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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


    進了正陽門,右手邊便是一片古老而肅穆的建築,雖然都是低矮的小青瓦房,可終夜不熄的燈火,穿梭往來的人影,卻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春夜的寒風輕拂而過,人影晃動,燈光閃爍,卻聽不到半點喧嘩。


    風中隱約夾雜著蒙古高原的沙土灰塵的味道,四百年前的北京生態環境並不比現代好多少,每年春初,照例有幾場讓人煩惱的沙塵暴。


    沒錯,這裏就是大明王朝的政治中樞。


    一進正陽門,迎麵就是紫禁城巍峨的宮殿。右手是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和太常寺,而左手則是六部衙門。


    同金碧輝煌的皇宮相比,這一片建築顯得破舊簡陋。官不修衙,偌大一片建築群,自成祖遷都北京新建之後,就沒翻修過,很多地方都長著草。百年古宅,自然有許多不同尋常的地方。入夜之後自不用說,四下都能聽到夜梟撲棱翅膀的聲音,即便是白天,也時不時見到黃鼠狼在屋頂飛快跑過。


    正陽門西首那片建築就是戶部衙門,大明朝王朝的錢糧度支中心。即便點了不少燈,院子裏還是顯得有些陰森,尤其是從那幾棵茂盛的柿子樹裏傳來的夜貓子的叫聲,更是讓人心頭一陣發寒。


    今夜正是孫家二房二老爺孫鶴年當值,他今年四十出頭,正是一個人閱曆能力精力最鼎盛時期。可連續值守了幾宿,依舊讓他疲憊不堪,隻覺得腦子裏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出頭緒。


    江南前線寧王叛亂已平,折騰了大明王朝大半年的寰濠之亂總算告一段落。可天子在揚州勾留不迴,糜費千萬,每天天一亮,就是海量的銀子潑水一樣出去。


    大明朝國庫本就千瘡百孔,戶部的帳目早就爛得不可收拾。往日間,孫鶴年他們拆東牆補西牆尚可維持住這艘已經漏水的大船一個基本的形狀。可如今,天子親征平叛,這艘大船不以人們意誌為轉移地揚帆出航,正行駛在驚濤駭浪之中,稍有不慎,就會散成碎片。


    這樣的日子若在持續下去,不但戶部尚書,連帶著下麵的侍郎、主事們都隻能去撞牆了。


    作為戶部一科主事,孫鶴年的主要任務是收繳湖廣一地的稅款。湖廣熟,天下足,今年的夏稅若能平穩妥當的收繳上來,江南前線的用度也能基本平衡下來。


    因此,對孫鶴年的工作,不但戶部尚書,就連內閣首輔楊廷和大人也是寄以厚望。


    不過,自家的苦也隻有自己家知道。湖廣富庶是不假,隻要略微使些手段,今年夏稅比常年翻一翻也沒任何問題。可那地方的情況錯綜雜,鄉紳、豪族、藩王多如牛毛。官田、王田、民田,減稅的、免稅的犬牙交錯。收誰的,免誰的,收多少,減多少,都是一件值得仔細考量的事情。


    聽到夜貓子的叫聲,孫鶴年將因為連續熬夜而變得通紅的眼睛抬起來,搓了搓手,心中越發地感到不安。


    他辦公的房間很大,但因為堆積了大量的文擋書籍,顯得窄仄。屋子裏很靜,燈火搖曳中,兩個小吏正埋頭核對稅款數據。


    孫鶴年本是一個深沉而平和的人,平日間對下屬也是和顏悅色。可最近的事情實在太煩雜,加上熬夜後心情不好,剛才他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狠狠地訓斥了手下這兩個小吏。此刻,兩個小吏都戰戰兢兢地埋頭做事,不敢多看主官一眼。


    看到手下誠惶誠恐的模樣,孫鶴年心中突然有一種難言的快感,權力這種東西真是一種誘人的美味啊。隻要手上掌握了哪怕一星一點的權力,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榮辱。世界上還是什麽東西比這更讓人向往的嗎?


    當然,片刻之後他就冷靜下來,也暗自警惕。能夠進戶部做事的人,哪怕職位再低微,也有一定的背景。就眼前這兩個小人物而言,能夠進得這個要害部門,背後肯定有大人物的關照。


    在戶部做事,又掌握一定實權,每日過手的錢糧就是一筆天文數字,指縫裏漏一點,就足夠讓普通人一世吃穿不愁。可也因為如此,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如同置身於荊棘叢中,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紮到。


    從洪武朝到現在,戶部五科被砍頭被流放的官員還少嗎?


    恩,得找個機會安撫安撫他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


    京官難做,可油水卻足,尤其是戶部的主事,更是千萬人都垂涎三尺的美差。自己所坐著的這張椅子後麵,還不知有多少人排隊等著補缺。


    這天眼見著就暖和起來,隻等天一熱,天子就該起駕迴京。到那時候,沒有了這筆龐大的開支,再在數字上動動手腳,這一關也就過去了。至於這一包爛帳,且封存在檔案室中,過個十年二十年,等下一任一科主事頭疼去吧。


    風漸漸地小了下來,空中的沙塵沙沙落下,落到院中樹葉上,在靜夜裏清晰可聞。


    正想得入神,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


    被人打攪了思緒,孫鶴年有些不滿,一板臉,正要發作。抬頭一看,卻是長兄孫鬆年過來了。


    孫鶴年一楞,起身施禮:“兄長不是在太常寺值守嗎?”


    “也沒幾步路,抬腳就到,天子遠在江南,各部院的事反忙上三分。”同孫浩一樣,孫鬆年也是一個胖子,他身上那件官服有些不合身,緊巴巴地繃在身上,看起來讓人覺得難受:“先前我正在值守,突然有人過來見我,你猜是誰?”


    “哦,誰呀?”孫鶴年鬆弛了一下身體,隨口問。


    “毛澄毛尚書。”孫鬆年得意地說。


    “等等。”孫鶴年瞪了兄長一眼,示意他且不要說話,又朝屋中兩個小吏道:“還麻煩你們兩位去查查湖廣去年的稅賦單子,核對一個數據。”


    “是。”兩個小吏知道這兩弟兄有話要說,忙站起身來,一施禮出了屋子。


    等這二人去得遠了,孫鶴年這才問孫鬆年:“可是禮部尚書毛澄?他找你做什麽?”


    “對,就是毛大人。”孫鬆年得意地坐在弟弟麵前,笑道:“毛大人剛才過來對我說了,禮部正缺一個員外郎,想推薦我過去。嗬嗬,也該著是我運氣,這些年我在太常寺那個請水衙門呆著,身上都發黴了。如今終於可去尋著一個好出去生發。”


    孫鶴年麵色卻看不出半點喜悅:“兄長,以弟看來,你生性誠樸,本就適合呆在太常寺裏。六部這邊雖然看起來表麵風光,可這裏麵的水渾著呢,一不小心,就有不測之危。”


    聽到二弟著話,孫鬆年可不樂意了。明麵上他是孫家族長,可家中的一應事務都由孫鶴年說了算。他本是一個懶散平和的人,也樂得不去操這些閑心。可今次事關自己前程,由不得他不爭。


    孫鬆年不高興地叫道:“鶴年你這話可說得不對,就興你在戶部風光無限,就不能讓我這個做大哥得進禮部滋潤幾天,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罷罷罷,既然兄長這麽說,我還能說些什麽?”孫鶴年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些過分,語氣一緩:“兄長若真想去禮部,我也不攔著。毛尚書是楊閣老的人,你隨了他,也出不了什麽亂子,自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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