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方推了推依舊失魂落魄的江晚衣,朝臥房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跟進去,江晚衣明白他的意思,麵色複雜地站了半天,最後長長一歎,才終於推門進去了。


    門內,薑沉魚靜靜地坐在桌邊,仿佛是在等他,又仿佛隻是在發呆。


    江晚衣朝她一步一步走過去,陽光透過綠欞窗上的白紗,勾勒出她的側影,依稀泛呈著淡淡光華。她那般明亮,卻又那般沉鬱。


    江晚衣停步,開口,聲音輕輕:“把你的左手……給我。”


    薑沉魚轉過臉,兩人視線相交,她慢慢地抬起左臂,黑色的披風滑開,白色的素袖落下,顯露出由始至終一直縮在裏麵的左手——


    猩紅、暗紅、血紅的色塊密密麻麻,像蜘蛛一樣吸附在五指之間,而凸起的青筋更是老樹盤根般四下分布,每根手指都比原來的擴大了一倍,紅腫地擠在一起,根本張不開。


    薑沉魚就那樣用一種無比優雅的姿態伸著那隻醜陋到難以描述的手,靜靜地、一點一點地笑了。


    如一朵花嫣然綻放。


    如一棵柳隨風輕拂。


    如流星劃過靜謐的夜空。


    如碧泉湧出清澄的穴眼。


    如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凝眸微笑——


    “三日後,我的這隻手,會不會變成世間第一美手?”


    江晚衣忍不住笑了,但一笑過後,卻是感慨:“你真是大膽……”說著,從櫥櫃上取了藥箱過去,坐下,為她上藥。


    碧綠色的藥水一點點地塗在手上,於是那一塊的肌膚就由紅變淺,薑沉魚揚了揚眉道:“原來這個還是可以洗掉的?”


    “嗯。”江晚衣仔仔細細地用棉球刷藥,每條褶縫都不放過,低聲道,“是藥三分毒,你此次用得過量了些,若不早點洗掉,怕是不好。”


    “這種程度的損害,比起掉腦袋來,可輕多了。”薑沉魚不以為意,把臉別向另一邊,繼續望著窗外的風景,若有所思。


    於是,房間裏就變得很安靜,隻有江晚衣為她上藥時,偶爾發出的瓶罐碰撞和衣衫拂動的聲響。


    在那樣的靜謐中,心跳聲就顯得好清晰,江晚衣的表情變了又變,終於抬起頭,直直地盯著她道:“你為什麽不問我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薑沉魚淡淡道:“你寧可掉腦袋都不肯說,必定是有不能說的原因。”


    “如果是你問的話,也許……”江晚衣一字一字,仿佛很吃力地說道,“我願意說。”


    薑沉魚轉迴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江晚衣的目光遲疑著,點了點頭。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嗯。”他聲音輕輕,“你知道的,我……曾是公子的門客。”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卻什麽都沒有問過我。所以,”薑沉魚衝他嫣然一笑,“現在,我也不會問你。”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也變得感慨了,“說穿了,我們其實都不過是別人手裏的棋子,怎麽走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所能決定的。既然如此,棋子何必難為棋子?你說對不對?”


    江晚衣露出感激之色。


    薑沉魚反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今日之事,隻當是我還你易容藥的人情,不必放在心上。不過,程國那邊不會如此輕易就作罷的,下一步怎麽辦,你自己多想想吧。”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地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閑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劃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薑沉魚咬住下唇,看江晚衣的樣子,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是不會再明言了,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後悔剛才為何故作大度不打聽真切,但話都說出口了,也不好再變卦,當即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不過師兄,現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之間有私情了,你想娶頤殊公主,可就更難了哦。”


    江晚衣垂下眼睛,訥訥道:“誰要娶她。”


    “啊?你對那位公主就真一點興趣都沒有嗎?”她故意打趣,“雖然說是皇上希望你娶她,但頤殊可真的是個大美人哦!”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麽,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裏,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薑沉魚目露詢問之色。


    江晚衣幽幽一歎:“君子不議人短長,我失言了。”


    薑沉魚眸中的好奇轉為明晰,逐漸亮了起來。雖然並不明白江晚衣為何對頤殊有如此成見,但見他即使滿懷不忿卻依舊不肯道人是非,由微見著,這位神醫的人品真是不錯。政治齷齪,然而,漫漫旅程之中,能遇見這樣一個人,又何嚐不是一種幸運?


    江晚衣蓋上藥箱,起身走過去將窗戶打開,外麵天空湛藍,風中傳來草木的芬芳,他凝望著那些平凡卻又美麗的風景,緩緩道:“我此次來程國,隻為一件事——為程王治病。不管其他緣由牽製如何複雜,對我來說,人命始終重於一切。你出身名門,錦衣玉食,也許並不知道外麵的世界裏,其實,有很多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大夫的。”


    薑沉魚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果然,江晚衣繼續說了下去,仿佛是在傾訴,又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並不在意聽眾是誰:“我曾見過很多老人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地在街頭苟延殘喘,也見過孩子們光著腳流著鼻涕在雨天奔跑,那些貧民窟中衣不蔽體麵黃肌瘦的人們,他們瘦骨嶙峋疾病泛濫……那些景象我見得太多,我還見過一個少女抱著她最好的朋友在雪地裏大哭,隻因為她的朋友生了病,卻無錢醫治……所以,我對自己說,既然老天讓我生於行醫世家,讓我一出世就享有最優渥的行醫條件,我就要以自己的綿薄之力為眾生做些什麽,我不願像父親那樣隻伺候權貴,我要救我所能救的每一個人,並且對那些生活困苦的病人說——我為你們看病,不要錢。”


    薑沉魚的手慢慢地握緊了。


    “於是我與父親爭吵,離家,行走鄉裏,風餐露宿,無論有多辛苦,都默默承受,因為那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就要堅持著走下去。”江晚衣說到這裏,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反而籠罩著深深的一種悲哀,那悲哀是如此鮮明,以至於薑沉魚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顯得更加蕭條。


    “可是,理想……原來終歸,隻能稱其為理想。這個世界,也並不是隻要你夠堅定,夠勇敢,就可以實現一些事情……”他迴過身,看著她,慘然一笑,“所以,我最終還是迴來了。”


    “你覺得自己迴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隻是很純粹地想救一個人,最後都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薑沉魚明白他的意思。誠如他所說的,他之所以來程國,隻是想為銘弓治病,但是其中所牽扯到的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卻無不一一製約著他束縛著他,讓他覺得不堪承受。


    其實,她何嚐不是如此。


    還有潘方,還有隨行的這二百八十人,哪個,不也是如此呢。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迴來?”她入局,是因為一道聖旨,無可抗拒。可他不是,在他入宮之前,皇帝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又是什麽,將他推上了這個風頭浪尖,再難將息?


    是公子嗎?


    是公子尋江晚衣迴來的,是公子逼了他麽?


    薑沉魚忽然覺得,這個問題對她,竟非常重要,重要到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把過往慢慢掀開,而這一次,看見的,不再是之前粉飾太平的模樣。


    她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如此周而複始好幾次後,最終還是問出了口:“是因為……公子找你,所以……你不能拒絕?”


    江晚衣的眼睛黯了下去,令她的心也跟著為之一沉——難道真是因為姬嬰?


    誰料,濃密的睫毛揚起,清潤如水般的聲音,傾吐出的卻是另一個答案:“我迴去,是因為我要救曦禾。”


    薑沉魚一驚,詫異抬頭,見江晚衣握緊雙手,身子竟在微微發抖,顯然,他自己也很清楚,這句話一旦說出來,會產生怎樣驚世駭俗的後果。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應該稱唿她為夫人。”


    “夫人……”江晚衣臉上起了一係列的變化,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後,笑得滄桑,“也許你們看她,是璧國的夫人、聖上的寵妃,但對我來說,她就是曦禾,是當年抱著朋友的屍體在雪中大哭不肯鬆手的那個孩子……”


    薑沉魚沒想到,他與曦禾竟然還有那樣的交往,而且,很明顯曦禾對他影響至深,深到讓一個少年從此立誌成為不收診金的名醫。


    “你……”她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說他錯了?說他不該對皇帝的妃子還抱有這樣的奢念?


    但是,她又有什麽資格說他?


    她自己何嚐不是身為皇妃,卻心係他人?


    是人就有私心,江晚衣的私心是曦禾;而她的私心,是姬嬰。


    房內一片靜謐,正在尷尬之際,有人敲了敲門。薑沉魚連忙起身去開門,見外麵站著一個驛站守衛,手捧書柬道:“三殿下來的書信,吩咐當麵呈交姑娘。”


    這麽快?他們前腳剛迴驛站,頤非後腳就派人送信來?搞什麽?


    薑沉魚接過書柬,打開,見上麵行辭很簡單,大意是有要事相談,請至三皇子府一敘。內容沒有問題,但是署名,卻隻填了她一個。


    也就是說,頤非隻請她一人去。


    為什麽?如果有關昨夜發生的事情的話,應該把他們三個都請過去才對吧?為什麽單單隻點名於她?那個刁鑽陰毒的頤非,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不過,不去也是不成的。


    罷罷罷,且看看他到底玩什麽花樣也好。


    想到這裏,她合上書柬,含笑答道:“有勞迴稟殿下,容我梳洗更衣後就去。”


    十一落水


    雕廊鳥清鳴,畫舫玉生香。


    薑沉魚在抵達三皇子府後,被頤非那氣質飄忽的隨從引入正門,過了三重防風牆,呈現在麵前的,就是如此一番景象——


    一株高達數十丈的古木參天而立,根部彎曲盤繞,枝節橫生交叉,圍繞著蒼勁巨大的樹冠錯落有致地搭建著房舍,掩映在碧葉瓊花間,宛如半抱琵琶的美人,神秘卻又妖嬈地迎接著客人。


    台階乃是以同樣的木質砌成,旋轉著盤繞上樹,無比別致地通往各個房間,更有身穿彩衣的嬌俏少女,扯了大樹的一根垂枝嗖地從樹上跳下來,蕩到另一處屋舍前,以足敲門,笑得肆意。


    一眼望去,隻覺藍的天,碧的草,彩衣翻飛,人似蝴蝶,好生靈動。


    而樹的東側不遠,則是一個大湖,湖邊停著一艘畫舫,隱約有絲竹聲從舫上傳來。


    薑沉魚被所看見的這一切震到,心底湧起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初見頤非,她就覺得此人妖異得好生有趣,雖然久聞其人卑劣,然幾次接觸下來,卻未見劣跡,縱使詭異難測,也不失為一個妙人。而今,再見他所住的地方,更覺此人不同凡響,胸中另有天地。


    隨從將她引到畫舫前,揚聲道:“殿下,虞姑娘到了。”


    畫舫的珠簾立刻掀起,剩餘兩個隨從走出來,而船艙之內,頤非斜倚在一張貴妃榻上,一手支頸,另一隻手裏拿著個鳳凰形狀的糖畫,一邊舔舐一邊道:“好極好極,虞姑娘請上船來吧。”


    薑沉魚見艙內再無別人,既來之則安之,當即依言上船。


    頤非指空椅,示意她坐。


    薑沉魚見那榻上,全是糖渣,而他唇角,更是沾滿了糖汁,真不知這位皇子究竟吃了多少,才吃得滿地都是,眼底不禁泛開一線笑意。


    頤非殷勤道:“虞姑娘吃嗎?”


    “啊?不用了。”她敬謝不敏,“我不愛吃甜的。”


    “啊,那就太可惜了,糖畫可是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呢,不但好吃,更好用。”頤非歎息著,又“喀哢”一聲,咬下半個鳳凰的頭。


    薑沉魚有點摸不透他想幹什麽,決定還是以不變應萬變,靜靜地坐好,目光平視前方,他不說話,她也就沉默。


    畫舫裏一時間,隻聽得到喀嘣喀嘣的咀嚼聲。頤非嘴巴沒停,眼睛也沒閑著,一直炯炯有神地盯著她看,若換了別人,光是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就已如坐針氈,但薑沉魚卻像一潭水、一幅畫、一襲銅鏡裏的倒影、一束照進天井的光,明明沒有任何動靜,依舊給人一種鮮活存在的感覺。


    頤非眼眸微沉。


    吃完糖畫,立刻有隨從遞上熱毛巾,他推了一下,鉤鉤食指,做了個再來一根的手勢,隨從恭聲道:“迴殿下,糖畫已經沒有了。”


    頤非“哦”一聲,挑起眉,轉頭看向薑沉魚,笑道:“虞姑娘不愛吃糖畫,那是否知道它的做法?”


    薑沉魚垂睫答道:“知道,是用煉製好的糖置於銅瓢內加熱融化,然後以勺為筆,運液為墨,淋在石板上畫出來的,等涼了鏟起,就自然成畫。”


    頤非搖頭,笑著眨眨眼睛:“那是尋常糖畫的做法,可我吃的,卻大不一樣。”


    他得意洋洋分明一副等著別人追問的模樣,薑沉魚心中不禁又是一樂,微笑道:“殿下身份尊貴,吃得考究,自然與尋常百姓不同。”


    “啊,你這話說的我就最愛聽了。其實今日找你過來,是為了一件事,不過現在正好,兩件可以合並為一件。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吃的糖畫,究竟是怎麽做出來的吧。”說完,他拍了拍手,船艙門口的兩名隨從身影一晃,頓時消失不見,等再出現時,則已從岸上拖了一個人過來。


    那人身穿太監服,滿臉恐懼,漂亮的五官全部扭曲著,顯得說不出的可怖,一邊掙紮一邊喊道:“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求求你們!饒了我吧!不要——不要啊,不要——”


    隨從將他架上畫舫,然後往甲板上一丟,那人抬頭瞧見了頤非,畏懼之色更濃,嘶聲道:“三、三、三皇子,求、求求你,饒、饒了我吧!求求你了……”說著,用力磕頭。一時間,整個船艙就隻聽見咚咚咚的磕頭聲。


    頤非拈著蘭花指,從榻旁的幾上取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然後又“唔”了一聲,轉頭對其中一名隨從道:“山水,你這茶藝越發的精湛了啊,這蒙頂石花,泡得真是不錯。”


    隨從山水應道:“是鬆竹選的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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