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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二章君子論德


    孫淡對那兩個行商的心思實在是太了解了,他如今雖然是一個名滿天下的狀元公,翰林院編修,自從參加科舉以來也是一帆風順,連中三元。可依靠的不過是自己腦子中那個強大的資料庫。


    迴頭去看一想,如果沒有這個作弊手段,以他肚子裏那點墨水,就算在苦讀三十年,也沒辦法在這屍橫遍野的科舉考場上殺出一條血路來。


    科舉從來就是一件高投入,低產出的事情。


    如果真沒有那個資料庫,當初的孫淡估計也會走上從商那條道路,無商不富,還有什麽比經商能更開改變人生呢?


    淮安雖然地處蘇北,在現代,比起蘇南而言算是經濟欠發達地區。可那是在工業大生產時代,在明朝這種農耕社會,依托大運河的航運,淮安也算是全國有名的商埠,富裕程度僅次於蘇杭揚常和南京。


    自從武宗時代起,明朝達到了其國力最鼎盛的時期,江南一帶商品經濟極為發達,讀書做官已不是社會精英階層的唯一出路。實際上,在這個時代,資本主義的萌芽已經在江南悄然萌發,社會價值觀也呈多元化發展的趨勢。讀書入仕的道路實在太漫長,而且成功率也實在太低,在很多地方,讀書識字隻不過是普通百姓作為提高自身素質的一種手。甚至有人認為,能識字算帳,將來至不濟也能在商號裏混個帳房之類,好過在外麵當苦力。


    這種思潮孫淡也有些了解,自然不覺得奇怪。


    看樣子,那兩個姓談和姓馬的家夥這幾年經商是小有成就,日子過得滋潤,自然對科舉興趣缺缺,也受不了讀書那種苦。


    他們不願意來參加考試,但不等於孫淡就此放棄。


    孫淡等了這兩日好不容易等了兩個睢寧籍的讀書人,自然不肯放過。否則,若考場到時候空無一人,自己這張臉朝什麽地方擱,也沒辦法向大家交代。


    反正,無論如何,不管采取什麽手段,威逼也好,利誘也好,拉也要將那二人拉到學道衙門裏來。


    想到這裏,孫淡顧不得換官服,站起身來,喊了一聲:“韓月,走,咱們過去瞧瞧。”就率先朝門外走去。


    走不了兩條街,就來到衙役所說的那條街,遠遠地就看到一條小河,一座雅致的酒樓正矗立在水邊,酒樓上挑著一個酒幌,上書《太白遺風》四字。字寫得很精神,應該是名家手筆。


    這座酒樓不大,上下兩層,房屋裝修得不錯,人卻不多,估計是走靜品路線,尋常市井之人也消費不起。


    加上這一條街有些僻靜,所以,還沒走到地頭,就聽到有三個睢寧口音的人在大聲爭執著,再看過去,臨水的窗戶邊正坐在三個讀飄天文學打盡。


    三人的聲音很是響亮,其中一人的聲音中氣非常足,說起話來像是同人在吵架:“方兄,你所說的這詩《勞山歌》真是孫淡寫的,弄錯了吧?孫靜遠的集子我都買了,尋遍了字裏行間,怎麽就沒找到一個勞字。”


    另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是啊,馬兄所言極是。孫靜遠的文章且不論,就其詩詞而言,大多走婉約一路,否則也不過寫出‘落紅本是無情物,花做春泥更護花’這樣的句子。就算是‘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其喑究可哀’一句,也沉鬱壓抑。這才是孫淡的風格,如方兄剛才所念那句‘勞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勢壓齊之東。下視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氣包鴻蒙。’沉雄闊大,倒有東坡遺風,不是孫靜遠的味道。”


    大嗓門的那人連連點頭:“談兄說得是,我估計這首詩應該是唐人所作,隻不過考據不到原來的作者,被人假托為孫淡作品也有可能的。”


    孫淡聽他們在議論自己的詩作,心中好笑。聽他們剛才所說,大嗓門那個應該馬生,而說話細聲思氣的那個因為是談生。


    “都說了,真是孫靜遠所做。這首詩是他南下淮安,路過山東時所做的。”一個柔柔的聲音響起:“孫靜遠的詩詞風格變化多端,無論是雄偉壯麗,還是婉約清麗都是作得極好。你們說他寫不出沉雄闊大的詩句來,毫無道理。想當初,孫大學士在院試考場上所作的那首‘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不也盡得東坡大江東去的意境?”


    孫淡聽著聲音非常耳熟,定睛看去,卻不是先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睢寧士子又是誰。


    身邊,韓月不覺驚訝地叫了一聲:“大老爺,那家夥不就是先前那人嗎,他說自己大字不識一個,現在卻同兩個書生談詩論道起來,可惡,竟然連我們都騙。不行,我非得給他點厲害瞧瞧。”


    孫淡擺擺手,笑道:“算了,他不承認自己是讀書人,估計有什麽難言之隱吧。不過,如此也好,又多找到一個睢寧考生,也是一件好事。我們悄悄進去,且聽他們說些什麽。”


    等走到酒樓門口,一個夥計迎上來,高聲唱道:“客官裏麵請,可要用些什麽,我們這裏有十年釀的黃酒,還有大運河的大鯉魚。”


    韓月將一枚銀子塞到他手中,低聲道:“別吱聲,我們就看看,什麽也不要,你別來煩我家老爺。”


    小二吐了吐舌頭,乖覺地退了下去。


    孫淡走進一樓大廳,那三人又開始說話了。


    說話的正是那個大嗓門的姓馬的讀書人。那三人的座前隔著一道屏風,因為孫淡和韓月進來是也沒驚動他們。


    “方兄這話說得不對,孫靜遠才來淮南沒進天,他在山東時做的詩你怎麽就知道了,哼哼,別是騙人的吧?”


    “對對對,肯定是這樣。”姓談的書生笑了起來:“方兄,你不會是得了什麽唐人的殘本,又知道我們喜歡孫靜遠的詩詞,用來誆騙我們的吧。”


    “你你你……”那個姓方的書生氣得說不出話來。


    隔著屏風,孫淡看到那個姓方的書生氣得彎腰不住咳嗽,一張精致的臉紅得嚇人,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


    見他咳得厲害,談生和馬生停了下來,關切地問:“方兄,你沒事吧?”


    良久,那姓方的讀書人才止住咳嗽,一張臉恢複成正常顏色,道:“沒事,前幾日水災,在水中守了涼。”


    “哎,我們也是睢寧人,家鄉糟了災,心中也不好過。”談生和馬生都同時長歎一聲。


    馬生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算了算了,不說這種不高興的事情。喝酒,喝酒。雖然我們都搬到淮安城,僥幸逃過一劫,可近日也倒黴透頂。漕運衙門遲遲不開具船引,看樣子,漕運那邊的路子是斷了,今年的生意也完了。”說完話,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談生也滿麵憂愁:“不說這些不開心的,我們繼續吟詩作賦強顏歡笑好了。對了,你們誰見過孫淡,也不知道這個天子門聲,當朝的狀元公究竟是何模樣?”


    方書生立即接嘴道:“能做狀元公的,自然是風流儒雅的少年郎。”


    馬生笑道:“卻不然,我聽人說,孫靜遠長相尋常,看起來也就一普通人罷了。”


    方書生忿忿地說:“你不過是道聽途說而已,孫靜遠怎麽可能是普通人模樣。”


    馬生笑了起來,說:“難道他還頭上長角不成,孫淡又不是戲子,要那麽俊俏做什麽,隻要文章好就成了。”他轉頭看著方書生:“方兄,看樣子你也極喜歡孫靜遠的詩詞文章,聽說他如今正在淮南,怎麽不上門拜訪?”


    方書生,也就是女扮男裝的方唯迴答說:“我又沒有功名,如今孫先生是天子近臣,我怎麽見得到他。”


    馬生哈哈大笑:“如今卻有個機會,你要見孫靜遠卻不難。睢寧今年的縣試不是在淮安舉行嗎?那孫靜遠就是主考,方兄如今還沒有功名,不妨去報名考試,到時候不就見著了。”


    “真的!”方唯猛地站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又開始咳嗽起來:“可是,可是……咳咳……可是我的同窗和家人都在這場水災中遇難了,又從什麽地方去找保人!”


    聽方唯有意參加科舉,孫淡心中歡喜,心道:瞌睡來了遇到枕頭,隻要你來考試就可以了,要什麽保人,本大人給你開綠燈。


    不過,他心中還是疑惑,這個方生當初怎麽死活不承認自己是讀書人呢?卻有些奇怪。


    孫淡正要出去招唿那三人,就聽到談生冷笑道:“保人,簡單我,我和馬兄身家清白,可以當你的保人。不過,方兄你做人可不地道啊。剛那首勞山歌分明就不是孫淡寫的,時間也對不上。我和馬兄對你一片坦城,你卻來哄騙我們,未免讓人看不起。”


    方唯急道:“那首詩真是孫淡寫的呀!”


    談生繼續冷笑:“誰信啊!”


    馬生大笑:“談兄,你就別為難方小兄弟了,誰作的這首詩有什麽打緊。”


    談生哼了一聲:“馬兄此言差矣,科舉乃是國家大事,考生的身家必須清白,你我做人家的保人,可是要擔幹係的。若這個方兄乃是優伶出身,你我可要吃掛落的。哼哼,人生在世,首重在德。方兄說話不清不楚,我怎麽能做這個保人?”


    方唯急得要哭出聲來:“談兄,那詩真的是孫淡寫的啊,我怎麽可能騙你們。求求你們,做我這個保人吧!”


    孫淡再也看不下去來,長笑一聲,吟道:“勞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勢壓齊之東。下視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氣包鴻蒙。”


    馬、談、方唯三人都轉過頭來,卻見一個相貌平凡的年輕書生從屏風後麵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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