抽到獎,也會贈送一張晟華百貨九折的會員卡。對於其他商場,九折算不上是很大的優惠,可是在晟華百貨,那就了不得了。在濱江,能夠參加一次晟華百貨的年會,那是莫大的榮幸。


    “今天是不是覺得滿天陽光?”迴到辦公室,任京仍喜不自勝。


    荀念玉瞪著手上的香水,名字很詭異,叫“鴉片”。


    任京探過頭來,說道:“據說這種香水能夠隨著溫度的升降而變化味道,晚宴的時候尤其合適,所以成為時尚女子的新寵。”


    “我有那麽多晚宴需要出席嗎?”荀念玉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隻有老女人才會塗香水。”


    “啊,你若不喜歡給我好了。”正好可以哄哄生氣中的女友。


    荀念玉當真扔了過來,倒讓任京難堪了,悻悻笑著:“別,這是宋太太送你的,我可不奪人所愛。”


    荀念玉坐下,翻開桌上的卷宗,“又不是什麽貴重物品,不稀罕。”


    任京端詳著香水盒,眼睛眨個不停。


    “真正值錢的是那張黑膠唱片,大衛-鮑伊,2012年推出四十周年的紀念版,英國黑膠唱片發行冠軍,一張難求。”荀念玉憤憤地朝阮畫塵的辦公室看了看。“我們這些,就貨架上一擼,並不用心。”


    任京嘴巴張了張,忙扭過頭,走廊上很安靜,畫塵大概還在會議室裏整理會議紀錄。


    路燈都亮起時,畫塵走出銀行大門。她仍沒有開車,公車站上等車的人,每個人都縮著脖子,搓著手。天氣太冷了,冷得不敢相信這座城市叫“濱江”。抬起頭,可以清晰地看到邢程的辦公室,裏麵亮著燈。


    今晚,他們都要留下加班。新年,邢程還要代替宋思遠飛去海南開個亞洲金融會議。她故意裝著有東西丟在會議室,折身迴頭,那樣可以經過邢程辦公室,正好聽到宋思遠和邢程的對話。他們談的是翼翔航空雜誌的事,邢程幾次提到了何熠風。宋思遠不以為意,印澤於是給了印學文部分權力,但不會真正放手。大事上,還是印澤於來定奪。所以這事根本不要擔心。


    邢程淡笑,那是我多慮了。


    宋思遠安慰道,不,對印學文還是要多個心眼,冷不丁,他就會做出混事。這麽大一筆貸款,要謹慎又謹慎,千萬別出什麽差錯。


    從會議室過來,宋思遠已經走了,邢程站在辦公室門前,仿佛在等她。她不由麵孔一陣陣發燙。邢程請她訂機票和酒店,那些一般是後勤處的工作。他這樣做,是想讓她知道他的具體行程,以便於她和他聯係?畫塵腦中像一張彩色地圖,標記模糊,什麽都辨不清。


    “你瞧,新年本來由你來安排,現在全亂套了。我會給你買禮物的。”邢程笑道,像是開著玩笑,又像很是無奈。


    畫塵搖著頭:“沒關係,沒關係。”心裏麵,一株綠色的植物從矮牆後竄出枝葉,一層綠,疊覆一層綠,春意是那麽的濃。


    “對於我來說,關係很大。”


    畫塵愣愣地看著邢程,一時間不能適應他突然的鄭重。


    “真是個傻丫頭,我忙去啦!”邢程朗聲大笑,閉了下眼。屋內開著空調,怕暖氣泄出,他緩緩關上房門。


    畫塵木頭似的立在走廊上。榮發大樓斜對麵是一幢白色建築,三十度傾斜的屋頂灑滿落日的餘暉,陽台上的不鏽鋼扶欄如一把橫放的天梯,豎直了就可以爬上雲頂。似乎,她已經站在了那雲頂之上。


    暮色裏,公車顫微微地靠站了。樹上落下一片葉。沒有風,葉子也會掉落,這是生命的倫常。


    傍晚去超市,是畫塵固定的一個節目,如果這天沒有別的事件,類似於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其實她什麽也不買,隻是感受超市裏那暖融融的氛圍。新年前後的超市,是最熱鬧擁擠的。入口處豎著一個倒計牌,上麵寫著一個大大的“6”字。一月六日這天,所有商品一律五折。


    收銀台對麵有一排卡車座,供應茶點和小吃。畫塵要一杯茉莉茶,嗅著花香,看購物的人群。節儉過日的家庭主婦們,推著車,細心地觀察著貨架上的商品,看得多,買得少。年輕夫婦,則是看中什麽拿什麽,購物車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小孩子最歡騰,把超市當成了遊樂場,玩起了碰碰車。有幾位打工模樣的夫婦,表情很矛盾,拿起這個,看看價格,放下,猶豫一會,咬咬牙,又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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